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淑怡簡短見面後,燕燕回到耶律賢身邊。
燈火依然燦爛,歌舞依然熱烈,可她的腦子裡全是淑怡的身影和哭訴,她試着掃開那些影像,把注意力集中到身邊的耶律賢身上,因爲她知道他會留意她,而且皇太妃和惜瑤也不斷地向她投來輕蔑探索的目光。
這樣的場合,身爲皇后,她應該與大臣僚屬寒暄,與貴婦女官說笑,可是,她做不到,她的心亂如一團亂麻,她脆弱的自控力甚至沒法幫她維持合宜的微笑。
幸好就在她如坐鍼氈,連喘息都難的時刻,白馬青牛燈出現在雙鳳樓下,吸引了衆人的目光,她暗自吁了口氣。
傳說很久以前,有位天神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東來,一位仙女駕着青牛車順潢河而下,兩條河在木葉山下合流,二仙相遇一見鍾情,自配成婚,此後陸續誕下八子,自稱契丹人。八子的後代繁衍興盛,形成八部。因此,白馬青牛是契丹人的圖騰,木葉山則是契丹人心目中的神山。每年正月十五燈節,皇帝要親手點燃白馬青牛燈,以昭示來年風調雨順、草木繁盛,人畜興旺,年末,則要到木葉山祭祖。
在衆臣的簇擁中,耶律賢與燕燕走下雙鳳樓。
巨大的燈籠前,已有官吏備好火把,雙手託着跪地迎候。
專司帝王起居注的國史院林牙着青衣、戴黑帽,端正地站在燈旁,一俟帝后駕到,即大聲宣道:“保寧三年正月十五,吾皇陛下御點白馬青龍燈於雙鳳樓下,祈天之福,佑我契丹,君臣同樂,萬民共歡!”
耶律賢握起銀把火把,將巨燈點燃。
霎時,烏號長鳴,銅鑼震響,無數大小不等,形式各異的燈向白馬青龍燈圍攏,人們歡歌跳舞,耶律賢則傳旨回宮。
這一番熱鬧,只給燕燕帶來短暫的輕鬆。
返回永興宮後,耶律賢在四名貼身小底的陪伴下消失在側殿,燕燕知道他是去更衣,而她也需要換下這身既重又硬的禮服。
“今日上元節,別讓淑儀的事壞了陛下與娘娘的好心情。”
白玉幫她更衣時,見她心事重重,便婉轉地提醒她。淑怡和燕燕見面時,她和石蘭守在門口,自然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她微微點頭,可心頭的那份煩惱和隱隱的失落感席捲不去。
“你說賢寧會答應爲他們配婚嗎?”衣服換好後,她問白玉。
“只要娘娘願意,陛下一定會。”
燕燕面色微變,責難的目光看着她,“你以爲我不願意讓二郎成親,有個好歸宿嗎?”
白玉搖搖頭,神色未改地說:“奴婢從不敢那樣想,只是擔心娘娘與韓通事見面後,會心有所失。”
心有所失?!燕燕一震,這不正是自己此刻的心情嗎?
難道……難道白玉也看出,她還舍不下二郎?
心頭泛起罪惡感,心情複雜地對白玉和端水讓她清洗的石蘭說:“放下吧,你們都休息去,我要靜一靜,今晚不需要侍候了。”
白玉石蘭見她秀眉緊鎖,只好依言退下。
可是,侍女走了,她並沒有得到清靜。
“你知道你的眼睛會說話嗎?”
她回身,見耶律賢站在那裡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儘管換掉了禮服,只穿着一件常服,但他依然不怒自威。厚重的帷簾在他身後垂落,上面懸掛的金銀玉珠在燈影中發出璀璨的光芒。
“什麼?”她茫然地問,心思如那些金銀玉器般朦朧閃爍。
他微笑,笑容淡淡地掛在脣邊並未抵達眼底,“今晚的燈火會亮一整夜,你喜歡這明亮的夜晚嗎?”
“什……什麼?”她的視線回到他臉上,思緒更加紊亂,彷彿跟不上他突然變換的話題。
他臉上那抹清淺的笑容更淡了,然而眼神卻驟然改變,像燜燒的火爐忽然竄出火焰,瞬間熔化了原來冰冷的色彩,也灼痛了她的肌膚,她本能地垂下視線躲開那攝人心魄的目光,以藏起自己的心事。
“太遲了!”他幾個大步走過來,一把將她拽進懷裡,俯下頭靠近她的脣邊呢喃道:“不過我喜歡你神情恍惚魂不守舍的樣子,只要那裡有我的因素!”
“我……”她下意識地轉開臉拒絕他的親近。
她拒絕的動作並不大,但對於敏感多疑的他來說已經足夠,那讓他心裡燃起了難以遏制的怒火,但他是那種怒氣越大,外表越平靜的人。
“你知道我從你眼睛裡看到了什麼?”他淡淡地問,雙手把她抓得更緊。
“什麼?”
他笑了,清越的笑聲、平靜的笑容卻讓燕燕想起冬季荒漠裡覓食的草原狼,不禁背心陣陣發涼。而同時,她發現他的臉色極其蒼白,雙手也非常冰涼,忙轉過視線,往平時放置
湯媼的案桌上尋找。
“不必找。”他拉回她的視線,“有你在,我不需要它!”
“什……麼……”她不可抑制地顫抖。
他俯視着她,黝黑的雙眸閃爍着幽幽銳光,緘默片刻後才問:“除了這兩個字,你還會說別的嗎?”
“什……”
這次,她連茫然的問句都沒能說完,就被他的嘴以一種不容反抗的力量堵住。
“唔……”她用手抱着他的脖子,想把他推開,卻驚訝地發現他的雙手冰涼,身上卻火熱,在她手指下激烈跳動的脈搏彷彿正發出無聲的命令:別動!
她僵住,既不反抗也不迴應,木然地站在他胸前,任他爲所欲爲。
他忽然擡起頭,身子微微向後仰,“怎麼,不喜歡?”
她望着他,他眼裡的銳光並未掩蓋其中的憤怒和痛楚,早已存在的罪惡感霎時洶涌而來,淹沒了她其他的感覺,除了他的氣息、他的存在。
“不是!”她說,眼中溢出熱辣辣的液體。
“那就不許拒絕我!永遠不許!”他嚴厲地看着她,冰涼的手指擦掉她眼角的淚珠,聲音愈加急切,一字字直逼她的靈魂。“我說過你是我的皇后、我的女人、我的太陽,今生今世,只要我活着,你就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是的,他說過,可是,他,會只是她一個人的嗎?
彷彿她的眼睛真的會說話,他回答道:“自從你走進我的皇宮,我就是你一個人的,我的心,我的身體,包括我的靈魂都是你的,現在是,以後也是!”
她沒來得及有任何迴應,他的嘴已經穩穩地壓在了她的嘴上,和剛纔不同,這次他和緩而溫柔地吻她,彷彿她是件易碎的瓷器,而他剛纔並沒有在生氣。
她不懂爲何如此輕嘗淺啄的吻,會給她帶來一種心安及隨之而來的巨大歡愉。
在不知不覺間,理智消失,她被不可名狀的沸騰激昂情感控制,手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雙手壓住他的後腦勺,迫使他更緊密地與她的雙脣相接。而那彷彿突然之間在他心裡點燃了一把火,溫柔的吻一變而爲貪婪急切,就好像她是他生命中最後的空氣,他緊貼着她不斷地從她的胸腔中吸取氣息,用急促的呼吸、忙碌的脣舌向她示愛。
此時此刻,除了被動地接受與本能的迴應,燕燕完全棄守。忽然間,一陣天搖地動,她感到雙腳離開了地面,轉瞬便發現自己躺在了牀上,而他的嘴似乎片刻未曾離開過她。
衣衫盡褪,燈影搖紅,一場失控的、如同急風暴雨般的歡愛將他與她雙雙帶進了前所未有的璀璨世界。
如同狂嘯的海浪終究會退去,灼熱的激情在不久後便被極度的疲憊與滿足感掩埋。他們擁抱着彼此,沉沉入睡,入睡前,耶律賢唯一想到的事情,是拉過被子將他與她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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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覺得自己只是迷糊了一陣,沒想到當她醒來睜開眼睛時,明亮的燈燭之光已被屋頂天窗透入的陽光取代。
腦海裡乍然出現昨夜的畫面,她像不小心栽進河裡似地猛地坐起,四處張望,還好,沒人進來過,散落在四周的衣服依然凌亂;身邊的耶律賢還在熟睡。
彷彿心裡的念頭會被人聽見似的,她面紅耳赤地搖搖頭,將腦海裡的所有綺念搖散,然後小心翼翼地從被子裡伸出手拿過自己的內衣穿上,再找到腰帶。
可是,腰帶的一頭被耶律賢壓住了。
這可讓她犯難了,她不想驚醒他,現在已經是白天,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的樣子。可是,她更不願讓其他人,哪怕是侍女看到,因此,腰帶是必須的,否則她走不出去。
輕輕掀開他身上的被子,想看看腰帶被壓在什麼地方。他是側着身子睡,一隻胳膊枕在面額下似乎在保護自己的頭部,身如半弓,這個睡姿帶着明顯的防禦和警覺,讓她心頭蕩過一陣柔波。可憐的他,連睡着了都沒法放鬆。
腰帶就在他曲起的膝蓋下,她俯下身輕輕地抽拉,眼睛卻接觸到一個紅色的東西,仔細一看,在他敞開的胸前,垂掛着一個荷包。荷包本該掛在腰上,他卻掛在頸子上,裡面裝了什麼讓他如此珍愛呢?
她輕輕拿起來看,荷包用紋綾做成,一面用銀絲線繡了一對交頸鴻雁,另一面繡了匹白馬,荷包顏色已不再鮮豔,邊緣和表面都有磨損,而且上面有些暗紅色的污跡。這樣一件既不值錢又普通的東西,被他寶貝似地貼身戴着本身就令人好奇,何況從它發亮磨損的程度看,他不僅貼身戴,還經常摩挲把玩。
她越想越好奇,手指輕輕捏捏荷包,硬硬的,像小木棍……
“與其這樣猜,何不打開來看個
仔細?”
就在她對這荷包猜測不定時,忽聽一聲低語。擡起頭,見耶律賢正張着那雙洞悉人心的眼睛看着她。
“我……不是故意偷看!”彷彿偷東西被人當場抓住般,她羞愧不已。
“別擔心,我不怪你。”他的目光直透她心裡,“可是,如果不打開它,你的好奇心能得到滿足嗎?你會忘掉它嗎?”
他的每一問都落在了靶心,她誠實地搖搖頭。
“所以,打開吧。”
好奇心戰勝了羞愧感,反正只是看看,又不會拿走他的寶貝。
她安慰着自己,動手解開了荷包的繫帶,可當看到裡面的東西時,她傻了:一個小小的蘆葦卷和一個小小的緙絲荷包!
“這……小孩用的荷包?”她先看了看蘆葦卷,再拿起看着眼熟的緙絲荷包,“可是……怎麼這般眼熟……吖!”
當看到三色絲線編織成的吊帶時,她沉思了片刻猛然醒悟,“這是我的荷包!”
他沉默不語地看着她,她則因這隻荷包,打開了已經模糊的記憶之門。
她還記得,這條三色帶子是韓德讓親手編織送給她的,那時她第一次獲准參加皇宮重五射柳活動,應韓德讓之邀,她特意爲自己和他縫製了這個荷包。
回憶着十一年前的往事,她指責的目光看着他,“那年重五節,是你偷走了我讓小底掛在樹上的荷包,對不對?”
“不是偷,是要。”他面無悔色地糾正她。
“那結果不是一樣嗎?”想到那天韓德讓沮喪的心情,她憤憤不平地說。
“結果的確一樣!”他神情坦然地迴應。
知道他所說的結果並不特指荷包這件事,燕燕暗暗嘆了口氣,原來十一年前,自己和韓德讓就已經被他攥在了手掌中。
命運難逆!
她的視線又轉到那個蘆葉捲上,因爲荷包,她自然明白,“這,是那天我吹過的蘆葉,對吧。”
“對。”他拿起那捲被包裹得很仔細的蘆葦卷,“那天我回湖邊找你,你不在了,只找到被你扔掉的這個。”
“可是葉子幹了很容易碎,這麼多年你怎麼能留住它?”
他歪歪嘴,笑道:“特殊處理過。”
“怎麼處理?”
“我從不教人,”他用漂亮的鳳目斜睨着她,“不過看你天分還行,又長得十分可愛,我就——破個例吧。”
好熟悉的回答,這也是十一年前在湖邊他對她說過的話!
“你……怎麼弄的?”燕燕忍不住笑了,驚訝地想,他真是個奇特的男人!
“把葉子用水弄溼變軟,再將密臘融化塗抹在它表面,不等乾透就捲起來,如此就可以保存了。”
他邊說邊把兩樣東西收起,放回荷包內。
見他如此用心的收藏自己用過的舊物,燕燕不能說沒被感動,可是睹物思人,想起與韓德讓甜蜜快樂的過去,那份感動立刻如風中雲煙般散去,相反地,對他深沉的心機和偏執感到恐懼。
那時他不過十一二歲,僅因爲喜歡,或者說對她有好感,就公然違反規矩,私下叫人藏了她給韓德讓射柳用的代表姻緣的荷包,哪怕他後來成了親,也要暗中阻撓韓德讓與她的婚事,一旦即位爲帝,立刻不顧君臣情份將她與韓德讓拆散,全然不管當事人的心情和願望,不顧及韓家父子在他稱帝過程中所立的功勳……
如此無情冷血的帝王,會對她一往情深始終如一嗎?帝王的耐心是有限的,愛心亦然,如若哪天她不小心做錯事,冒犯了他,他又會怎樣處置她?
心頭躥起一股寒氣,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
“冷嗎?快進被子來!”察覺到她的變化,他將身上的衾被展開,裹住她。
“不,我不冷。”她竭力剋制着不讓內心的憂慮表現在臉上,故意轉移話題,看着他手裡的荷包問:,
“這是誰的荷包?看着很舊了。”
他眸光黯了黯,“我母后的。”
“原來這是懷節皇后的?”她驚訝地看着荷包上那暗紅色的污跡,心想,那一定是懷節皇后的血!
“是。”他仔細地把荷包放入懷裡,拉好胸前的衣襟,“福新說,母后遇刺時倒在血泊中,我一直拽着這隻荷包要母后起來……從此,它一直在我身上。”
果真是血,前皇后的鮮血!
燕燕心情複雜地想,這個小小的荷包是他母親的遺物,卻裝着她的東西,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將像珍惜對他母后的懷念一樣,珍惜他與她相識的記憶?
“行啦,現在你可以告訴我耶律淑怡所求之事了。”
正胡思亂想着,他淡淡一句話,將她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