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爲十四成天冷木着一張臉,除開李鳳寧之外看任何人都跟冰刀刮石頭一樣,所以現下他雖只是略施薄妝,然後假扮出一副柔軟可憐的樣子就立時判若兩人。
只是即便蕭令儀都沒認出來,李鳳寧卻到底不同。但是在她那一句“十四,你搞什麼”之後,撲在她懷裡的少年依舊沒打算用語言來解釋他的行爲,只是以下巴用力在她肩上壓了下以作迴應。
一陣愕然的李鳳寧雖然知道自己應該集中在十四這麼做的原因上,但事實上,她卻剋制不住地又掃了眼他的襦衣。
十四他最厭惡這種事情,但是現在他卻穿着這種近乎裸着上半身的衣裳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
又是……
爲了她。
一瞬間,李鳳寧心裡泛起一種近乎於惱怒和愧窘的感覺,隨之又是一片茫然。
十四已經用事實向她證明過很多次,他對她是有用的。
而在安陽時,聽他說軍器監幾個署令在家密謀要給她一個難看的時候,那種模模糊糊的感覺這回卻清晰了起來。
縱然那些消息的確對她有用,但是……
值得嗎?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等候在黑暗裡,只爲了那或許有用的隻言片語。
在江夏官舍前廳……
將自己的身體展示人前?
撲在她懷裡的少年好歹引回了她的注意。
他突然軟軟地說“郡,郡王大人,別這樣……”他的一雙手卻撲騰起來,十足地一副想要推開李鳳寧卻又不敢的樣子。李鳳寧正愕然間,他卻自己慢吞吞地坐了起來。人倒是朝後退了點,卻低垂着腦袋不敢擡起頭來,然後臉上通紅一片。
就好像,剛纔那一會功夫被她怎麼樣了似的。
李鳳寧只能看着他。
十四怯生生地擡頭偷看她一眼,似乎有點害怕似的,目光朝底下偏轉了些,然後又移了回來。
李鳳寧明白他的意思,十四看的方向是右邊。
那麼他想告訴她的,是薛英,還是袁工曹?
李鳳寧不由朝兩人看去。
薛英人有些圓胖,臉上一直帶着笑,看着似乎十分好脾氣似的,可若是遮去她下半張臉只看她的眼睛,就會覺得她目光過於銳利,彷彿見着獵物的鷹一樣。袁工曹面容倒是憨厚,可午後在府衙能說出那樣的話來,至少一句不甘人下是肯定的了。
所以,十四要她注意的是誰?理由又是什麼……
“殿下一路遠來辛苦,”彷彿是怕冷場似的,薛英拿着酒杯起身,“敬殿下一杯。”
十四聽她這麼說,連忙去桌案上拿了小酒壺,倒出一杯紅色的液體遞到李鳳寧面前。李鳳寧的手搭到杯子上,十四卻沒鬆手,反而把杯子朝自己這邊移了點。
李鳳寧不知道十四想幹什麼,卻立即放鬆手上的力氣。於是在外人看來是李鳳寧把杯子推向少年,實則是十四自己在把杯子拉過去。
李鳳寧看了眼十四,正好十四也看向她。電光火石之間,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李鳳寧拉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薛司馬一番心意,只可惜本王如今尚在服喪。這杯酒就叫他代飲了吧。”
“奴不會飲酒……”絕色少年看着那杯酒卻好似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竟是臉色一下子就變白了。他雙手連擺,卻像是掙不開李鳳寧的力氣似的,眼睜睜地看着那酒杯到了他的脣邊。
李鳳寧手上一用力,酒液傾瀉而出。
少年被衝進口裡的酒液嗆到,連連咳嗽不止。他膚色如玉的下巴與脖子上幾道溼漉漉的水痕,而本來就薄透的襦衣更是因爲沾溼了酒液而貼在緊緊胸口。然後,他擡起那雙被淚水濡溼的眼睛。本來容色殊豔配上軟糯性子已經足夠叫人心癢了,如今那雙瀲灩雙眸配上點點淚光效果更是驚人。
這樣的光景,就連李鳳寧都看愣了一瞬,不要說其他人了。
“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給我下去!”
薛英突然開口低喝了一句,這才引得李鳳寧朝她看去。
薛英看上去……
像是有點得意?
十四跌跌撞撞地退下去了。
十四來了又走,其實也沒在她身邊停留多大功夫。除了那酒是喝不得的,李鳳寧也只隱約猜到或許這個薛英有點問題,但是再多的,一時半會她也看不出來。而之後彷彿是怕打草驚蛇似的,整個洗塵宴居然再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一直平平常常地直到結束。
洗塵宴結束後,李鳳寧遣退了殷勤的衙役,獨自回了官舍的房間。
雖然她離京已有二十日,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她的行程中應該是從今天中午纔開始。
纔不過半日功夫,她就已經開始覺得累了。
江夏府衙的人,用一次洗塵宴向她展示了何謂官場陋習以及人心不足。
李鳳寧踏進一片黑暗的屋子,因外頭亮着幾盞氣死風,屋裡頭倒也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無論今晚跪坐在她身邊的少年是誰,在她們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她們的心就已經走上了歪道。是因爲勞多無獲所以出此下策,亦或根本就是好逸惡勞才如此下作?
真是……
她的臥房裡有呼吸聲。
本來已經心情不好的李鳳寧臉色一沉。她反身去外間取了火石,點亮油燈之後再踏進內室,然後呆立當場,有好長一會根本無法反應過來。
自洗塵宴上消失的少年依舊穿着那身被酒液弄髒的衣裳俯臥在她的牀上。他雙手被縛在背後,另有一條粗糲的麻繩一頭扣住他的脖子,一頭卻扣住他的雙足。如果他想要呼吸,就必須強迫自己雙足儘量貼近臀部,而一旦他的腳失去力量,只要略微放鬆一點就能活活勒死他自己。
這纔是,她爲什麼會在外面聽到呼吸聲的理由。
或許是疲累在作怪,又或許是因爲之前的失望,在看清楚少年的樣子時,剎那間李鳳寧只覺得一股的怒火從心底竄出來,瞬間吞噬了所有其他的感覺。李鳳寧咬緊牙,下意識地握緊拳,直到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膚才終於令她回過神來。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好幾次,努力平復了自己的情緒之後,才快步走到牀邊大力撕拉起繩結。她完全不理那粗糙的繩子會不會磨傷十四的皮膚,只求能儘快把所有的繩子解下來。
好不容易等她把繩子解開扔到地上,十四卻並沒有立刻坐起來。他在牀上騰挪了好一會才勉強翻過身體,然後擡起頭,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鳳寧。”
他的嗓音粗澀乾啞,但是他的語調卻異常平靜。
平靜得……
就好像他這麼傷害自己是天經地義一樣。
爲了什麼?
只爲了那些官場陋習?
“啪”的一下,似乎有哪根絃斷了。
李鳳寧重重一掌拍到牀板上,“啪”一聲重響,驚得十四身子跟着一跳。
“鳳寧?”
李鳳寧只覺得心情更惡劣了。
她這是發的什麼脾氣?
對着一個犧牲了自己也要護着她的人,她這是在發什麼脾氣?
“今晚你睡牀,我去睡外間的榻。”
說完,她也不再看十四錯愕中漸漸變成驚惶的眼睛,大步離開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