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帝耶律賢一個月內連續兩次發病,使得王公大臣們都很緊張,太醫說這段時間皇上應多臥牀休息,不能太過操勞,因此幾天來,侍寢侍藥的小底們和耶律煌都阻止他出門,於是他乾脆讓他們把寢宮側殿整理出來作爲臨時議政處,這樣他可以就近會見大臣、商議國事和閱讀奏章。
於是,燕燕親眼目睹了寢殿小底們的辦事能力,對惜瑤的魄力、燕奴的耐心、琴花的機靈、鳶兒的憨直等,都有了更深切的瞭解。
耶律賢這頭聖旨剛出,惜瑤那頭就開始調兵遣將,把着帳局、內侍省、樞密院、文班林牙、宮衛等部門都調動了起來,短短一天,空寂偌大的側殿便被她規劃出了聚會、議事、閱讀、小憩等不同的區域,安置了桌椅軟墊、錦帷繡簾。
燕奴則按照惜瑤嚴厲的要求,耐心地指點各路兵馬布置殿堂;一旦發生意想不到的狀況,琴花總是能及時加以補救與彌合;鳶兒則不斷地被指使去跑腿送信、督促各部門行動。
到了晚上,這座以往用來宴客娛樂的側殿,儼然成了舒適莊嚴的御殿。
“惜瑤她們真能幹,這麼快就將這裡完全變了個樣兒!”
晚上,陪伴耶律賢巡視大殿時,燕燕撫摸着光滑的桌面讚歎。
“的確如此。”耶律賢坐在墊了皮毛,可躺臥的長榻上,滿意地說:“她們四人各有所長,但惜瑤最懂我心意,每逢有事交給她去辦,總不會讓人失望。”
燕燕的手頓住,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令她不吐不快。“她那麼合你心意,人又漂亮能幹,你爲何不立她爲後,或冊封爲妃呢?”
他半躺的身子倏然挺起看着她,眸中幽火浮沉,“你想試探什麼?”
她一哂,“我沒你那樣深的心計,不會試探,只是實話實說。”
“那麼,你想說什麼?”清清冷冷一句話,帶着嚴寒的凜冽。
“就是剛纔那話。”她略感惴惴不安,但仍坦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惜瑤是渤海妃的陪嫁侍女,侍候你也有五年了,而你剛纔也說她最懂你心意,我自然覺得你沒有娶她很奇怪。”
耶律賢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絲毫不閃避。兩人對望良久,大殿裡彷彿能聽見他們之間看不到的火花在“嗞嗞”作響。
好半晌,耶律賢才淡淡地說:“有什麼奇怪的?她不是你!”
燕燕默然,想不到他會如此回答她。
“惜瑤姊姊,怎麼了?”
就在他們沉默相對時,垂簾外傳來石蘭的聲音,燕燕面色微變,迅即繞過桌邊的帷簾。
簾後並無人,只有石蘭目瞪口呆地站在數步外的門邊,大殿另一側的帷簾在晃動,掛鏈金鉤琳琅作響。
注視着燈光下閃亮的錦緞,燕燕想起那後面的側門,心頭竄過一股寒流。
“娘娘!”石蘭走過來,皺着眉頭說,“奴婢看到惜……”
“這殿裡只有我和皇上,哪有其他人?”燕燕捏捏她的手高聲說。
石蘭省得,忙回道:“是嗎?那興許是奴婢進來得匆忙,一時看走了眼。”
“你總是這樣莽撞。”燕燕責怪道,“啥事這麼急?”
“是白玉,她用蘆葦根新煉成一種香油,要娘娘去瞧瞧呢。”
“她真的煉出了?那我得去看看。”燕燕興奮地說,回頭問一直安坐不動的耶律賢,“皇上可要一起去?”
“不了,你去吧,我
在這裡坐會兒。”耶律賢說。
燕燕微微點頭,帶着石蘭走出殿門。
守在門邊的月山、雷光立刻尾隨她離去。
傾聽着腳步聲遠去,耶律賢的視線轉回身邊的垂幕,眸光漸漸變得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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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着,別讓人靠近!”
回到寢宮,燕燕吩咐月山和雷光,後者頷首,分立在殿門兩側。
白玉前來迎接她,見她面色不好,知道有事,便什麼也沒問地跟她進了內室。
“娘娘,奴婢並沒看走眼,那人的確是惜瑤,她在偷聽娘娘跟皇上說話!”
還沒等坐下,石蘭便急切地說,這一路可憋死她啦!
燕燕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捧着下巴,沒精打采地說:“我當然知道你沒看錯,可是傻姊姊,你那一喊,可是給我們樹了個強勁對手了!”
石蘭恍然醒悟,猛地拍了自己的膝蓋一掌,懊惱地說:“可不是嗎?那惜瑤被我當場揭穿,一定惱羞成怒,這可不恨透了我們了?唉,都怪奴婢莽撞,因見她行跡詭異,便啥都沒想喊出了聲。”
白玉聽到事關惜瑤,忙將房門關上,焦慮地問:“什麼事又惹到她?”
燕燕喘了喘,把自己在側殿跟耶律賢的對話,及石蘭出現的經過說了一遍,末了,懊喪地說:“我真不該多嘴問那些事,就連皇上都誤會我是在試探他,那個精明好強的女子豈會認爲我僅是因爲好奇,並非拈酸吃醋?”
因她已告訴過她們早先她在華龍帳發現惜瑤癡戀皇上的事情,因此兩個侍女此刻都想起了那天因爲皇帝墜馬,惜瑤誣陷她,險些害她被夷離畢帶走一事,不由都感到毛骨森森。
“她一定是盯上了皇后的位置,纔會這般嫉恨娘娘!”石蘭忿忿地說。
白玉接口:“皇宮裡稍有姿色權勢的女子,哪個不是這樣?何況她是最親近皇上的人,一心求寵,自然容不下他人。”
燕燕沉默,如果說以前她對情慾男女間的是非糾纏還不甚瞭解的話,那麼這幾天的經歷已經給了她很多的感觸,因此聽到兩個愛婢的話,她百感交集。她的人生本來是那麼簡單,與二郎兩情相悅,從無他想,如今卻被捲進這許多的糾紛中。
三張俏臉烏雲密佈,一時都沒了主意。
少頃,燕燕振作起來,告誡她們:“這皇宮表面看風平浪靜,其實浪潮洶涌,一不小心就有滅頂之災,我們都得謹慎。”
“娘娘說得不錯。”白玉點頭,轉而提醒石蘭,“以後咱倆得多長點兒心眼,仔細小底們的言行。惜瑤有太妃做靠山,又很有手段,瞧她今天呼風喚雨的神氣,幾乎把整個北院都給調動起來了,如果她有心加害,咱有些防範總要好些!”
石蘭連連點頭,“我會的。”
“白玉說得是。”燕燕揉揉額頭,疲憊地說,“連耶律煌那樣的鐵漢都服她,那天她說不讓我進殿,就算有聖諭,他也沒讓我靠近門坎一步,如今惹到她,誰能保護咱?”
“依我看,娘娘不如把跟惜瑤的齟齬告訴皇上,讓皇上明白那女人的陰毒。”
燕燕搖頭,“不行,那人是他的解語花,告訴他,只會讓我死得更快更冤!”
白玉、石蘭互相看了一眼,娘娘說惜瑤是皇上的解語花,倒是蠻貼切的。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們都發現,只要皇上生病,或是心情不
好,總有人在喊“找惜瑤”,足見皇上對她的依賴有多深。得罪了這樣的女人,必定是禍不是福!
三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最終燕燕嘆道:“算了,自從進了皇宮,生死已不是我們能掌控的,愁也沒用,還是去看白玉的新油吧。”
“但願她真的相信是我看花了眼!”
起身時,石蘭心懷希冀地說。
燕燕譏笑道:“她如果那樣好騙,就不是看得懂皇上心思的人!”
白玉拉開門,三人當即傻了眼——耶律賢,正靜靜地坐在門邊擦着手裡的玉笛,月山、雷光則仍舊站在殿外。
心頭一寒,燕燕漠然地跨出房門,恍若沒見似地走過他的身邊,卻忽然被他一把拉住了手。
她轉身看着他。
他臉上一片真誠,眸光如同十年前湖邊相見時那般清純,“燕燕,我好久沒吹笛了,我倆合奏一曲《雲中君》可好?”
胸口彷彿被揍了一拳,她呼吸窒住,悶悶地說:“我忘了曲譜。”
掙脫他的手,她往白玉、石蘭住的廂房跑去。
他聽到了!聽到了她們說的每一個字!
此刻她不能面對他,否則真話傷人,假話更傷人!她真蠢,居然忘了月山、雷光說到底仍是他的侍衛,能護她多少?
而他,終究是不信任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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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燕燕呆在白玉、石蘭的房內很久,直到深夜耶律賢派燕奴來請她就寢,纔不得不返回臥室。
室內,已經更衣的耶律賢端坐在榻邊等她,燈火映得他面色鮮麗,可深邃的眼眸卻帶着黝黯的色彩。
燕燕心裡的結更緊了,緊得讓她感到心痛。
“你可有話要跟我說?”見她面色蒼白地站着那裡望着他,耶律賢問。
“不。”燕燕知道是他有話要說,可她此刻毫無交談的興趣,也知道自己不善掩飾情感,此刻跟他交談無疑爲自己挖墳墓。於是打了個哈欠,厭厭地說:“皇上恕罪,這一天好累人,我想睡了。”
耶律賢靜靜地看着她,良久後長吁了一口氣,“那就睡吧。”
兩人沉默地上牀,她照舊被他攬入懷中,卻僵硬得無法移動,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跟他的一樣沁涼。
那一夜,她不知道耶律賢睡得怎樣,因爲他本來睡覺就很安靜,那夜更是安靜的似乎連呼吸都變淺了。而她,徹夜難眠,瞪着眼睛望着屋頂淡淡的光影,直到黎明來臨,才漸漸進入不安定的夢境。
次日正午,一道聖旨傳遍宮苑:皇帝下詔,晉升惜瑤爲著帳娘子,總領御帳內寢諸事,視正三品,稱“尚宮娘娘”。
看着宣旨使和擡着賞賜品的內侍省小吏們,被惜瑤的侍女領着往龍華帳去頒旨,白玉、石蘭忿忿不平,燕燕也深感震驚。
着帳娘子雖說職權只在皇帝寢宮,卻是最貼近、也最得皇帝信任的人,通常由身份地位很高的命婦擔當,而昨夜剛發生側殿之事,今天耶律賢就授予她如此高的地位,這份榮寵對惜瑤來說不啻是公開的褒獎撫慰,不僅彰顯了皇帝對這位貼身侍女的寵信,也讓燕燕聽到了無聲的警告——冰冷又強硬的警告。
就此,燕燕對耶律賢剛生出的情愫消失了,也對御帳多了戒心。她暗自提醒自己這裡的人事物都不簡單,自己的一舉一動絲絲扣扣連着家人性命,除了白玉、石蘭,她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