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馹落之後能否綴個“國”字,是個非常有待商榷的問題。
於赤月煌煌幾千年的歷史來看,縱然邊疆界域時有不同,端坐御座之上的也不是從來都姓李,可到底由一個皇帝來統治卻是肯定的。赤月治下,有靠山吃山的獵民、有靠海吃海的漁民、有放馬牧羊的牧民,但是佔據最大數量的卻還是靠天吃飯的農民。
又由於赤月地廣物博,北人到了南邊興許當地土話一個字也聽不懂,可人與人相處起來卻還是一樣的規矩。譬如能讀書的總要得幾分另眼相看,又譬如人雖生得孱弱卻品性良好的,也依舊能得鄰里笑臉相迎。
但,馹落不同。
馹落沒有明確的疆域邊境,所有生活在錦葉草原北關以外的牧民,都可以宣稱自己是馹落的子民。馹落分爲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部族,有的超過十萬,有的只有幾千。每一個部族有自己的傳統和文化,雖然她們幾乎都以放牧爲生,互相之間的語言差異或許讓她們未必能順暢交談。
而唯一的相同,就是尚武之風。
說馹落尚勇,或許還是太輕巧。乍然到了馹落的赤月人,只怕會對着貫徹於她們生活中每一點每一滴的“武勇至上”瞠目結舌。
譬如慘敗之軍比那輕易投降的更受尊敬,又譬如,被馹落大汗養在身邊近二十年的王子,他是在生父被擄走之後九個多月出生。
換到赤月人這裡,只怕還會覺得這多西琿十有八九是那馹落大汗的兒子。
誰家的夫郎,被仇人捉了去也是沒法子的事。雖然最終結果是他低頭就範,可怎麼想也總也得是熬過一陣子吧?既然多西琿不是早產而出的,或許就是被擄走之前正好才懷上呢?
可是,這件事在馹落人眼裡卻是相反的。
馹落向來崇拜強者。女人如果無力保護自己的男人,就不能責怪男人拋棄她另投懷抱。敗者天生沒有任何權利,而勝者從來就可以得到一切。所以多西琿的生父,不要說什麼熬過一陣子,只怕他心裡從來就沒有過要反抗要守貞的念頭。
也所以,人人都讚頌馹落汗的心胸如天空一樣寬廣。
寵幸搶回來的男人,是哪一個馹落女人都會選來誇耀自己戰功的方式。但是將男人被擄走之後生的兒子養在自己身邊,卻等於時時刻刻面對着自己曾經的屈辱和失敗。
帕拉草原的中心,馹落的王帳。
治理馹落長達九十八年的部落,因爲大敗於赤月而在六十年前土崩瓦解。在混亂了將近四十年後,才由孛臘李拉庫帶領黑鐵部收攏大半部族,並登上了大汗的寶座。憑着雄厚的實力,她將王帳定在了馹落的中心,名爲帕拉草原的地方。
如果化爲飛鳥從帕拉的天空俯瞰大地,任誰都會爲那一眼看不到邊,幾乎就像是帳篷海洋一樣的景色而驚歎。
按照一帳就是一戶來算,這裡簡直就是一個堪比安陽的巨大市鎮。而市鎮的中心,那個比周圍尋常帳篷都要寬大好幾倍的,或許更該稱爲宮殿的巨型帳篷,自然就是馹落汗所在的王帳。
赤月曆十月末,亦即馹落歷的凜冬月初。
有一個穿着馹落皮革長袍的女人騎着馬從帳篷之間的道路穿過,也沒見她怎麼拉繮繩,馬就輕巧地停在王帳門口。她輕鬆利落地翻身下馬,朝守門的衛士喊道:“哈山族合巖求見大汗。”
守門的衛士打開了高達十五六尺的大門,隨即女人就朝裡面匆匆走去。她在穿過一條由皮革和布幔隔出來的走道之後,來到了一個非常寬闊的房間裡。
雖然天窗在離地二十尺的地方透下天光來,王帳裡卻依舊燒着幾個大火盆。而正中間的座位以及座位附近的地面上,幾乎鋪滿各種皮子。大多是虎皮和狼皮,也夾雜了幾張狐皮和猞猁皮,最尋常的羊皮卻是一張都不見。
有一個女人半躺半坐在那些皮子裡。
她看來應該才五十來歲,可歲月似乎已經榨乾了她的勇氣和銳氣。除了那雙渾濁渙散的眼睛之外,這位馹落大汗的面色似乎還有點病態的蒼白。
這大約與她右腿自膝蓋以下全部沒有了有着分不開的關係。
“稟報大汗。”女人只是低頭,沒有跪拜,她聲音響亮吐字清晰,“多西琿從錦葉帶着鹽回來了。”她略一頓,“與他一起來的還有赤月的仁郡王,現正在王帳二十里外等候謁見。”
起初,孛臘似乎完全沒聽到有人正在說話。就在報信的合巖等到不耐煩了,都忍不住偷偷擡頭朝上看去的時候,孛臘才慢吞吞地吐出了幾個字,“仁郡王……”
那彷彿像是精疲力竭一樣無力的語氣,叫合巖完全不明白她要表達的是什麼。她猶豫了好一會,纔敢擡起頭左看右看。可王帳裡的從人都低着頭,沒人敢於給她一個暗示的眼神或者出面解圍。她只好硬着頭皮,“是的,她是東國皇帝的第五個女兒。大汗,要放她進來嗎?”
又是一陣很長的安靜。
“讓她,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過度章,但是一個不小心居然寫那麼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