“臣也有本啓奏。”文師書榮突然提高音量,神色肅然的望向華澈,問道,“兵師下旨修築長城是爲加強我麝月國的軍事防禦基地,每年發配到邊關的貴族罪臣家眷以及抓獲的黎民百姓也不少,爲何連七八十歲的老頭也要押送到邊關服勞役,目今雖非酷署之夏,但年過花甲的老人如何能終日勞頓,還要受鞭笞之刑,月君可知,現邊關每日死亡的人有多少?”他這一番話說出來,靈玥的臉色變了又變,文師書榮看了她一眼,將手指向天空,聲色俱厲道,“百姓都在罵國君殘暴無情,昏庸無道——”
“文師所言是否屬實?”靈玥初次正式上朝,聽到國家局勢竟是如此緊張,有些憤慨而不敢置信的問道。
“啓稟月主,臣所言句句屬實。現今長城坍塌也與此事有關,民怨則反,邊關已發生了幾起羣民罷工起義事件,都是邊關守將用武力鎮壓了下去。但如此長期下去並非我國君英明之舉,羣衆的力量若集合起來反朝的話,還請月主月君設想一下後果?”
靈玥側目看向華澈,問道:“恩師,強行抓獲百姓,將罪臣家眷發配邊關充勞役,是你頒佈的旨令嗎?”
華澈笑了笑,亦迎視着靈玥的目光,道:“將罪臣家眷發配邊關充勞役軍,這是對判賊最輕的懲罰,也是我給他們將功贖罪的機會,他們雖將生命貢獻給了國家,卻是可以光榮的載入史冊的偉人,我給他們的回報遠遠要大於對他們的懲罰,玥兒覺得我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嗎?”
“恩師呀,生命與千古留名,到底哪一個對百姓來說更重要?”靈玥含淚問道,“你爲什麼總是強行的給別人戴上光榮的冠冕,而將生命看爲其次,爲什麼不想一想,也許別人根本不需要這麼華麗而沉重的冠冕,他們只想平靜而好好的生活。”
“這些又是鶴先生教你的?”華澈低聲問。
“鶴先生來自民間,自然比我們更瞭解民間的心聲,他所言,玥兒都信。”
“他說的的確也不無道理。但是,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渴望平靜的生活,有很多人的本性都是虛榮而渴望功名利祿的,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建功立業的機會,被國君所選拔出來,加官進爵,報效國家,流芳百世,就如鶴先生一樣。”
靈玥一怔,皺緊了眉頭,囁嚅了半天,也無法措辭作答。
“玥兒,你還太小,不明白真正的人心會有多黑暗,人的內心深處遠遠沒有你想得那麼平靜美好,貪婪就是人的本性,就看誰想要的多,誰想要的少而已。”華澈笑着,將靈玥的手又捧在了手心,雖然靈玥似有閃躲,但在文武百官看來,,這一對象徵着麝月國白鳳青鸞的夫妻有多麼的恩愛,“雖然我很捨不得用這些污穢的東西來玷污了你的心靈,但是,你若是想跟我學,我也一定會教你。”
“我不信,我不信恩師所說,就算人心都有黑暗的一面,但也都有光明的一面,爲什麼恩師非要看到人性黑暗的一面呢?爲什麼非要剝離出自己心中的黑暗去懲罰別人黑暗的一面呢?光明也是在人心中的呀,彼此照應的都是內心,玥兒相信我若是用光明的鏡子去照別人的內心,看到的也將是光明。”
“這也是他教你的?”華澈笑問道。
“不,鶴先生沒有教我這些,這只是玥兒個人的理解。”
“所以,你的心還太善良太稚弱,人心若真有你想象的這麼好,這世間就不會有戰爭和醜陋了。玥兒,以仁義冶天下沒有錯,但是太過仁慈也必定會失天下,你要記住恩師這一句話。也許你現在不明白,將來你就會懂了。”
“恩師,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
“現在不明白,將來明白就行。好了,玥兒,現在是早朝,有什麼問題,等下朝以後,你再來問我吧!”
靈玥點頭,看向文師書榮,擡手道:“文師所奏,孤王已與月君商定,修築邊關長城加強國防乃是長久之計,參軍之人必選年輕力壯的有志之士,老弱婦孺者都不可徵用,目今死傷者的家眷都要給予撫卹糧餉。此事就交由文師去辦。”
“月主聖明,臣遵旨!”文師書榮掬了一禮貌,忽而又擡頭道,“臣還有一本啓奏。”
“文師請奏!”靈玥擡首示意道。
“關於月主月君的國婚,臣認爲應當取消。”文師書榮一言,衆臣驚恐譁然,此一言得罪了兵師華澈,後果不堪設想。
華澈的臉色自是陰沉不悅,靈玥的心也是撲通一跳,連她自己都不能推掉的國婚,文師書榮竟然提了出來,國婚是自三千年前國家爲選定賢明君主而定下的一場重要儀式,也只有受百姓愛戴的大臣纔有資格成爲月君與月主白頭偕老,唱盡神仙眷侶的不朽神話。靈玥內心裡也爲文師書榮膽戰心驚起來,問道:“文師何出此意?”
“就憑他修築長城一事、誅滅前任四位城主九族一事、誅殺宮中御醫二十六名一事,還有十八年前暗中派人追殺上代月主靈慧一事,就足以讓你兵師華澈失去了擔任一國之君的資格。”
“你說什麼?”文師書榮憤慨激昂的每一句話都令靈玥驚之又驚,尤其聽到追殺月主靈慧一事這一句話後,靈玥臉色一沉,竟激動的站了起來,“文師所述的這些事都是真的麼?”
“絕無虛言。”文師書榮這樣回答着,華澈的臉色已變得非常陰沉憤怒,朝中其他大臣更是噤若寒蟬,只見華澈忍了又忍之後,笑道:“文師書榮,若是你所指證的這些事情查無實據,便是誹謗忠臣之罪,欺君犯上,罪加一等,必抄滿門。”
“臣無罪,不怕罪定抄滿門,倒是兵師你應該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文師書榮不甘示弱道。
靈玥見華澈的臉色變得駭人,便厲聲打斷道:“好了。此事,孤王會親自去查,文師書榮若無其他事可退下。”她再將目光掃向了大殿羣臣,問道,“其他愛卿還有本啓奏麼?如果沒有,現在退朝。”
片刻的寂靜之後,再無大臣出班,靈玥便命殿頭官傳旨退朝,不等華澈,一人飛快的向金鸞殿外衝了出去。
“白少郎”正好守在金鸞殿外,見靈玥忽然從殿內飛奔出來,扶在了一玉砌欄杆上嚶嚶哭泣,忍不住想上前去將她抱在懷裡安慰,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剛邁出一步,就見華澈緊接着走了出來,他也只有強忍住內心的擔憂衝動而止住了腳步。
華澈走到靈玥身後,輕喚道:“玥兒,你真的相信文師書榮所說嗎?”
靈玥回頭,滿臉淚痕的望着他,提高聲音道:“恩師,紫露姑姑臨時前也對我說過,是你派人去殺了月主靈慧,是你殺了我的母親,我那時候真的是不信的,我真的不信是你恩師所爲,但是你所做的這些事情,你讓我再如何相信你,我承認你所做的事情都有你的道理,玥兒永遠也不明白卻不得不理解的道理,但是,你爲什麼要殺了那麼多的人呀?爲什麼要誅滅四位城主的九族,又爲什麼將年過花甲的老人都發配到邊關充勞役軍,你這分明就是要逼死他們,還有……還有我靈氏一族也已被你除去的差不多了吧!我靈玥現在雖然只是你的傀儡,但是我也是有感情的人呀——”
靈玥的眼淚潸然掉了下來,靠着牆壁,她眸中的光芒忽然變得更冷,冷到笑了起來,她竟也冷然笑道:“恩師,我知道你愛護玥兒,不管你是因爲真的愛還是利用,玥兒求你別再對玥兒好了,別再對我好了,讓我——徹底恨你吧!”
“讓我,徹底恨你吧!玥兒不再與恩師共享天下,從今天起玥兒必與恩師爲敵,玥兒還會查出當年殺害我母親的真正凶手,恩師,如果真的是你,玥兒將與你之間有一場拼死決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靈玥忍着心中的痛苦說完這一番話後,有些不忍看華澈哀傷的表情,便急奔向景陽宮,“白少郎”一路注視着她,內心裡騰起無數次想要追上去的衝動,因責任而終強忍住。華澈一直沒有再說話,見靈玥跑遠,眼中竟然也透出了悲哀而絕望的光芒。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玥兒,我們終於走到這一天了麼?
也許等到你真的能擔任起一國之主的時候,我便可以放心的退出了,其實只要是你想要的,恩師都可以送給你,你可以不給我感情,但我卻一定要永遠陪伴在你身邊。
——給你天下!我們的天下將會不只這個麝月國,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戴上中原皇后的冠冕,我爲帝君,你爲後!
到那個時候,我希望能看到你臉上最美麗的笑容……
靈玥奔至景陽宮的途中,突然胸中氣血翻滾,竟又一次的昏倒在了地上。正好玉樹子逸趕過來迎接下朝的月主,沒有想到竟見到她昏睡在地上還流着淚,淚若珍珠,閃爍璀璨而憂傷的光芒,玉樹子逸連忙取藥喂到了她口中,將她抱了起來,靈玥甦醒之時,卻幽幽嘆出了一句:“唉,恩師,玥兒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