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寧原路返回之後,遠遠地就看見那主僕兩個,還有女孩子略有些尖利的嗓音。
一干原屬於宮城禁衛,後來被劃到軍器監名下,最近又被她當做護衛帶出來的人雖不免帶點看好戲的神情,卻與幾個船婦一樣學着那河蚌打死不開口的模樣。唯獨一個蕭令儀被那依舊滿面稚氣的丫頭求得滿頭大汗,頻頻回望。好容易看見李鳳寧回來了,她頓時眼睛一亮,彷彿見着什麼救星似的急撲過來,“謹安,你終於回來了!”
“分開這麼一會,你就開始想我了?”李鳳寧嘴上調侃了她一句,眼睛卻轉向那主僕兩。
這青年公子這回倒是記得把帷帽戴上了,可聽他那粗重到好像破風箱一樣的呼吸聲,實在讓人不得不擔心他會不會下一瞬就暈過去。看來只有十二三歲的丫頭滿臉無法掩飾的焦急,她先前纏着蕭令儀苦求半天,此時像是發現李鳳寧更能做主一樣,竟是一副要衝過來的樣子。不過這回護衛們不再作壁上觀,好歹攔住了她。
“謹安,這位公子說從莒縣僱了船要去瓜州。船婦告訴他這裡有片雞爪槭的野林子,他大概去了有一個多時辰,回來就沒再見過船。”蕭端宜說,“現在他們想搭我們的船,您看……”
李鳳寧前面也聽到了,那丫頭大呼小叫什麼“船沒了”。
“那該死的老婆子,上了船就要加錢!”女孩子雖然被揪住後頸的衣裳,卻依舊氣得張牙舞爪哇哇叫,“我不肯給,她就騙公子下船看樹葉子……我要去衙門告她謀財害命!”
雖然吵鬧了些,話倒說得清楚。
李鳳寧一挑眉,再度看向那個依舊喘得厲害的年輕公子。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
不過,把人扔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也等於是叫他們去死了。
“先上船吧。”她一錘定音,然後吩咐船婦道,“能遇上也算是緣分。”
或許真是人人都有一點不忍之心,之前礙着身份不好亂開口,此時李鳳寧一開口答應之後,船婦與侍衛們便轟然應喏,利索地預備起來。
咋咋呼呼的丫頭這回只是高興地歡呼一聲,連忙跑到她主人身邊,扶起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男人朝李鳳寧走來。
“鳳七謝過小姐相救之恩。”男人在經過她身邊時,放開丫頭的手,朝她斂衽行禮。
鳳七?
她野在外頭的時候就愛自稱鳳七,這回居然遇上個真鳳七來。
“真是巧了,在下同樣姓鳳,家中也正好行七。”李鳳寧不由一愕,笑道,“請上船。”
自稱叫鳳七的青年男子似也是一愕,然後點頭時帶動整個帷帽晃了晃,才扶着丫頭了的手上了船。
此去一段河道有深有淺,爲防夜間行船撞上礁石,李鳳寧一聲吩咐之下幾乎立即就開了船。又因這位年青公子是男人,不好入艙房內跟侍衛混居,便商量着由蕭令儀搬去跟李鳳寧同住,她的屋子則讓出來給鳳七。
搬雜物的事自有人去做,李鳳寧嫌進進出出的麻煩,索性站在船頭看風景。
不一會,身後傳來一道細軟的聲音,“鳳七小姐。”
李鳳寧毫不意外,只回過頭去稱呼了一聲,“鳳七公子。”
那青年公子在艙房裡休息了會,像是好了些。此刻他雖然膚色依舊蒼白,可到底不會喘得像隨時會暈過去了。他在李鳳寧回頭之後才緩緩屈膝行禮,然後在李鳳寧躬身回禮之後才走上來兩步,在離李鳳寧約莫有三尺遠的地方並排站着。
雖然或許是因爲病弱纔會遲緩,可偏偏在這個人身上卻變成一種悠然的味道。
不過……
出身應該挺不錯的。
李鳳寧在收回視線的同時,就有了這個結論。
雖然學習的時候特別討厭,但是“規矩”這種東西一旦沁染到日常的言行舉止之間,至少能給人以一種大致的印象。
所以,雖然將這樣的場景描述給旁人聽只會得到“非常可疑”的答案,可所有親眼見過這位鳳七公子的人大概都會在第一時間接受他的說辭。
活脫脫的就是一個沒出過門所以被坑了的大家公子嘛。
“鳳七公子……”
“鳳七小姐……”
李鳳寧與對方同時開口,然後同時一怔。
還是李鳳寧先咧開嘴笑了笑,然後道:“真奇怪,好像在叫自己一樣。”
對方怔了怔之後,從帷帽的輕紗間傳出一聲輕笑,“說的也是。”
“我單名一個寧字,表字謹安。”李鳳寧說,“七公子叫我謹安就是。”
巡查鍛冶坊只是名義,李鳳寧早就決定匿名前往涼州查探馹落情況,所以出京前就囑咐一衆人等,隱去了姓氏只以一介商人身份出行。
“我卻是雙名,”鳳七猶豫了一瞬,還是說了,“未竟,表字……清容。”
李鳳寧眨了眨眼。
清容者,既然取作男人的表字,大約誰都會朝“清麗的容顏”那裡想。只是配上這個表字……
未竟,是“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所以那個清容只是個諧音。
他的生命“還沒有結束”,所以“請容”下這個孩子。
只是兩個字,卻包含了他母父多少的哀嘆與希望。李鳳寧不期然地想起京師皇宮裡那個名叫無疾的孩子。
病弱的孩子,對哪個母親和父親來說,都是一件傷心事。
“那,”李鳳寧卻只是面色平常地問了聲,“清容?”
鳳未竟大概是經歷了太多的憐憫目光,在李鳳寧彷彿根本沒聽出言下之意般淡然平常的表情下居然一時沒說出話來,好一會才輕輕點頭,然後帶着帷帽前的輕紗一陣晃動,“好。”
李鳳寧只是因爲身邊就有個病弱的甥女,知道她最討厭人家用一種“你快死了,真可憐”的眼神看她,所以才保持平常模樣。而鳳未竟或許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那簡簡單單的一聲裡竟然都能叫李鳳寧聽出淡淡的喜色來。
“我此行是去江夏,所以也是瓜州上岸。”李鳳寧道,“清容打算如何?是一路跟着我的船去瓜州,還是中間尋個大點的鎮子下船?”
“這個但憑謹安做主。”鳳未竟幾乎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只是下船時還要請謹安遣人與我去官衙做個人證。盤纏倒是其次,那船婦把我的路引和身牒都帶走了。”
這倒是個問題。
如今她們的船已經進了涼州地界,這裡爲防着馹落人混進去,來往關卡都對路引查得十分嚴謹。旁的地方許還能叫人來證一證,在涼州沒有路引就等同流民,都不用等縣令判決,直接就能抓去流放了。
“這是應該的。”李鳳寧立時便應了下來,然後說,“清容去瓜州是尋親?聽你說話,不像是涼州人。”
“我是豫州邵邊人。”鳳未竟只答得輕鬆簡單,彷彿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邵邊……”李鳳寧一呆,訝然得整個人都轉過去面對着鳳未竟,“沒想到清容竟然出自邵邊鳳氏,敢問鳳青竹鳳先生是……”
這位能讓李鳳寧大爲訝然的,乃是赤月有名的大儒,是連李鳳寧的祖母永隆帝都稱爲“良師”的人物。李鳳寧的外祖母殷大人能以一介布衣之身入仕途,倚仗的就是“鳳青竹關門弟子”的名頭。而這位大儒雖自己沒有入仕,她的弟子與再傳弟子卻遍佈官場。
“正是曾祖母。”鳳未竟欠了欠身。
“清容真是好福氣啊……”李鳳寧完全沒掩飾她的羨慕,“家裡的親長都是有學問的人。”
“謹安不覺得讀書的辛苦嗎?”鳳未竟的帷帽裡透出一聲輕笑,“我那幾個姐姐和哥哥小時候日日叫苦,白天黑夜地想着逃學。”
“好先生難得嘛。若不是我家長輩還有點臉面,我先生都未必肯收下我。”
“謹安都喜歡讀什麼書?難不成是那些經史?”
“我最不喜歡詩集,每回都看得能瞌睡,經史有意思多了。清容你呢?”
“我家裡對我鬆些,經史那些能背出來能說個大概意思就行了。相比之下,我倒是喜歡方誌和各種遊記。”
“遊記?所以纔去瓜州。”
“我想去看看‘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是怎樣的光景。”
“現下可是秋天了呢。”
“那就換成‘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好了,橫豎也不急着回去。”
“或許等到綢衫如潑水那陣,再看看滿院的鹽堆?”
“那個也不錯呢……”
作者有話要說:
小注:
前面兩名句都知道,不說了。
鳳寧那句話化用自我剛剛百度來的蘇軾的《雪後書北臺壁》的“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描寫下雪的場景。
PS一下,居然有人叫劉叉啊,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