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伴

南宋紹興四年,岳飛收復襄陽六郡,出師大捷。

班師回朝,大軍途徑嵩山少林腳下,聞伶仃草木之中有嬰孩啼哭,尋得一棄兒,認做養子,取名嶽北幽,託養與少林寺中。

紹興十一年,岳飛於北伐途中,受宋高宗趙構以十二道金牌召回,高宗與丞相秦檜羅織搜剔了“指斥乘輿”、“坐觀勝負”等數條罪名,將岳飛賜死於風波亭。

時年嶽北幽以七歲稚齡,秘回臨安奔喪。十一年後,嶽北幽投戎抗金,決勝千里,百戰不殆,受封鎮北將軍。

紹興二十四年,祭天大典,太常寺卜卦國運,得四字曰:多事之秋。

這年三月,金人大舉南侵,宋朝不敵,高宗狼狽出逃至揚州,渡江之後經鎮江府再到杭州,到處奔竄於江南一帶。

宋相秦檜一力議和,高宗第三子建王趙眘與大將軍嶽北幽,並數位赤城忠心的文臣武將集體上書反對。

彼時高宗借病不朝,以秦檜代理國事,奏章並至秦檜手中,硃筆僅批下一字:閱。

這年九月,高宗一意孤行,與金人立下盟約,每歲納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

這年十月,江湖上風波掀起,江南正派與江北魔道嫌隙已深,一觸即發,正派以六大派爲首,渡過長江,與魔道火併,重創魔道九堂十八幫。

此事血腥太過,引起各處動盪,不少宵小綠林趁機做亂,驚動朝廷。

十一月,朝廷出禁武令,以此遏制江湖門派坐大。

這年的十二月,中原多地地震,死傷枕藉震動朝野。

太常寺卜的那一卦,曰多事之秋,奇準無比,可謂一語成讖。

這一年十二月,十六歲的江重雪撿到十三歲的孤女周梨,就此結伴同行。

邊境土城是個小地方,小到微乎其微,連名字都忘記叫做什麼。

黃土壘成的四面城牆不堪一擊,風雨都能擊潰,何況地震。

老百姓管這叫地龍翻身,天上住着神仙,地下蟄伏巨龍,天子不行賢政,觸怒了天上的神仙,所以叫地下的巨龍翻了個身。

地震過去三天,土城已化作廢墟,命大沒死的難民窩在犄角旮旯裡,望着外面的塵土腥氣風雨欲來,盼望着朝廷快來救人。

朝廷還沒等來,屋漏偏逢連夜雨,十二月的大雪就在這時降臨,下足了五天五夜後,沒被地震壓死的人倒被風雪冷死了不少,就是沒有冷死的,出來覓食時被搶食的人打死的,尋着孩子丈夫哭死的,沒力氣爬起來被餓死的,死成了一片慘狀之後,朝廷救災的人影依舊一個都沒見到。

周梨原本以爲自己活不了。

靠着啃木屑喝雪水捱到了第六天,她已經頭暈眼花,都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又身在何處了。

但骨子裡的天性使然,她不想放棄等死,於是用手趴着斷木在悽風苦雪裡撕心裂肺地呼救,其實已經喊不出聲音了,嘴脣也被凍得合不起,十根手指頭上鮮血淋漓。

不知過去多久,她實在喊到脫力,以爲自己快死了。

周梨沒有等到死亡,她等到的,是一襲紅裝自大雪中蒼茫而來。

江重雪途徑這座土城,眼睛裡到處是餓殍遍地,翻了幾具倒在雪裡的軀體,無一存活,早被大雪凍僵了屍身。

所以他聽到救命聲時心裡極其納罕,以爲是自己聽錯。尋聲找去時,發現聲音從一片斷壁殘垣下發出。

周梨被壓在地下至少兩丈有餘的地方,想撿她出來也不是那麼容易。江重雪命中註定要撿到周梨,所以就是有千難萬險,最終也還是會成功。

彼時江重雪挖了半個時辰,才挖出個半丈不到的小坑,根本連周梨的臉都看不到。

盯着這個千難萬險看了半天,江重雪放棄了徒手去挖的愚蠢想法,背上的刀出鞘,流轉出漂亮至極的刀法,不消半會兒,就刨出了個兩丈來深的大坑。

刀光迎着月色貼面而來,險些給周梨那張小臉造成毀容。幸好江重雪及時收住了刀,把刀往後一插,準確入鞘,然後俯下身來,打量周梨。

周梨的臉漆黑,面黃枯瘦,眼睛半合着,一動不動,讓江重雪以爲自己救了個死人。誰知周梨的眼睫毛顫抖幾下,把眼睛睜開了。

月色沾了雪的緣故,亮得發白。紅裝背刀的少年立在流麗的雪月之間,脣紅齒白的臉龐透着舉世無雙的漂亮,眉眼裡有邪氣,被月色照見時益發顯得光彩奪目。

神仙!

周梨的第一反應是她遇到了神仙,她還未見過有這樣漂亮的凡人,他一定是來救她的。周梨驚惶地看着他,乾枯的嘴脣在動,想求他救她,可惜發不出聲音。

少年裹在紅衣裡,居高臨下,蹲在雪地裡輕笑,“你要我救你?”

他膩白的手指從袖子裡伸出,摸了摸周梨的臉,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我爲什麼要救你。”

因爲你是神仙呀,神仙怎能不救人呢。她眼睛裡滲着水,奢望地看着他。

少年的手指上憑的多了一顆淚珠,他見她哭了,開心地笑起來,歪着頭想了想,“好,我救你。不過,我若救了你,從此以後,我說什麼你就要做什麼,你可答應麼?”

周梨使勁點頭,她現在只想活命,至於他說了什麼,她反正一概都答應就是。

江重雪把手伸到她面前,周梨看到那張好看的面容朝自己覆蓋下來,他說,“來,把手給我。”

周梨被少年救起來後因爲體力衰竭而昏迷了一小會兒,少年餵了她一點食物,又餵了她一點酒。他身邊未帶清水,只有一個酒囊,清冽的酒液燃燒過周梨本就乾枯的喉嚨和食道,嗆得她劇烈咳嗽,哆嗦個不停。

少年斜過嘴角,拂了拂身上的落雪,把酒囊別在腰畔。他身後懸了柄大刀,那刀幾乎比他肩膀還寬,少說有六七十斤,他身形頎長清瘦,年歲又小,但揹着這刀恍如揹着一團空氣般輕鬆自在。

“你可還記得方纔應過我什麼嗎?”他聲線冷淙淙的,讓周梨打個激靈。

周梨被清酒刺激的喉嚨能發出難聽的聲音了,乾枯得像是要行將就木了,“記得,答應了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她臉頰紅彤彤地說。

少年眼尾上挑,“記得就好。你叫什麼名字?”

她輕聲,“周梨。周公的周,梨花的梨。”

他一笑,挑了眉訕訕的,“名字是好,可惜你全身上下,衣衫襤褸,面色如菜,根本配不起一個梨字嘛。”

周梨:“……”

這人是不是惡劣了點,這麼正常這麼好端端的兩個字,也能讓他貶得一文不值。周梨七歲那年曾經被一個私塾先生收養過,這名字也是先生起的,姓也是隨了先生的,因爲先生撿到她的時候正是在一棵盛開的梨花樹下。不過不到一年,那位先生就病死了,周梨哭了一天一夜,把先生埋了之後,再吃完家裡最後一粒大米後,又開始繼續流浪起來。周梨身上身無長物,想來想去,唯獨擁有的,只有這個名字而已,所以對這個名字,她是視若珍寶的。

周梨看到他身後的大刀,不敢頂撞他,“那、那你又叫什麼?”

他抿了抿脣,半晌,“重雪,江重雪。”

周梨想了想,叫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一把捂住她的嘴,皺眉冷笑,“你不過就是我撿到的,不配叫我的名字。”

“……”

這三個字是鑲金還是鍍銀了,怎麼就叫不得了。周梨心想此人一定有病,被他捂住的嘴巴里慢吞吞地擠出一句話:“那我叫你什麼?”

江重雪也想不出,冷哼了一聲,一拂袖,揹着大刀,在皚皚白雪裡往天的盡頭走去,“隨你。”

周梨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停住腳側過身子,露出半張瑩白的臉,沒有好氣地道:“還不快走?”

“……哦。”周梨拍拍身上的雪,一步一蹌踉地跟上了他。

周梨還是叫他重雪哥哥,雖然每次她一叫,他就把眉毛鼻子眼睛都皺在一起,好像她叫了他的名就跟玷污了他似的。

周梨問過江重雪,爲什麼要救她,江重雪說因爲他聽到了她在喊救命。可是江重雪一點不像聽到別人呼救就會趕來相助的好人,江重雪解釋道,因爲他聽到周梨聲音的時候,正好想到自己需要一個跟班,好替他洗衣做飯伺候他。

這是認識江重雪以來,周梨對他最深信不疑的一句話。

“我們要去哪裡?”

“金陵。”

周梨眼睛裡跳起兩簇小小的火苗。常聽人說金陵極美,是一等一的繁華富貴地,白晝裡雲霞蒸蔚,一到了晚上燈火繁盛如赤金流淌。

“去金陵做什麼?”

江重雪瞟了她一眼,“殺人。”

周梨瑟縮了一下脖子,江重雪短促地一笑。

周梨抖着脣問:“那人是誰?”

江重雪倏然盯住她,手腕一翻,眨眼間那柄大刀已到了他手中。

刀刃冷冽如秋水,重七十二斤,刀柄髹紫漆,復以金色的蛇腹斷紋,故名金錯刀。

二十年前江湖上有個窮極無聊的兵器譜排名,金錯刀在上面位列第十七,那位窮極無聊的排名者已不知是生是死,但他對兵器譜上每一柄兵刃留下的評語仍舊流傳在江湖上。

金錯刀的評語是:流光萬丈,霸氣天成。

刀光模糊了周梨的視線,再去看時,刀刃上臥着密匝匝的白雪。

江重雪一刀斫開了風雪,驚起的刀氣斷去了周梨眉心的髮絲,她害怕地閉緊眼睛,依稀聽到江重雪說了三個字,“楚墨白!”

每一個字都跟摻了血似的從他喉嚨裡溢出來。

這三個字就成了一個禁忌,在江重雪面前是萬萬提不得的。

有一次周梨望着天邊紛紛揚揚的大雪,欣喜之餘感慨地說了一句:“白茫茫的,真好看。”結果是惹得江重雪在她面前又耍了一回大刀,雪花撲了她滿臉,她呸呸呸地吐了個乾淨。

後來周梨就知道了,那三個字不止不能連起來說,分開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也是不行的。可是楚和墨這兩個字用得少,白卻用得多。周梨就想了個方法,要用到白這個字的時候就換個說法,比如她要說“月色白白的,真好看。”就換成“月色如水啊,真好看。”以至於後來周梨的形容詞越來越多,自認自己也許能參加明年朝廷的秋闈,入宮做個大官也不一定。

江重雪身上揹負血海深仇,他要去金陵殺人報仇,周梨只知這人叫楚墨白,但楚墨白是誰,江重雪與他結下的是怎樣的仇,無從得知,周梨也並不敢問,光是提到楚墨白這三個字都能教江重雪反應如此之大,若是深究,江重雪豈非要暴跳如雷。

此去金陵千山萬水。

江重雪用五兩銀子買了一匹馬,悠哉地騎在馬背上,讓周梨在一旁徒步。

還沒有走出三十里的路,周梨的腳就被磨破了。她一身襤褸,蓬頭垢面,身上的衣裳稀稀疏疏就像碗裡吃剩的幾根麪條,若不是跟在江重雪身邊,便要被人當成是個乞食的叫花子趕走。

可她跟在了江重雪身邊旁人也依舊奇怪,看江重雪一身光鮮眉目臉龐俱是秀逸無雙,怎麼跟着的小奴僕卻是這般模樣。路人對着江重雪指指點點,約莫是說他虐待自家奴僕,但看到江重雪身後那柄怖人的大刀,也就打消了上前說道說道的念頭。

江重雪不在乎,周梨不過是他偶爾一次饒有興致的善心而救下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片子而已,憑什麼要對她好。

所以周梨的腳磨出了血他照舊愜意地喝酒,周梨單薄的在寒風裡簌簌發抖時,他正咬着剛買來的肉包子。

周梨也餓啊,舔舐着下脣討好地看着他,最終只得到一個最便宜的白饅頭。沒有餡兒的,周梨餓極了倒也不在乎,呼哧呼哧地嚥下了肚子,噎得她臉色漲紅,不停地捶胸頓足,江重雪滿不在乎地擡腳走人了,周梨嗆得想問他討口酒喝都說不出,只好捧着地上一掬雪水咕嚕嚕灌下胃腸。

不過即便是這樣,周梨也並未想過從他身邊逃走。

周梨流浪慣了,和野狗搶東西,被人叫打叫罵,什麼慘烈沒有經歷過,江重雪這種欺負人的小把戲,在周梨看來,實在幼稚得不值一提。雖不能和他一樣吃好喝好,但每天能有一個最尋常的白饅頭,對她而言,已經是老天爺格外恩賜了。所以周梨很認命地跟在他屁股後面,屁顛屁顛地爲他做這做那,只求不用和別人去爭一口吃食。

不過偶爾,她也是能發現江重雪並不如他表面上做出來的那麼無情無義。

比如某次江重雪打馬快了,周梨要去追他,可她兩條腿怎麼跑得過快馬,追了一段路,實在精疲力盡,只好停下來歇息一陣。

她坐在一棵大樹下揉着出了水泡的腳時,聽到馬蹄聲響,一騎飛馳到她身邊,她擡頭,懵懵懂懂地望着馬上的江重雪。

他頂着一頭白雪,連着眉毛嘴脣,都是白。

“你回來了。”周梨吸了下鼻子,聲音被凍得有些悶。

江重雪抿緊了脣看她,半晌,他道:“哭什麼。”

“啊?”周梨一抹臉,摸到一臉的水珠,怔怔地發呆。她在雪地裡待久了,臉上掛了樹上掉下來的冰屑,然後化成了水。

江重雪從馬上拽過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她詫異地擡頭,覺得手腕上被江重雪抓住的地方熱乎乎的,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斷的貫通到她身體各處。

江重雪的手真暖,有時候晚上她冷得睡不着,在夢中擰着眉,也會感受到這股暖意,她便想着一定又是江重雪睡姿不好地靠在了她身上,可是她貪戀這種溫暖,也就捨不得去推開他。

後來周梨才知道,那是因爲江重雪在用他的內力爲她禦寒。

周梨看着他,覺得現在的江重雪和往日有些不同,卻聽江重雪冷不防地說:“走得那麼慢,跟烏龜一樣,你是烏龜生的嗎?”

她儘量做出委屈的表情,以此把自己哭了這個誤會坐實。

沒想到江重雪當真柔和了一下神色,破天荒地允許周梨和他同騎一匹馬了。他朝她伸手時,表情雖然嫌棄,卻用了自己也未料到的溫柔聲音,“上來。”

周梨心裡很是驚訝,頭一次覺得江重雪原來這麼好騙。

江重雪的臉龐逆着光,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放到他手上,一躍上馬。

眼前荒原寂寥,雪已停了,遠方天幕朝陽獨好,重金淺白交錯融合。周梨往後靠去,緊貼着江重雪的胸膛,感覺十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