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舞閣,房間裡碳火很旺,沈月心穿着一件雪狐鑲邊青紅染金舍利皮鶴氅,抱着一個纏絲掐金手爐坐在軟榻邊。雕花軒窗半遮半掩,就着房間閃爍的燭火,看到外面的雪粒子撲簌簌地往下砸,看起來倒是比白日下得更猛了。
用了晚膳她就坐在這兒,眼神縹緲,心不在焉,連手中的手爐何時冷卻的亦不知道。許久之後,只聽她呢喃唸叨道:“五年了,已經是第五年了。”
幾乎是話音剛落,外間就傳來起一道稚嫩乾淨的聲音,“孃親,您說什麼呀?”
下一刻,一個身着玉色印暗金雲紋棉衣的粉嘟嘟孩童繞過雲母神仙折花屏風飛跑進沈月心的懷裡。
“呀,孃親,您的手爐已經涼了,快用灝兒的手爐。”水灝發現孃親的手爐涼透,連忙取出扔到一邊,換成了他帶來的熱乎乎的紫金浮雕手爐。
肥胖的小手摩挲着沈月心冰涼的手指,水灝仰頭咧嘴道:“孃親,這樣你的手指有沒有暖和一點兒?”
沈月心凝望着眼前這張似曾相識的稚嫩的臉,鼻子微酸,連忙點頭道:“灝兒乖,有灝兒給孃親暖手,孃親一點兒都不冷。”
小傢伙得到了鼓勵,露出得意的笑容,手上的動作更加賣力了。
“灝兒,看到你,孃親總會想起你的大姐姐!也不知如今她怎麼樣了。還是灝兒乖,知道對娘好,哪像你大姐姐……”後面的話沈月心沒有說下去,而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孃親,您老提起大姐姐,大姐姐長什麼樣啊?漂亮嗎?大姐姐現在又在哪兒呢?爲什麼她不回家?大年夜不是全家人應該在一起守歲嗎?大姐姐一直沒回來,難道已經嫁人了?”水灝虎頭虎腦的,一開口便提了一大堆的疑問。
沈月心將水灝抱進懷裡,眼神複雜道:“灝兒現在的模樣就和你大姐姐很像。”
“那大姐姐現在還是小孩兒嗎?”水灝不解道。
“哎,你大姐姐再大,也是孃親的孩子,在孃親眼裡也是孩子。”
“可是灝兒是男子漢,大姐姐是女孩子,灝兒怎麼會跟大姐姐長得像呢?”
沈月心覺得兒子的問題很簡單,可想了半天,她就是不知應該怎麼回答。水灝卻不依不饒,仍然纏着沈月心要答案。
水子儒從外面進來,恰好聽到兒子的問題,略一思忖,回答道:“灝兒,你和大姐姐都是爹爹和孃親生的,長得自然像了。”
水灝“哦”了一聲,看到水子儒進來,連忙脫離沈月心的懷抱,跑過去抱住水子儒的大腿。
“夫人又在想煙兒了?”水子略帶嘆息地詢問。
“真不知要爲那個丫頭操心到什麼時候,每年就只寫幾封家書回來,自己不回來,也不讓我們去找她,她的心怎麼就這麼硬。”沈月心絮絮叨叨地說着,說到情動時眼淚不由得就落了下來。
水灝見孃親哭了,連忙過去用小手給沈月心抹眼淚,還學着大人的口吻安慰,“孃親別哭了,爹爹說哭鼻子的不是好孩子。”
沈月心愣了愣,問道:“孃親什麼時候是孩子了?”
“孃親在外祖母的眼裡就是孩子。”水灝套用自己孃親的話理直氣壯地回答。
“可你外祖母早就不在了。”
“那外祖母去哪兒了?”水灝再次化身好問寶寶。
“閉嘴,小孩子問那麼多幹嘛。”沈月心心煩意亂,忍不住發兇道。
水灝委屈至極,憋了憋嘴,眼淚剛要呼嘯而至,又想起爹爹教導的哭鼻子的不是好孩子,於是生生忍住了,只餘淚水在那雙大眼裡打轉。
水灝想不通,爹爹教他不恥下問,不懂的地方要多多詢問,可是很多次他問孃親問題的時候,孃親就很兇的讓他閉嘴,比如每次問有關大姐姐的事情。他不過是內心很渴望見到大姐姐罷了,難道這也有錯?
水子儒看到兒子受了委屈,對着沈月心搖頭嘆息,“我知道你想煙兒了,你又何苦對灝兒發兇?煙兒已經是大人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何苦過分牽掛?”
沈月心想反駁,又覺得自己對兒子發火確實有些無理取鬧,於是對水灝低聲道:“灝兒,是孃親剛纔不好,孃親向你道歉。”
水灝眨動着大眼睛,搖了搖頭,一本正經道:“孃親無需向我道歉,爹爹說灝和他必須記住,在這個家裡,只有孃親是對的,即便孃親是錯的,那也是對的。”
水灝今年還不到五歲,爹爹教他這些十分拗口的話,他還不是很能明白是什麼意思,如今他只是下意識地說了出來。
“灝兒真乖,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兒子的話讓沈月心十分受用,愛撫地捏了捏兒子肥嘟嘟的臉蛋,轉而斜睨水子儒的眼神含了一絲嬌羞。
水子儒牽了牽脣角,得意兒子給他長了臉,誰想水灝接着又道:“爹爹告訴我一定要記住這個,因爲女人都是蠻不講理的。”
水灝沒有看到自己說話時爹爹給他不停使臉色,等水灝說完時,水子儒覺得後背泛起一股涼意。他剛想轉頭走人,沈月心卻霍地起身,沉聲道:“既然有人覺得女人都蠻不講理,今晚我看他自己睡書房就好了。”
水子儒一聽,逃跑的身子頓時僵住,轉身硬着頭皮對着自己的愛妻就是一陣好哄。房間裡的氣氛此刻溫馨而又透着詭異。
與此同時,一輛朱輪華蓋的八寶馬車停在了將軍府的大門外。少頃,從車上先後下來兩個清秀的丫環,接着從車上又跳下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兩個丫環見狀,連忙驚呼:“哎呀,小少爺,您可要小心一些,路滑,當心摔着。”
“青檸姑姑、何首姑姑,沒事的,孃親說翎兒的武功最近大有長進。翎兒已經是大人了。”男娃學着大人的模樣,故作擺手,偏偏奶聲奶氣,逗得兩個丫環忍俊不禁。
“翎兒,是不是又調皮了?”一道清脆悅耳如珠玉的聲音從馬車裡緩緩傳來,一個丫環上前撩開軟金車簾,扶着一位十分貌美的女子下了車。只見那女子身材窈窕,皮膚賽雪,丰采傾絕。身着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顏色純白,柔軟飄逸。
男娃一看到女子下車,連忙過去牽住她的手,撅嘴道:“翎兒最乖了,翎兒最聽孃親的話了。”
女子點了點頭,擡起眼簾望着眼前的將軍府,此時天色擦黑,將軍府的大門緊閉着,門前的積雪已經被清掃乾淨,兩盞大紅燈籠發出紅彤彤的光芒。大紅對聯上的字跡龍飛鳳舞,遠處的鞭炮聲已經開始此起彼伏,增加了不少喜慶的氛圍。
水凝煙望着眼前熟悉的將軍府,有些感慨萬千。時間一晃就是五年,這五年來她未曾看望爹孃一面,當真不孝。
青檸、何首看到她們小姐站在那發怔,神色間百感交集,於是上前道:“小姐,咱們進去吧。今日是大年夜,夫人老爺見到您回來一定會特別高興。”
水凝煙點點頭,旁邊的水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好奇道:“孃親,這就是外祖父、外祖母家呀?”“嗯,翎兒,待會進去一定要聽話。”
“好。”水翎脆聲聲地應道。
青檸先行過去叩響門環,裡面很快有人迴應,門扇打開,裡面的中年老頭和青檸猛然相視,皆是怔了怔。
“青檸丫頭,是你嗎?”
“福伯,你還好嗎?”
“好好好,我這老胳膊老腿的,還硬朗得很吶!”
“福伯,大小姐回來了。”
青檸錯開身子,管家福伯擦了擦溼潤的眼角,當看到那張美麗而熟悉的面容時,神色比之前見到青檸時愈加激動了,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大小姐……您終於回來了,老爺、夫人……都快想死您了……”福伯說完,頓時淚流滿目。
水凝煙見狀,也是一陣心酸,她柔聲笑道:“好啦,我這不是回來了嘛,大過年的別掉眼淚了。”
何首上前笑道:“福伯,這雪還下得這麼大,您不招呼小姐進門嗎?”
福伯反應過來,連忙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道:“瞧我,上了年紀人就不中用了,何首姑娘說得對,大小姐,您快進來吧。”
福伯喚來下人將車伕安排好後,轉身間才留意到了水凝煙牽着的水翎,福伯心中一動,遲疑道:“大小姐,這位是……”
“福伯,這是我兒子水翎。”
福伯的眼裡有短暫的驚訝後,很快便神色如常,水翎不等任何人提醒,就已經開口衝着福伯甜甜地喊了一聲“爺爺新年好”,頓時把福伯樂得老臉開了花。
去往月舞閣的路上,福伯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這幾年府上的事,水凝煙主僕都安靜地聽着,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福伯看了水凝煙母子一眼,不由得想起五年前轟動整個雲天大陸的事情。心裡暗自嘆了一口氣,這些年大小姐能撐下來,着實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