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路上,沈羲遙都是垂着頭走在凌雪薇身後半步位置,不發一言,生怕自己裝出的奸細聲音露出破綻。張德海遠遠跟隨以備不測,也是大汗淋漓了一身。

凌雪薇畢竟未出閣,雖說引路人是宮內宦官,但也不便多言,又覺得自己在皇宮之中迷路實在是失禮,幸好沒有去到什麼不該去的地方,也好在這位公公並未問及她是誰家的家眷,心中便只是羞赧。一路凌雪薇便也默默走着,一面回憶來路,一面思索着方纔那笛聲,心跳個不停。

沈羲遙伴在她的身邊,鼻尖是淡淡的清香,他小心翼翼地微擡了頭看了看身前的佳人,沈羲遙往日裡見到的凌雪薇,都是簡衣素服,顏色多清逸柔婉,也沒有過多裝飾,少施脂粉。而今日因是進宮朝見,自然按規矩大妝了一番。那身玫紅色金銀絲百蝶穿花繡紋的朝服襯得眼前人瑰姿豔逸,端莊大氣,氣度風姿不遜於任何一位嬪妃公主,一派大家之風。如漆烏髮上的金累絲鑲寶石玉兔銜仙草髮簪垂下細碎一抹金流蘇,隨着她走動微微地晃動,更添得那香培玉琢的容貌芳澤無加。還有那雙明眸,雖一直望着前方,但內裡一點尷尬和赧然,卻顯出她的純摯可愛。

沈羲遙看着,有些癡了,多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永久的停止下來,什麼後宮三千,什麼九五之尊,什麼江山社稷,他只想要她,只要她就夠了。

轉過一叢蕭疏的枝杈,前方一條碎石小徑蜿蜒曲折,但依稀可見不遠處的花紅柳綠,“春意”盎然,凌雪薇憶起了來時的路,不由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沈羲遙一怔,只見凌雪薇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

沈羲遙慌忙將頭垂得更低,看着自己腳上一雙皁靴,突然慌亂起來。

“這位公公,我認得路了,就不勞煩您了。”凌雪薇的聲音中有着感謝。之後,一隻纖纖素手伸過來,是一錠銀子:“有勞您了,這是答謝。”

沈羲遙愣了愣,不知是接還是不接,只知道她不用他帶路了,自己現在是以一個宦官的身份,自然不能強行帶她到場地去,也不能去,還得趕回去換好衣服,他這一“歇”,可是有點久了。只是,良辰如此之短,讓他實在惋惜。

“這是我該做的,小姐不必客氣。”他說着後退一步,避開了那刺眼的銀兩道:“若是小姐認得了來路,還請小心。”便站在一邊,不再言語。

凌雪薇雖說第一次進宮,但卻覺得眼前的“公公”有些奇怪,可也說不上來。不容多想,她微微一福身:“多謝您了。”轉身便要離去。

“這位小姐,”沈羲遙看着她即將遠去的背影,突然喚住。

“什麼事?”凌雪薇輕輕轉身。

“您的披風。”之前沈羲遙幫凌雪薇拿着披風,這一下才想起來,上前一步,依舊是不敢擡頭,緩緩遞上:“天涼風大,小姐還是披上好。”

凌雪薇眼底閃過一層訝然,轉瞬便笑了:“多謝公公提醒。”接過披風披好,這才離去。

沈羲遙站在原地,看着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花團錦簇之中,閉了閉眼,慢慢走向一畦蘭花之中。

張德海跟在他身後,不敢大聲,只見皇帝探身下去,從那叢幾可亂真的蘭花中拈出一朵,微微笑起來。

凌雪薇從碎石小徑裡走過時腳步極快,帶得那金釵上的流蘇搖擺不定。她眉峰微蹙,心裡也是慌亂,還在爲之前的事感到難堪。全然沒有顧及到不遠處一雙帶了忌妒與怨恨的眼睛。

柳婕妤躲在一片綠柳之後,死死抿住嘴脣,手上一方桃色繡帕被緊緊攥住放在胸前,默默盯着眼前那個俏麗的身影。身邊的丫頭忍不住讚歎:“真是難得的佳人。”話一出口便知錯了,慌忙垂了頭下去。柳婕妤一雙厲目掃過,面上已經發了白,卻沒有說什麼。再向後可看去,沈羲遙慢慢踱步出來,手上拈一朵嬌美蘭花,脣上含着一絲溫柔至極的淺笑,轉頭對身後的張德海道:“快回去更衣,不然母后要疑心了。”

柳婕妤早將之前的種種盡收眼底,她從未想過沈羲遙如此尊貴和驕傲的人,竟會爲了一個女子假扮太監,又那般畢恭畢敬。他何時走在人後,何時現出卑微的姿態。而如今爲了這樣一個女子,竟真的主動去紆尊降貴。。。用情至深由此可見一斑。而那朵嬌蘭,柳婕妤認出是今日凌雪薇所戴,雖然他們位席離得遠,但下首命婦皆插金戴銀,通身珠光寶器,只有凌雪薇一人戴了花,柳婕妤一直努力盯着凌雪薇,很想將她樣貌看個仔細,自然也不會錯過其周身的飾物。那朵蘭花還讓她頗爲驚訝,雖說很多絹花都可亂真,但柳婕妤憑直覺覺得那該是今年由江南快船進貢的真蘭。

皇帝此時手中拿的,該是那一朵吧,她佩戴之物,沈羲遙滿眼的珍惜,也足見出對主人的一往情深。柳婕妤不敢想下去,只知道若是論美貌,自己與凌雪薇相比絕無優勢。而才情也該是略遜一籌。論身家更不必提。而論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她又能有幾分的勝算呢?唯一慶幸的,是皇帝與凌相現仍處於劍拔弩張的狀態,自然不會允許凌家女進宮。可是以後呢?若是凌相還權於帝,是否。。。她不敢想,也不想去想,任風吹亂一頭青絲。

“娘娘,皇上走遠了,我們該回去了。”身邊的丫頭小聲提醒道。

柳婕妤這纔回過神來,定了定神色,慢慢往回走去。

“母親,女兒回來了。”凌雪薇走到凌夫人身邊坐下,淡淡道。

“怎麼去了這麼久?”凌夫人微微責怪道:“這裡是皇宮,不便多走動的。”

“女兒知錯了。”凌雪薇低了頭,不再辯解什麼。

“好在皇上剛纔進去換衣裳了,獅子舞纔沒有開始。”凌夫人說着:“不然錯過了,不是枉來這一趟。要知道,你父親可是極力反對你出來的。”

話音還未落下,只聽見低低的鼓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起初並不明亮,片刻間轟然增大,便有百名紅衣的小童一邊敲打着腰間精緻的小鼓,踏着鼓點騰躍而出,又有十二名紅髮的高大男子,佩戴黑色的異域造型的假面,呼喝着揮舞着手中的長鞭從正北面赳赳而出。他們身後,是頭戴金冠,配猛獸面具,披着威武百獸皮的巫師,一手執矛,一手拿盾,矜持地帶出青赤白黑的千人陣仗。這千人的陣仗呼喝着亙古以前的古樸歌謠,一色各佔一方,中間各有由人扮演的一頭獅子,隨着鼓聲起舞。

“啊。。。嗨。。。”的一聲大喊,鼓聲停,整個廣場上一片寂靜。只聽見遠遠傳來輕巧的金玲聲,“叮叮。。。叮叮。。。”如同小橋流水般溫婉,是孩童手中的鈴鼓。便見一金衣小童,拿着手中的金鼓,引着一頭威武的金色雄獅,踩着舞步走到廣場中間來。隨後鐘鼓齊鳴,奏出繁華的曲調,那獅子竟隨着樂曲與小童手中翻轉的鼓,跳躍翻騰起來。周圍千人齊聲合唱起歌頌盛世的《太平樂》,那歌聲之上雲霄,令人心潮澎湃,久久難平。。。

這日演出後太后皇帝賜宴羣臣,因人數衆多,除一品、二品命婦外,其他女眷皆迴避,尤其是未出閣的小姐。日子尚冷,太后演出期間一直觀看,着了些風,便免去了告安之禮,凌雪薇不在命婦其列,便先由丫鬟送回了凌府。

因凌府內三名男子皆在朝爲官,凌夫人又是一品誥命,於是只有她一人,在宮內待了一天,午飯沒有吃什麼,回到府中自然餓了,便吩咐廚下將晚飯直接送去冬雪霏萋。又命一切從簡。

“小姐,”皓月夾了一箸山珍龍芽,見凌雪薇吃得香甜,看看桌上的蓮蓬豆腐、桂花魚條和八寶兔丁,分量皆不多,便問道:“要不要再加幾個菜?今天見送來了野鹿,不如再做一道砂鍋煨鹿筋,或者麻仁鹿肉串?”

凌雪薇淡淡道:“就我一人用飯,四菜足矣,不過倒是有些焦渴。”

皓月一笑:“我就想着小姐一路回來,風大口乾,小爐上正熬着乳茶,這就去給您端來。”

凌雪薇擡頭一笑:“還是皓月好,下次母親進宮,我一定央了她帶你前去。”

皓月從爐上端下乳茶,兌了蜂蜜和一點西洋雪花糖,用小銀匙攪勻了,又倒進紅地青花繪八仙的碗中,這才端了出去。乳茶奶白的色澤配上紅色的碗,十分好看。凌雪薇接過便讚歎道:“真漂亮,皓月越發會搭配了。”又嚐了一口,不住點頭:“味道也是恰到好處。”

皓月盈盈一笑:“還不是小姐教得好。”

凌雪薇用象牙箸撥着碗中的粳米粥,想了想道:“吩咐廚房下去,再備些粥點,保不齊父親他們回來要用些。”

皓月微笑着提醒道:“老爺夫人不是在宮內用飯麼,我想皇家賜宴,必都是難得的美味,怎麼還會餓呢,小姐恐是多慮了吧。”

凌雪薇搖搖頭:“外人所見的皇宮,都是金碧輝煌,氣派威嚴。皇宮裡的人,也都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吧。享盡世間奢華尊貴。可是今日我所見的皇宮,真如牢籠一般,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皓月訝然:“牢籠?怎麼會。。。”

凌雪薇搖搖頭,有些自嘲地笑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許是因爲我不喜歡那樣的地方纔覺得那是牢籠吧。若換了他人,恐怕覺得是天宮也不一定呢。”稍後又道:“不過若論起裝潢佈局,確實是皇家之風,大氣威儀,後宮卻也不失溫婉端莊。”

皓月點點頭:“不過皓月想,那裡畢竟是皇宮,多少女子趨之若鶩的地方。裡面的妃嬪宮女,一定十分美麗吧。”

凌雪薇想了想道:“若論起美貌,那自然都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只是。。。”她沉吟了片刻,才緩緩說:“可是照我想,那麼多女子只爲一人,勾心鬥角爭寵奪勢必然不少,一個好端端的女子,爲了一個人朝夕間的寵愛,將自己變成那般模樣,只有算計,再美,又如何呢。。。”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傷心事,默默吃起飯來。

皓月也嘆了口氣道:“是啊,那吳家小姐,不就是。。。”

凌雪薇微微搖頭:“可惜她了。她怎麼會有膽量謀害皇帝呢。。。罷了,不說了,不說了。。。”

皓月見凌雪薇神情黯淡,心中懊惱自己不該挑起這樣的話題,心思一轉笑着說:“對了小姐,兩江總督盧世帆盧大人是當年和您十分要好的盧小姐的父親嗎?

凌雪薇點點頭:“是啊,盧大人是父親的至交,三年前也是由父親力薦去任的總督。不過盧夫人一向身子弱,盧姐姐一直侍奉身邊。怎麼了?”

“昨個兒夫人與幾位夫人在花園,我去送糕,聽周侍郎的夫人說盧夫人這次雖沒有來,不過盧家小姐倒是隨父進京了呢。還說盧小姐越發出挑了呢。我就在想,那盧小姐是不是就是小姐之前的那位好友。”

凌雪薇眼前一亮:“如此一定是了。”說着閉了眼,臉上浮上快咦的笑:“我與盧姐姐可是從小一起長大,這次真希望她能待得久些。”

“聽夫人說,盧大人似乎給盧小姐定下了親事呢。只是不知是京中哪位公子。”

凌雪薇一驚:“定了親?”旋即笑了:“不知哪位公子如此好福氣,盧姐姐知書達理,容貌非凡,家世顯赫。一定得是個良人才好。”說着似乎來了興致:“今日母親回來了,我可一定要問問呢。”又想到什麼眨眨眼:“這樣看來,盧姐姐不會那麼快回江寧了。若是能等到百花節,還可一同去遊覽呢。”

皓月點點頭:“是啊,百花節,今年的百花節,不知又有什麼趣事呢。”

說着兩人絮絮着往年裡百花節的勝景,便都生出十分的嚮往。

亥時剛過,凌相與夫人公子便回到凌府,凌雪薇去向父母請過安後,便留在了凌夫人的臥房。

“母親,聽說盧姐姐來了,是真的麼?”

凌夫人正在卸晚妝,點了點頭:“是啊,前幾日到的。”

“現住在哪裡呢?”凌雪薇眼睛亮亮的。

凌夫人一笑:“住在驛館,可是我們兩家畢竟世交,所以你父親想讓他們父女住在府中,方纔還在與我商議。”

“那母親可答應了?”凌雪薇上前一步,滿眼期待。

“那是自然,盧夫人沒來,盧大人一人與女兒難免有些不妥。我已經吩咐春月他們打掃北邊的楓露館,隔日你父親便請進府。”

“可知會待多久?”凌雪薇又問。

“你希望呢?”凌夫人玩笑道。

“自然是越久越好。。。”凌雪薇小聲道:“只是盧大人公務在身,恐不會多久的。”

凌夫人一笑:“盧大人下月初便回去了,不過盧夫人月中天暖些了會來籌備女兒出嫁之事。吉日暫定在百花節後。你與盧家小姐一同長大,她快出閣了,趁這次多與她聚聚吧。”

凌雪薇一聽喜從心來,輕輕一福身:“多謝母親。”又問道:“可知禮聘誰家?”

凌夫人從鏡子裡看着凌雪薇,抿嘴笑起來:“怎麼你比你那盧姐姐還着急?”

“母親。”凌雪薇撒嬌道:“人家是怕那。。。”

“怕那男子配不上你的盧姐姐?”凌夫人笑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是忠義老王爺的次子趙元嶔,現任正四品副驍騎參領,深受器重。絕對配得上你盧姐姐的。”

凌雪薇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臉上也似吃了蜜糖般甜美:“那就好了。”

凌夫人卸一朵珠花,從銅鏡中看凌雪薇,自己的女兒也到了婚配的年齡,只是,不知哪家的公子可以配得上自己的女兒呦。

次日,盧家父女住進了凌府。正值晌午,盧幽姌看着丫鬟們收拾好房間,一轉頭,便看見一個女子站在門外,逆着光,她微微眯了眼打量着,只間眼前人一襲藕荷色宮錦隱花裙,披了件家常的蓮色半身斗篷,簡單挽一個墮馬髻,斜一支碧玉八寶玲瓏簪,綴下細細的白色碎水晶流蘇。顏色如嬌花顧水,尤一雙深沉若碧潭凝翠的水墨翦瞳,直吸引人。此時這女子憑欄而佇,帶了楚楚淡笑,美若謫仙。見她看向自己,盈盈喚了聲:“盧姐姐。”含笑上前來。

盧幽姌當年隨父離京時,凌雪薇身量尚未長全,如今幾年不見,聽得這一聲喚,才醒悟過來眼前人便是與自己總角之交的凌雪薇,當下心中歡喜,迎了上去。

“姐姐進京也不告訴妹妹一聲,可是思念呢。”凌雪薇攜了盧幽姌的手,笑言道。

“本是在家中陪伴母親的,不想。。。”盧幽姌想起自己的親事,一雙紅霞飛上玉面。

“姐姐有喜事,我還要從旁人口中才得知。”凌雪薇輕輕撅了嘴,嗔怪道。

“是家中高堂訂下的親事,好在所配之人是國之棟樑,我之前還一直忐忑呢。”盧幽姌想起自己未來夫婿,人人口中都是稱讚,不由露出一個幸福的淺笑。

“我聽父親說,那趙元嶔雖是王爺之子,但並沒有京中那些宦官子弟的惡習陋行,學富五車,懂得進退,又孝敬父母,是可塑之材。姐姐有福氣了。”凌雪薇忙將聽到的告知盧幽姌。

盧幽姌一笑:“別說我了,什麼樣的人,既是父母做了主,自然不會違抗。倒是妹妹你,也快到該出閣的年紀,昨夜聽父親說,吏部尚書有意爲其子下聘,好像這兩天就會登門呢。”

凌雪薇聞言一怔,脫口而出:“怎麼會,沒有聽父親說過。”

盧幽姌想了想道:“我父與吏部尚書張洪昇大人私交甚好,也是聽他講的。他兒子是上屆的榜眼,如今也在朝爲官,深的器重。”

“我知道。。。”凌雪薇一顆心彷彿亂了般,出嫁,她可從未想過。若是那人不是爲自己所知,不能有所抱負與才幹,或無法與自己琴瑟和鳴,即便是王公貴族,世子貝勒,她是絕決不會嫁的。或者說,若是那人不是那個他,她會嫁得甘心嗎?

盧幽姌見凌雪薇面色蒼白起來,心中一驚,忙道:“相信這幾年上門提親的一定不少,其中一定也不乏人中翹楚。既然凌相都擋下了,估計凌相是想爲妹妹許一門極好的親事吧。”

凌雪薇搖搖頭:“這幾年上門提親的不是沒有,但也是寥寥。母親嫌我還小,幾位兄長也說不急,便都回絕了。那些人,無非是看中了父親的廟堂高位,而不是因爲我本人如何。我想,即使外界傳言凌相之女是個夜叉,上門的也不會少的。”

盧幽姌一愣,旋即笑起來:“我們凌妹妹怎麼會是夜叉呢,那這天下的女子還不都成了梟蛇鬼怪了?”

凌雪薇倒是沒有笑,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難道。。。”盧幽姌試探地問了句:“難道妹妹心上有人了?”

凌雪薇沒有說話,只是低了頭,面上染了一層紅暈。

“真的?”盧幽姌見狀,揮揮手讓周圍人退下,忙拉了凌雪薇去了裡間:“我的好妹妹,可真有了心上人?快跟姐姐說說。”

“姐姐。。。”凌雪薇踟躕着,她與盧幽姌自幼一同長大,情誼非比尋常,此時掙扎了半晌,終還是開了口:“只是見過一次,卻不知他是誰,甚至面目都沒有看見。。。”

“那?”盧幽姌不解。

“只是覺得看到那人時,便知此人是可以與我相知相守,琴瑟和鳴的。”

“妹妹如此,不會太過武斷?”

“這樣的感覺,說起來也許可笑,可是我確實如此認爲。不過,卻從未奢求過可以有好的結果。畢竟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就算我有心,可是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曉,面貌都不知道,即使想找,又如何找得到。更何況,落花有意,卻不知流水是否有情。只是妹妹我一廂情願罷了。”凌雪薇說到最後,言語中幾朵落寂。

盧幽姌聽她如此說,不由也嘆了口氣,又安慰道:“妹妹無需擔心,相信凌相不會給妹妹指一門不好的親事的。未來的夫婿必定人中龍鳳,又一定會疼愛妹妹的。”

凌雪薇笑起來:“是啊,我想父親不會委屈了我的。”言罷看看窗外,冬日的嚴寒逐漸褪去,有清脆的鳥鳴,她站起身:“都忘了過來是做什麼了。母親說午飯快好了,讓我來喚姐姐呢。今天就在我母親房裡用。”

盧幽姌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唏噓,爲情所困,纔是人間最苦之事啊。面上卻帶了笑:“那便快去吧,你在我這可耽擱得久了呢。”

這日,裕王在府中設小宴。他自西南歸京,雖遵了沈羲遙之意常住在宮中的清晏堂,但這幾日太后常召集達官家眷在宮中小聚,爲了避嫌,他便住回了王府。裕王府的庭院在京中府宅裡是出了名的清幽雅緻,尤以園林著稱。他這次邀了些往日裡常走動的友人把酒言歡,都是些王公之子和文人雅士,十幾人吟詩作對,十分逍遙自在。

聚會設在清芬軒內,周圍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爲欄,環抱池巖,石橋三港,獸面銜吐,又遍植松竹,冬日裡更顯高潔。宴席簡單卻也不失精緻,銀質高腳水精梨花案几上零星擺了些御造茶點,以及蜜合雪蓮羹、龍眼燕窩湯水和其他幾樣滋補膳食,一旁有小廝照看一隻紅泥小爐,煨着他由西南帶回的醇酒。

幾人站在窗下,對着一傾松濤,品着美酒言歡,無非是一些京中近來的趣聞,或是品評新的的詩詞。當中最爲樂道的便是趙元嶔的婚事,雖說是父母之意,但盧家小姐的美貌賢淑在江寧是出了名的,身家更不用論,正巧趙元嶔本人這日也在場,便被衆人調侃起來。

一時間七嘴八舌,說的多的卻是盧世帆這幾年的升遷與政績,還有在朝中的關係。趙元嶔於此不在心上,只是淡淡笑着聽他們調笑,一轉眼見裕王站在窗邊,望着滿園松竹若有所思,便突然想起兩江總督盧世帆與凌相交情極好,裕王之前去西南,都是凌相一己之意,還鬧得與皇帝不快,此次裕王回京,皇帝希望能就此留下,可凌相那邊卻還是要裕王回去駐守。此時他們言談間多提起凌相,不知是否勾起裕王心頭之憂。便連忙岔開了話題,拉了同來的張昊天走到裕王身後道:“昊天,方纔你作的那首詩該請王爺品評。”

沈羲赫回過頭來,面上是一貫的淺笑:“哦?說來聽聽。”

張昊天笑了笑:“在下愚作,還請王爺指教。”之後道:“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松蘿萬朵雲。”

衆人叫好,忽然門外有人笑道:“好一句‘萬樹松蘿萬朵雲’。”那聲音洪亮清朗,人人聽在耳中均是一愣,霎時間廳閣內安靜下來,連外面輕微的松濤聲都清晰可聞。

廳門開處,衣袍娑娑,落足卻很輕。侍從護衛如衆星捧月,來人穿一件銀黃色“事事如意”繡金錦絲袍,系一件玄狐大氅,紫貂的風領襯出一張清逸俊朗的面孔,脣角還蓄着笑意。裕王雖也有了幾分酒意,但這一下卻醒了大半,慌忙裡行了見駕的大禮,道:“皇上駕到,臣未曾遠迎,還望皇上恕罪。”

沈羲遙神色閒適,親手扶了裕王起來,才道:“是朕沒有讓他們通傳的。今日天氣晴朗,朕便想出宮看看這年下里百姓的日子如何,路過你府,想起太后說起幾日沒有見你,思念了,便來喚你進宮。不想你倒自在,品酒論詩,好生快活啊。”一面說,一面解下玄狐大氅,露出裡面紫金窄身祥雲紋箭袖貂裘,四下看了看道:“你這裡倒暖和。”又見其他人跪了一地,手一揮:“都起來吧。”

衆人謝恩起身,卻都恭敬地垂手而立。沈羲遙見他們如此,便笑道:“朕這一來倒把你們拘住了。”

裕王笑着上前:“都在聊些京中瑣事,自然不敢有污聖聽。”

“有什麼,說來朕也聽聽這京中最近都有什麼趣聞。”

衆人互相看了看,趙元嶔紅了臉道“方在大家正在調笑臣的婚事。。。”

沈羲遙見他連脖子都紅了起來,便笑道:“這是好事,朕也有耳聞,是盧世帆的女兒,門楣不低,與你也是門當戶對。”又看了看衆人,都是年青的朝臣,多未娶妻,便玩笑道:“這是好事,你們若誰也有這般喜事,早早報來,朕準備賀禮送去。”

便有一人指着人羣中的張昊天,笑嘻嘻說:“昊天兄,聽說你父親也爲你訂了一門親事。可真有此事?”

張昊天之父爲人頗爲清高,出身世家名門,眼光極高。對待子女的教育婚配更是嚴格。尤其是長子張昊天,更是傾注萬分心血,好在張昊天不辱父親栽培,在朝中年青一輩中堪稱翹楚。

此時沈羲遙聽聞這樣的消息,不由生出好奇,一揚眉道:“哦?朕還不知此事,是哪家的女子,入了你父親的眼?”

這張昊天之父,正是吏部尚書張洪昇,向凌府提親之人。

“凌相之女?”有人驚呼出聲,帶了不可置信。

沈羲遙一挑眉,帶了有些譏諷的笑容道:“張大人還真會挑。”

衆人皆聽出皇帝語氣中的不快,都以爲是因着凌相與皇帝不和之故。張昊天也後悔起自己那般坦白,本就是八字還沒一撇之事。想了片刻道:“凌府那邊並無表示。不知父親是爲何要定下着門親事。那凌家小姐在京中默默無聞,不若其他大家閨秀。。。”

立即有人附和道:“是啊,這凌家小姐在京中才貌皆無名,只怕我們昊天要委屈了。”說着還拍拍張昊天的肩膀,好似十分同情一般。

一道冷冷的目光掃來,如三九寒冰,說話人一凜,打了個哆嗦,順着目光看去,只見皇帝神色如常,端着一盞酒在脣邊,似乎想着什麼。

“皇上。”裕王見出皇帝的反常,不知何故,故輕輕喚了一聲。

沈羲遙似從冥想中回過神來,一仰頭飲下杯中酒,卻皺了眉,原來在手中端得久了,那酒早冷了去,一時間只覺得苦澀嗆喉,心頭又是一股無名之火。心思在這片刻已轉了幾下,憤怒、擔憂、忐忑、緊張、不知所措,那酒下了喉,便也冷靜了下來。

以張家之勢,凌相難保不會不答應張尚書的提親。凌雪薇確實到了出閣之齡,凌相女兒藏得深,以往提親之人均是看上了凌家的門楣。凌相也不會委屈了女兒,才一再推辭。可如今,他與凌相水火之勢已頗爲明顯,朝中人最擅長的便是站隊。自己總會掌全權,已有官員悄悄退出了凌相一派。此時張尚書的提親,不光是兒女的婚姻之事,更是官場上派系的聯姻,再加上張昊天樣貌不凡,才華橫溢,如今在朝爲官又如魚得水深得賞識,凌相答應的可能性便不小了。

若是凌相允了,她便是張家人。一想到凌雪薇會嫁人,沈羲遙心裡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可是,她是女子,總得出閣。沈羲遙不願心愛之人沒有好的歸宿,可又覺得除了自己,別人都配不上娶不得她。如此十分掙扎。此時他看向張昊天的目光,已多了三分嫉妒,七分不滿了。

想了想,沈羲遙放下手中酒杯,似乎只是隨意地調侃道:“若是昊天覺得這親事會委屈了你,不如就由朕爲你指一門婚事吧。”

張昊天與衆人皆是一怔,皇帝賜婚是天大的榮耀,旁人難得。但看皇帝脣邊蓄了幾分玩笑的意味,便又不知是否可以當真。當下卻只得拜了:“臣無德無能,不敢授皇帝如此恩德。”

沈羲遙擺擺手,卻不再說話了。只是神色間有些須放鬆,轉了頭對裕王道:“你去準備下,等會兒與朕一同回宮吧。”

回宮路上,因年下天氣依舊寒冷,兄弟倆便乘了一輦大轎。一路上沈羲遙只是看着轎外一晃而過的街景,默不作聲,一反常態。裕王知道皇帝此時是心裡不受用了,卻不知到底爲了何事。如果是凌張兩家的聯姻,倒不至於如此。可是除了這一遭,除去今日出宮所見,再無其他。想了想道:“臣弟這次回京,見得百姓安居樂業,商賈誠信,都是這幾年皇兄輕徭薄賦的結果,百姓皆感恩戴德。”

沈羲遙搖搖頭:“今年東都遭遇水患,雖說沒有流民,損失卻也不算小。朕已免去他們三年賦稅。可是讓朕心涼的,卻是那一批污吏,若朕早幾年發現,便不會有今年之事了。”

裕王聞此,安慰道:“皇兄莫要太過自責,不過這吏治該整頓時還是要整頓的。”

沈羲遙眼睛一亮:“你也如此認爲?”

裕王點點頭道:“臣弟認爲如今的考覈機制還不完善,地方官員多有謊報政績,着實該再重新考覈的。”

裕皇帝點點頭:“不過這要慢慢來,得從長計議。一下子藥猛了,反而適得其反。”

裕王見皇帝神色間多有放鬆,但眼眸間隱隱有心事,便知不會是因爲朝中之事。皇帝私事他自然不多問,只是心中有種隱隱的念頭,這心事,是與方纔張昊天婚事有關的。

與太后共用晚膳後,兄弟倆商量了些國之要事,天色已晚,裕王便留在了清晏堂內。皇帝回到養心殿已到了往日安寢的時間,又批閱了奏章,已是不早。張德海見皇帝神色間露出倦意,便悄悄退下帶了宮女太監捧了洗漱用具進來。卻不見皇帝在案几前。仔細尋了,只見皇帝在寢殿裡間,背對門的方向對着龍牀側一堵牆壁出神。張德海看了看,便擺手示意其他人先退在門外等候。

“皇上,“他小心上前,那面牆上本是一付金龍逐日福壽連綿的織錦裝飾,此時織錦被掀開,露出裡面懸掛的一副畫像。那畫看筆法是出自大家之手,旁邊還有題詩“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畫上一傾紅梅,開得恣意傲然。卻不及前處一位佳人的風華無限。那美人清逸出塵,斜倚一樹梅花,如同一縷花魂,美若謫仙。是之前皇帝臨摹的那副凌雪薇的畫像,化成甚至都未裝裱,便掛在這隱蔽之處了。

“皇上,該安寢了。“張德海瞅瞅旁邊的西洋自鳴小鐘,輕聲道。

沈羲遙點點頭,又好似沒有聽到似的,只是盯着那畫像,幽幽道:“你說,若是她嫁了人,朕該如何?”

張德海一愣,從未聽過皇帝如此的口氣講話,但見那畫像,他又瞭解皇帝的心思,方知皇帝說的“她”是誰,只是不知皇帝爲何突兀問起此遭,許是今日出宮聽到什麼。可是自己又不知如何回答纔好,想了想諂笑道:“奴才不知皇帝說的是哪位。”

沈羲遙轉了身,一臉惆悵,直盯着張德海:“你不知道?”

張德海見皇帝是真問,思索了下,壯着膽子答道:“皇上想聽老奴真心話?”

“當然。但說無妨。”沈羲遙又轉了身去。

“老奴斗膽猜測,皇上是真心喜愛凌家小姐。”說着悄悄擡眼看沈羲遙的反應。只見他依舊站在那裡,什麼話也沒說,眼神間卻露出溫柔。便又道:“只是皇上忌諱凌家小姐的身份,不願迎她入宮。可她畢竟是個女子,總是要嫁人的。所以。。。”張德海踟躕了片刻,心想也許這是個讓皇帝看清的機會,便深吸一口氣道:“所以不如就促成凌家小姐一樁婚事,親自爲她選一個如意郎君,能與她琴瑟和鳴,白頭偕老。。。”張德海說到最後,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因爲他已看到皇帝臉上的陰雲,卻還是鼓起勇氣說完:“這樣一來,雖然她不能伴在皇上身邊,但是畢竟她幸福,不正是皇上最希望看到的麼。若是入了宮,那些妃嬪。。。”張德海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皇帝會明白他的意思。

“朕不是不願,是不能。”沈羲遙的語氣十分無奈,哀傷的神情在他臉上呈現。不久變成堅毅:“你說的對,可是,朕不認爲這普天之下,還有人能配得起她。起碼,那張昊天不能。”

張德海這才明白了,原來皇帝是聽說了張大人向凌家提親一事,難怪如此。

“那皇上打算如何?老奴今日聽說,凌相似有應允之意。”

沈羲遙臉上浮上一個狡黠的笑容,看了看擱在梨花木小几上的紅木托盤,道:“朕記得,柳婕妤有個妹妹。”

結局 夢中長憶誤隨車1

(回憶部分完,不明者請看本文開頭)

沈羲遙收回回憶,輕輕嘆了口氣。窗外月色皎潔,清涼如水,手邊是那封已擬好的謄黃,他伸手取過,又細細看了一遍已由禮部寫好的詔詞,揮了揮手,張德海進來:“皇上。”

“取筆墨來,這詔書,朕要親自寫。”

張德海一驚,悄悄擡頭看了看上面的皇帝,只見沈羲遙神色放鬆如常,方纔緊皺的眉也緩和下來,脣邊的那抹淡笑漸漸散去,只是如海般深邃的眼眸中還留了一絲溫暖。

張德海躬身退下,他服侍皇帝這麼多年,很多時候皇帝的心思他都能揣摩出個七八分。可是今夜,張德海卻是完全失了主意。

若按皇帝的情感,自然是一萬個願意讓凌相之女伴在身邊。可是,若摻了皇帝與凌相、凌黨、皇權之間的紛爭,那麼,凌家任何一個女子,哪怕是旁支,皇帝都不會允許進宮的吧,更何況是成爲六宮之主呢。

張德海能感受到沈羲遙的兩難,也明白太后一定是知道了什麼,恐怕是想成全皇帝與凌家小姐,同時也緩和朝堂上的不和吧。皇帝,真的會接受嗎?檐下看來,似乎是不得不接受了。

想到此,張德海在心底吁了一口氣。其實這樣也好,不是嗎。皇帝那般喜愛凌雪薇,此時雖說是迫於壓力娶她入宮,但是,怎麼說也是讓這凌家小姐在自己身邊了。這不正是皇帝心中一直的夙願麼。就不會在乎是怎麼得到了的吧。

取了未開封的徽墨,上用的鵝黃籤紙還未拆下。張德海一邊小心地研磨,一邊偷偷看沈羲遙。他閉了眼靠在明黃萬壽無疆團紋的椅搭上,睫毛微微地顫,面色雖然看不出端倪,但是周身散出幾許無奈的模樣。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沈羲遙緩緩睜開眼,取過硃筆在空白的詔書上緩緩書寫起來。

這日進宮早朝的官員三三兩兩走進中書省等待,天色尚早,值班室裡還燃着燈火。柳婕妤的父親這幾日裡春風得意,皇帝早先下詔將自己庶出的女兒許給了吏部尚書張洪昇的長子,那張昊天在朝中是極傑出的人才,更何況又是皇帝親自賜婚,榮耀非常。凌相稱病在家已有月餘,皇帝一改往常沒有去“探望”,朝臣們紛紛私下謠傳皇帝已與凌相成水火之勢了。而自己,憑着柳婕妤的得寵與未來女婿的家世,自然成了新的“領袖”人物,一時間風頭正勁。

此時他與同僚詹事府詹士殷瑞鬆閒話着走進中書省,還未進門便察覺到裡面氣氛異於往日。沒有說說笑笑的熱鬧,反而十分安靜,可是窗戶上明明映出不少人影,皆站着。他與殷瑞鬆對望一眼,走了進去。

凌相閒適地坐在首座,端了一杯香茗慢慢品着,不說話,他周圍椅子都空着,衆人皆在兩邊屏息而立,一臉的惶恐與恭敬。

柳大人一見這陣仗,心裡一緊,凌相毫無預兆地還朝,一定不簡單。他想了想,帶了笑臉上前:“凌相身體恢復了?”

凌相沒有答話,只是氣定神閒地飲着杯中茶,眼睛也沒有看柳大人一下,半晌才緩緩將茶杯擱在手邊小几上,也帶了溫和的笑道:“這麼久不見,柳大人諸多喜事老朽還沒有當面賀喜啊。”

柳大人一驚,他知道之前張家是向凌家提了親,若不是皇帝的賜婚,此時估計就是張凌兩家聯姻了。凌相該是爲了這個不快,也可能是因爲這個,怕自己在朝中地位下降,才還朝的吧。

柳大人這樣想着,自然又有些得意起來,如果真是這樣,淩氏一門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下降就是必然了,而自己,很明顯就是得勢的一個。如此想來,他坐在凌相身邊的椅子上,也伸手取了茶盞,品了一口道:“您是說皇上賜婚一事吧,我是倍感惶恐啊。天恩浩蕩,我還真怕承受不起。”這話略帶了挑釁的意味,柳大人悄悄看凌相,只見其微微一笑,彷彿毫不在意道:“柳大人此話差矣,柳婕妤在宮中風頭正勁,皇帝賜婚也屬平常,如何說到惶恐呢。”說罷起身,柳大人自然忙跟着站起,只見凌相微微伸展了下,看了看牆邊的漏刻道:“是時候進殿了。”

這日的早朝沒有什麼十分要緊的國事,沈羲遙聽完衆臣的一些彙報後並未嚮往日那樣讓張德海宣佈退朝。衆臣們垂首而立,一時間整個金鑾殿上現出異樣的寂靜。

“衆卿可還有奏報?”沈羲遙問道。

底下官員們互相看了看,沒有人站出來。

沈羲遙點點頭,似乎猶豫了一下,目光掃向今日早朝一直一言不發的凌相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示意張德海上前。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凌相之女淩氏雪薇,誕鍾粹美,含璋秀出,肅雍德茂,溫懿恭淑,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靜正垂儀,今授允礽以冊寶,立爲皇后,正位中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皇后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欽此。”

張德海並不十分尖細的聲音響徹大殿,除凌相與禮部極個別官員外,在“凌相之女淩氏雪薇”念出之時便已是一副震驚的表情,隨着張德海後面的聲音響起,尤其是到了“立爲皇后,正位中宮”時,衆臣都似懵了一般,面面相覷。甚至凌相,在聽完詔書的內容之後,臉上也顯出吃驚的表情。

“欽此”聲久久迴盪在大殿之上。這立後事關國體,但之前卻幾乎沒有人得到消息,甚至皇帝也未流露出任何立後的意向。如此一來,不啻一顆巨石投進平靜的湖面,激起的不僅僅是淺淺的漣漪。

“皇上,這。。。”有大臣說着要站出來想說什麼,只見凌相快步上前叩拜下去:“臣等一家,叩謝皇上天恩。”

結局 夢中長憶誤隨車2

凌雪薇接到聖旨時,正是清晨剛起身沒多久,她與盧幽姌用了早飯便坐在小池塘邊共繡一架湖光春色,此時已開了春,雖草木還不繁茂,但遠遠近近的鵝黃嫩綠倒更讓人感到春的氣息。這幅圖是要送予盧幽姌做賀禮的,雖不值幾個錢,但心意卻是不菲。

凌雪薇正眯着眼繡湖上細小的漣漪,一根生絲闢出八支,陽光下反出銀光,極考驗繡者的功底。因天氣尚涼,她蓮青色柳葉紋的家常棉裙外罩了件狐毛鑲邊的豆綠比甲,此時因專注出了一身薄汗。盧幽姌繡着湖邊一株碧柳的枝葉,手上纏着深淺不一的綠色絲線,神情也是專注。

前幾日太后駕臨凌家,凌雪薇意外得沒有得到召見,那時她已走到正廳廊下,卻被出來的大哥送回了閨閣之中。那正廳裡發生了什麼家中沒有一個人告訴她,母親見了她眼眶就微紅起來,父親第二天也還了朝,她內心深處隱隱覺得,似乎有事瞞着她,而這事,一定是大事,一定和她有關。

“妹妹,你看我這片葉子繡得如何?總覺得有些生硬。”盧幽姌笑盈盈看着凌雪薇問道。

凌雪薇偏了頭看過來,一對壁璽金釵輕輕顫動,思索了下道:“姐姐這片與上面緊鄰的那片繡得太像了。”說着拿過盧幽姌手中的針線,改動了幾針,那葉子便鮮活起來。

盧幽姌眼裡滿是讚歎的笑意:“這屏風繡好了,我到時可要一整年都擺在臥房裡。”

凌雪薇梳理着手中的絲,淡淡着揶揄道:“姐姐是這樣想,可是不知你那夫君願不願意呢。”

“他啊。。。”盧幽姌眼中盛滿了幸福,半月前她借了個機會看過了趙元嶔,心下十分滿意,此時想到未來夫君,自然滿面嬌羞:“我想他會願意的。”

“姐姐可是找到了好夫君了,妹妹相信那趙公子一定是個用情至深之人。”凌雪薇道。

“妹妹也該早早籌謀了,你說的那人相信凌相爺也找過了只是無果而已。這世間男子能與妹妹琴瑟和鳴的,一定還有。”盧幽姌怕自己的幸福刺激了凌雪薇心頭之傷,忙寬慰道。

“姐姐不必擔心,上次與張府的聯姻沒成,想必父親不會這麼快爲我找夫君的。”凌雪薇一副不在意的神情:“剛好也樂得自在。”

盧幽姌笑着搖搖頭,內心卻在惋惜,像凌雪薇這般的女子,能配得上的男子,能有幾人啊。

“小姐,小姐。。。”遠遠聽見皓月急匆匆的呼喊聲,凌雪薇擡頭,只見皓月一臉的驚慌與緊張,一路奔跑過來。

“何事如此慌張?”凌雪薇遞了杯茶過去:“喝點水慢慢說。看你急的。”

皓月接過茶杯又擱在一邊,擺擺手道:“小姐,不好了,宮裡來人了。要。。。要你。。。”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

“要我什麼?”凌雪薇突然緊張起來,之前在江南大哥託人帶的話立即浮在耳邊,難道。。。

“要你入宮。。。”皓月好容易緩了些。

“入宮。。。入宮做什麼?”凌雪薇還沒有說話,一旁的盧幽姌一把抓住皓月的胳膊:“難道入宮爲妃?”

皓月點點頭,她一口氣還沒有上來,所以只有先點頭。

凌雪薇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入宮,這是她最不願面對的。

“可知位份是?”盧幽姌想了想問道,凌相之女,給的位份應該不低。

“是。。。”皓月踟躕起來,不知該不該說,畢竟這是天大的事。

“說啊。”盧幽姌已經着急起來,難道是最低等位份。“選侍?常在?答應?怎麼說也得是貴人啊。”她脫口問道。

皓月搖搖頭,看着凌雪薇,只見她一雙漆黑的眸子盯着自己,這才深吸了一口氣道:“小姐,那公公帶了禮部的人來,聘您爲後。”

結局 夢中長憶誤隨車3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凌相之女淩氏雪薇,誕鍾粹美,含璋秀出,肅雍德茂,溫懿恭淑,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靜正垂儀,今授允礽以冊寶,立爲皇后,正位中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皇后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欽此。”

凌雪薇手捧着明黃的詔書,一臉的漠然,叩謝皇恩之後,一行清淚在沒人注意時悄悄滑落絕美的容顏。

“娘娘快請起。”傳詔的是慈寧宮總管王德福,此時伸出手來虛扶一把,眼前的女子就是未來的皇后,雖說皇帝是被強迫,想來不會得到寵幸,但皇后一位畢竟不容小覷,更何況又是凌家女,禮數上自然要周全細緻。

“多謝公公了,凌雪薇尚未入宮,公公無需稱呼我爲娘娘。”擡起頭,一雙如夜般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欣喜或哀傷。王德福一震,這凌家小姐生得如此傾城絕色,他在宮中侍奉兩朝都沒有見過如此佳人,也許皇帝會因爲這個皇后放下與凌家的前嫌也說不定。

凌雪薇半垂着臉,手上的詔書已被身邊的侍女小心地接去。片刻後她臉上淡淡的落寂換成了溫和的淺笑:“王公公,用杯茶吧。”

“老奴多謝娘娘恩典,只是還要趕回去覆命,就不多留了。禮教嬤嬤稍後便到,吉期已定在三月後,望娘娘好好準備。”王德福一臉的恭敬。

“多謝公公。”凌雪薇說着從皓月手上拿過一隻貢緞錦囊遞到王德福面前:“公公辛苦了。”

因是已得到的消息,王德福回宮的車馬剛啓,凌府便響起鼓樂聲和鞭炮噼裡啪啦作響的聲音,又掛出大紅色燈籠,映得滿府煌煌如在夢中。

凌雪薇走出門去,只見闔家大小全立在門前,凌相與其他人面上看不出悲喜,雖笑若春風,但眼中卻分明閃着淚花見她出來,所有人齊齊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喊:“臣連同家眷參見娘娘。”

凌雪薇眼前一熱,淚又止不住掉落。

“爹爹。。。”她上前去扶起凌相:“爹爹。。。”便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因是立爲皇后,自然十分尊貴。下詔之日起凌雪薇所居“冬雪霏萋”便被宮中派來的護軍守衛起來,除幾個禮教嬤嬤外,宮裡並沒有派其他太監宮女來服侍,倒也有些出乎意料。后皇帝恩典又下,凌雪薇可帶侍女一人進宮侍奉,這自然是天大的特例,一時讓人摸不清皇帝真實的心意。

如此凌雪薇倒難得得自在些,每日禮教時間一過,那些嬤嬤皆回去別院,這時盧幽姌常來探望凌雪薇,她知道凌雪薇十萬分的不願入宮,更何況是皇后這樣風口浪尖上的地位。那皇宮中女子的勾心鬥角陰謀算計比之朝堂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凌雪薇這樣如蓮花般清潔的女子,如何能適應得了。更何況,盧幽姌深知,凌雪薇的一顆芳心,早寄掛在那樣一個男子身上了。皇帝,娶她爲後不過是順從了太后的意思,安撫凌相使之還朝,於情於理都不會給凌家的女子寵愛的。

“盧姐姐。”凌雪薇坐在軒窗前,看着外面的春色旖旎道:“那幅屏風,我們還是繡完它吧。”

“妹妹,這如何使得。”在只有兩人的情況下,盧幽姌從了凌雪薇的意,不以娘娘相稱。只是這樣的日子,還會有多久呢。

“姐姐,那是我的一點心意。不能因爲即將到來的身份而放棄。”凌雪薇浮上一個無奈的笑容,皓月已和其他幾個侍女將繡架擡了進來。

“姐姐,再過半月就要到你大喜之日了。我也快進宮去了,以後還不知何時能夠相見,就從了妹妹的意,繡完這架屏風吧。”凌雪薇的語氣裡全是悲傷。

“妹妹,你。。。”盧幽姌心中十分感慨,她知道凌雪薇心中的苦,一直想着能舒緩的方法。

“妹妹,”盧幽姌想到什麼似地,面上浮上笑容:“七日後是百花節,不如我們出去走走可好?”

凌雪薇幾日裡黯淡的眼神一亮:“好啊,我想個法子讓父親準我出去。”末了幽幽地自語道:“也許,那將是我最後一次欣賞那樣的風景了。”

夢中長憶誤隨車 4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嫋嫋娜娜的歌聲隨風婉轉直上碧空,通往城南麗湖的大道上,花光柳影織成了斑斕璀璨的十里錦帳。兩架軿車前後行駛在麗湖旁的小道上,普通的灰藍罩子下是尋常市井間馬車最常見的原色木料,絲毫引不起旁人注意。拉車的馬匹看起來也是尋常,但若是有懂馬的行家,卻能發現那馬是千金難得的宛馬,不過尚未成年而已。兩架軿車前各掛了一串紫金風鈴,一路發出細碎清脆的“叮叮”之聲,煞是歡快。

凌雪薇與盧幽姌此時就分坐在這兩架軿車之上,凌府的馬車雖不華貴,但馬車上皆有凌府徽記,尋常人一眼便能看出。百花節是京中女子必過的節日,這日裡定有許多達官親眷出門觀景,此前皇家禮聘凌府千金爲後之事早在京中傳的沸沸揚揚,即使市井百姓也津津樂道。未避免乘自家馬車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凌雪薇特請管家在城中買了兩輛最尋常的馬車以用。

待行駛到麗湖附近,馬車隨着人流車流緩緩前行。春日裡陽光明媚,道路兩邊春草碧絲是清絕的底色,斑斕繽紛的各色花瓣是燦爛的紋樣,無止盡地在春日的融光中伸展鋪開。無數踏青的人影穿行在花叢中,柳蔭下,笑語聲、環佩聲、鸞鈴聲響成一片,應和着飛入碧霄。

“薇兒小姐,”馬車外傳來低低一聲輕喚,是盧幽姌的貼身丫頭如月。

車簾輕輕一動,屬於妙齡女子的一隻皓腕探出來挽起了簾子,車內的人繪了精緻鵝黃面妝的容顏在晴日下光麗生輝。

“怎麼了,如月姐姐?”皓月笑着看着如月問道。

“我家小姐說,前方不遠便是麗湖的繪春閣,是否到那裡歇歇腳?”如月笑問道,目光落在皓月身後坐着的凌雪薇身上。

“今日出城賞景之人甚多,不知此時繪春閣裡還有沒有空位。”凌雪薇的聲音從轎中傳出。沉吟了半晌又道:“先過去看看罷,若是沒有,再另做打算。”

繪春閣果然人多非常,都是來一睹京中名妓風采的公子,也不乏平日裡養在深閨的千金貴婦,或戴了輕紗帷帽坐在席上,或隱在馬車內掀開一線繡簾,好奇地觀望着這些過着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卻常常聽說,過着和她們完全不同生活的美妙女子。

“小姐,”前去打探的皓月和如月回來,兩人臉上都帶了驚訝和忐忑:“今日在繪春閣,京中最富盛名的幾位花魁齊聚,所以。。。”

凌雪薇看了看外面摩肩接踵的人潮,淡淡一笑:“今日天色潤朗,我們找一處臨水的草地,支起帷帳便可,順便一睹這些女子的風采好了。”說着走下車來,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的羽緞斗篷下是一襲瑪瑙紅春燕歸巢的襦裙,垂了雙股鴛鴦鈿帶,一頭青絲低挽,遍插瑁珞珠花簪子,只斜一支縲紅珊瑚流蘇金步搖,輕輕蕩在超脫塵寰的絕色容顏之側。

皓月忙取了煙青色帷帽戴在凌雪薇頭上,又幫她整理了斗篷上細小的褶皺。那邊盧幽姌也戴上了乳白的帷帽,與她一身橙蜜色楊柳依依的襉裙很是相配。

“盧姐姐,不如我們在湖邊找一處地方歇息可好?”凌雪薇上前牽住盧幽姌的手,柔聲道。

“自是好的。這樣的天光,若是待在屋內,豈不辜負。”說着四下看了看,正巧不遠處一片楊柳下有塊不小的空地,盧幽姌命隨行僕役前去佈置,又讓如月去指點。自己拉了凌雪薇慢慢在湖邊散步。

初春的風帶了微涼的氣息,輕輕撫在妙齡女子帷帽長長的薄紗上,帽沿垂落的白紗像薄暮的煙雲,嬌柔地籠罩下來,阻擋着旁人的窺探,也更讓紗幕後的容顏仿如洛水之濱離合的神光,若隱若現又遙不可及。

凌雪薇與盧幽姌攜着手,緩緩漫步,兩人並不說話,盧幽姌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繪春閣上,那裡隱約閃現着女子嬌柔的身影與金釵玉環璀璨的光芒。凌雪薇卻一直注視着身邊的一池春水,腳下的步子不急不慢,卻帶了若有所思的緩慢。

這樣的美景,再過幾日,應該就再看不見了吧。。。凌雪薇心中微微嘆息,手上下意識地握住腰間垂掛的紫玉佩,那是那夜他留給自己的唯一念想。可這唯一的念想,在幾日後,也要生生掐斷。“從此蕭郎是故人”的悲涼無奈,從凌雪薇心中漸漸升騰,逐漸漫顧了全身,腳下遲疑起來,便落下盧幽姌半步。

“妹妹怎麼了?”盧幽姌發現了凌雪薇腳下的遲疑,側頭擔憂地看着她。

“沒什麼的,姐姐。”凌雪薇回以柔和的一笑,目光也落在了前方的錦樓繡閣之上,只是淡淡地,又掃過樓閣進出那熙熙攘攘的人羣。

“今日很多公子都來了呢。”如月已打點好湖邊的憩息之地,又與旁邊幾家的婢女閒話了幾句,自然又得到一些消息。“看來這美麗女子的風姿,果然是人人都想得見的啊。”

凌雪薇不置可否地笑笑,她的心思不在那些佳人身上,只是,若是很多豪門貴胄會來,那他,是否也會出現在此呢?自己雖然沒有見過,但相信憑着那份感覺,也是能辨認得出吧。可是,若是他果真來了此地,也是如他人一般爲了一睹那些平日千金難見的佳人的風采,又難免失了他在她心中的印象。凌雪薇想到此,有濃濃的期盼,又有淡淡的酸澀。不知到底是期盼着那個人來,還是不來了。

盧幽姌自然沒有發覺凌雪薇內心的小小掙扎,看了一會繪春閣,回頭對凌雪薇道:“京中幾位名妓豔名遠播,尤其是藏春樓裡的頭牌姑娘,即使我在江寧,也多有耳聞呢。”

凌雪薇身在閨中,父兄皆不會在她面前談論這樣的煙花女子,因此反而她對這什麼藏春閣之類的地方甚是陌生,只是看着盧幽姌,溫和而淡漠地笑着。

盧幽姌自然是察覺了,便不再多言,與凌雪薇朝休息之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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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入宮前,可還有什麼心願麼?”盧幽姌突然問道。

凌雪薇一怔,“心願。。。”她喃喃道:“還能有什麼心願呢?”

盧幽姌心思輾轉了下,終還是說出了口:“那位公子。。。難道,你不想再見麼?”

凌雪薇搖搖頭:“一入宮門深似海。我不再想了。本就是一段無果的緣,又能強求什麼呢?”

盧幽姌點點頭:“是啊,一入宮門深似海,更何況你又是。。。”她沒有說下去,只是望着眼前的好友,堅定地說:“不過,我覺得,除了你,沒有人能當得起那個位置。”

“姐姐說笑了,妹妹何德何能。不過是朝堂爭鬥的結果罷了。”凌雪薇嘆了口氣,停了停又道:“我不要帝王的寵愛,也不要顯赫的權勢,相信皇帝也不會給我這些。而凌家的家世在身後,相信只要我避世,那麼便能有平靜的生活吧。”她說着笑起來,那笑容意外地異常明媚,襯着身旁的灼灼桃杏,依依碧柳,如同晴空流動的一抹抹奇異霞光。

可是內心深處,卻也有小小的不甘與遺憾。

如果,只是如果,能夠再見他一面,便能無憾了吧。

夢中長憶誤隨車 5

“皇上,您這是?”早朝剛結束,張德海端了茶點到養心殿,就見窗邊站立的君王,已自己動手換好了一身尋常百姓的服飾,正低頭整理腰上佩戴的飾物。

“今天不是百花節麼,出去逛逛。”沈羲遙一臉不以爲意,彷彿說的是去御花園賞花一般簡單。

“可是。。。”張德海踟躕了片刻,沈羲遙三日前感了風寒,又不巧腳疾復發,這幾日都是乘肩輿前去上朝。這突然要說出宮去,可如何使得。

“可是什麼?”年輕的帝王擡了頭,帶了淡淡卻不容置疑的笑容:“這幾日憋得悶了,出去透透氣。”

“皇上風寒未愈,腳疾也還未好。太醫說您需臥牀休息纔好的。”張德海明知皇帝決定的事不會改變,他自己的身體自己也清楚是如何的狀況,此時說要出宮,怕是沒得商量。但是還是壯了膽子說了出來:“而且今日太后會與衆妃嬪賞花,在宮中共渡百花佳節,可能。。。”張德海沒喲說下去,相信皇帝明瞭。

“朕傳了裕王和幾位大臣進宮,到時就說朕與裕王及其他大臣商議國事,不便前往即可。”沈羲遙正了正玄色的璞頭,狡黠一笑道:“如此母后便不會再召朕前去了。”

“可是。。。”張德海擔憂的其實是皇帝的身體,今日天氣倒是十分好,適宜出去走動,只是,爲何要去宮外,張德海倒是不得其解。但見皇帝神色鬆弛,眼底卻是堅決,便知其心意已定,是如何都改變不過來的了。

“朕的腳還是稍有不便,你去準備一架簡單的馬車,朕只是出去透透氣。”沈羲遙看出張德海的心思,淡淡解釋道,又補充一句:“最尋常的便好,朕不想招搖。”

張德海領命下去,皇宮內各式馬車皆有,但奢華尊貴居多,張德海自然知道那些馬車皆不可用,便從常用作出宮採辦的馬車中尋了一架較新的,迅速地重新佈置了內飾,更改了座椅之類,又細心地將一切可能帶有大內所用的印記清除,換了灰藍的布罩,如此,這架被更改了外觀的馬車,看上去便同市井間最常用的馬車一般了。只是馬匹不能馬虎,尋思了片刻,便從御苑中挑選了兩匹大宛馬,這才妥當。此時,已日上三竿,張德海匆忙回去覆命。

沈羲遙似等得有些不耐,但神色間卻是如常,只是嘴角微微繃緊,便是他稍有不悅的象徵。

“皇上,都準備妥了。”張德海還是抱了最後一絲希望,皇帝能夠改變主意。

“那就好,扶朕過去。”沈羲遙扔下手中的書卷,一臉嚮往之色。

沈羲遙沒有讓張德海駕車,命其與自己同車,畢竟京中許多達官都認得張德海,若是被人發現,自然想得到皇帝微服。於是選了身邊的一等貼身護衛徐徵遠,每次皇帝微服皆由其保護身側,不過機密而已,朝臣自然不知,便也不熟悉。

“主子,我們這是去哪?”張德海望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並非像沈羲遙所說的“隨便逛逛”,明顯是朝着一個目的地而去。

“今天是百花節,自然是去麗湖了。”沈羲遙一襲素白長袍,配了飛金孔雀紋腰帶,只在袖口密密卷着銀絲挑繡的瑞草紋,說話時露出一絲玩味而放鬆的笑意,更顯得其丰神俊朗,氣度不凡。

張德海“諾”了一聲,從隨車攜帶的水壺中倒出一盞碧綠茶水,恭敬地遞到沈羲遙面前,又將車簾拉開一片。

沈羲遙端着茶盞,也不喝,目光落在車外,那些叫賣胭粉吃食、首飾釵環的小攤,雜耍百戲的圍幛不失時機地點綴了一路,還有或畫 “嬌梨妝”,或貼“花黃”,或着“梅妝”,還有穿着俊俏風流男裝的嬌美女子們,或言笑晏晏地行走在路邊,或從掀起一簾的馬車窗後露出動人的風采。當然還有一個個華麗錦衣,金鞍玉轡的貴公子,氣度不凡地騎在高頭駿馬之上,帶了富家子弟得意的笑容,或三兩閒談,或與路邊的女子搭訕,都是一副輕鬆的模樣。

沈羲遙慢慢喝完手中的茶,也露出了輕快明亮的微笑,他的目光落在遠方,那裡閃爍着一池春水,盪漾着柔媚的天光。

這樣好的日子,她,是否就會在那樣春光燦爛,風景旖旎的地方,等待呢?

夢中長憶誤隨車 6

馬車靜靜停在湖邊綠地,張德海與徐徵遠收拾了柳蔭下的一處空地,又有些擔憂地看着周圍熙攘的人羣,怕有什麼閃失。

沈羲遙坐在馬車中,從打開的門簾向外看去,麗湖兩岸的景緻,此時就像一副精美到極致的闊大畫屏,無止盡地在春日融光中鋪展開來。錦衣繡帶,金釵玉鈿的人影穿行在花叢裡,到處都是言笑的歡愉,環佩的叮咚,鸞玲的叮噹聲,還有別致醉人的脂粉香,濃豔動人的百花香,清冽沁心的水波清香。。。在花樹最盛,春風一過就紛揚如雪的所在,遊人們或爭相支起錦帳,或簡單就地鋪下一條長氈,三五知已圍坐着飛盞談笑起來。一片笙歌豔舞,絃歌風流的春日賞花圖。

沈羲遙的目光落在那些錦緞綾羅包裹下的綺年玉貌的女子身上,一一掃過,他相信她今日一定會來此,彷彿是心靈感應一般,一下朝便決定來此一會。只是,無奈賞春人太多,女子中有的用長長的帷帽遮住了俏顏,想來是仕宦家中的千金,不便在人前拋頭露面。所以看了半晌,卻也未發現那個美麗的身影。

張德海自然猜到皇帝來此是爲誰,只是,依他的想法,凌府家教森嚴,凌家小姐風華絕代無人能及卻一直無人知曉,更何況那凌家小姐已經禮聘皇家爲後,大婚之日就在眼前,凌相應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女兒出門的吧。再過幾日,凌家小姐進了宮,皇帝還不是隨時都可得見,哪裡像如今這般麻煩。凌家小姐那邊,到時皇帝將前塵過往告知,那個竹林後可引爲知己的吹簫男子,那個救她於危難的義士,都是眼前的九五至尊。哪個女子還能不動心呢?之後便是龍鳳呈祥,帝后和睦的萬衆所向的景象,豈不美哉樂哉?張德海想着,自己都先憧憬起來。

張德海正想着凌雪薇入宮後的情形,卻見沈羲遙眼裡閃過一道金光,雖面色如常,但微微上揚的嘴角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不遠處的柳蔭下,一雙如花美眷正絮絮談着什麼。雖有長及肩的輕紗遮住了容顏,但其中那個瑪瑙紅的纖細嬌美的側影,不正是皇帝日思夜想的佳人麼。

再看沈羲遙,嘴角蘊着一抹歡喜至極的笑意,目光炯炯帶了無限歡欣與傾慕落在那個身影之上,再移不開。

徐徵遠這時已收拾好歇腳之處,上前道:“主子,已經佈置好了,主子可要移步至樹下?”

張德海擡頭看了看天,日頭不若來時那般盛極,但日光卻還灼人,便小心建議道:“主子,奴才看那樹下陰涼,賞景也是正好。”

沈羲遙這才收回目光,淡淡一掃,輕輕點了點頭。爲避免被人認出,張德海取了一頂墨色儒冠,不同的是這冠面也有一層輕紗障面。沈羲遙遲疑了片刻,終還是戴上了。

正在此時,繪春閣那邊傳來鼎沸的人聲,只見樓前的空地處搭起的高臺上,走出了四個猗年玉貌的女子,人羣中頓時爆發出嘖嘖的稱讚聲。

“那是什麼?”沈羲遙御手一指,張德海便躬身退下打聽。

片刻便回了來。“回主子,那是京城四大青樓的招牌姑娘,今日在此一會。”

“哦”沈羲遙點了點頭,倒毫不在意,目光也從高臺上收回,落在那邊已坐在樹下的女子身上。從身邊楊酸枝小几上取過一盞“梨花白”,慢慢飲啜起來。

“這四個姑娘都是頭牌,尋常人難以得見,更別說齊聚,而今日四人相約在此,大有比個高下,爭奪京中魁首之意,便才聚起了如此多人。”張德海望着熙攘的人羣解釋道。

沈羲遙不置可否地笑笑:“朕並不在意。”便不再多言。

夢中長憶誤隨車7

人羣的嘈雜在片刻間靜了下來,只見那四位麗姝朝衆人施禮,穿戴打扮自是不凡,又有名妓的一番風情高傲,沈羲遙偶爾也有幾眼掃了過去。張德海見皇帝雖無欣賞之意,但還是從旁打聽了又來,低聲道:“那一身月白繡牡丹的是藏春樓的頭牌白牡丹,據說服飾只用牡丹裝點。那一身櫻粉漢裙的是錦歸樓的紫絮,甚愛漢家妝扮。那一身鵝黃儒裙的是雅檀坊的緋玉,尤愛美玉,非玉不簪。還有那個一身新柳色上裳下裙的是瀲灩閣的碧弦。”

沈羲遙手中摺扇一收,浮上了然的笑意,目光略過那四名盛傳的美人,轉向張德海,輕輕道:“京中有傳,牡丹之舞,紫絮之歌,緋玉之蕭,碧弦之琴,乃‘京中四絕’,看來今日是能領略了。”

張德海聞得皇帝如此說,倒是一愣,旋即笑侃道:“原來主子知道,看來以後不用奴才去打聽了。”

沈羲遙笑着踢了他一腳:“這差是越來越會當了。”目光再看那四位女子,微微點了點頭:“道確實是名至實歸的佳人,比起後宮裡那些,全不一樣。”

張德海心中唏噓,後宮佳麗都是千里挑一的大家閨秀,行爲舉止無一不謹遵禮數,皇帝不甚愛女色,在皇宮之中好容易見到皇帝,自然皆是一副唯唯諾諾,千嬌百媚的模樣。而眼前這些女子,男人們花了千金萬金,費力才能博得一笑,那眼底的驕傲自然不同。何況,自幼所受教養不同,風情必然也不一樣。

這些道理,皇帝自然明白,何況眼前他眼裡只有一個凌雪薇,什麼花魁寵妃,根本已不在心上了。

言語前,聽聞前方高臺上主持之人說了些什麼,沈羲遙沒有在意聽,不過還是有零星話語傳進了耳朵裡。那邊話音落了,人羣裡一陣應和之聲。徐徵遠倒是聽得仔細,解釋出來卻是異常直白:“那四個女子要比個高下,但不願落奪花魁之嫌,比試樂器、舞蹈、詩詞三項,但每人只能擇其中之一,剩下其二由所邀的臺下一男一女完成,評判最高的便獲勝,得到本次的纏頭,好像是東海而來的黑曜石鑲嵌圍屏,世間無二的珍寶呢。”

沈羲遙“哦”了一聲,言語間皆是玩味。張德海從那一個“哦”字便知皇帝的玩心上來了,也不多說,只等着看。

高臺下男子的手臂如森林般舉起,女子們倒都稍稍退後了一些,不過卻也顯出躍躍欲試之態。那臺上女子倨傲地看着,尤其是白牡丹,這四個女子中她姿容最盛,也最負盛名,此時一副傲藐之態。沈羲遙倒是一副看戲的姿態,笑吟吟遞了兩盞酒給身邊二人:“坐下一起看吧。”

頃刻間其他三人都已選好,一起站到臺上,都是翩翩公子與嬌豔佳人。只有白牡丹目光掃過衆人,終轉過頭對身邊的侍兒說了什麼。便有兩人走到人羣中,其中一人直奔沈羲遙而來。

“這位公子,我家姑娘邀您相助。”一名杏色春衫,雙髻垂髫的丫頭站到沈羲遙面前。

張德海與徐徵遠正欲阻攔,卻見沈羲遙慢悠悠站起身,正了正有障面的儒冠,用含了玩味笑意的聲音道:“這是在下的榮幸。”

張德海一時駭得連舌頭都要咬下,目光一轉,卻頓時明白了。

那廂,只見凌雪薇正由一個同樣杏色的侍兒引領着朝高臺走去

夢中長憶誤隨車 8

隨着他二人走上高臺,底下的人羣中發出竊竊的聲音,畢竟他倆皆以輕紗覆面,看不得容顏,周圍自然一片議論之聲。

白牡丹走向他二人,輕輕一施禮,行爲舉止間有着慣有的傲然之態,不過言語還是很客氣的,沒有問他們姓氏稱呼,而是直接道:“這次還請二位從旁協助,我選舞蹈,請二位商議選什麼吧。”

牡丹之舞乃京中一絕,她選舞蹈一項定是躊躇滿志。

沈羲遙點了點頭,轉向凌雪薇,雖看不清帷帽下的絕代容顏,但此時他們相距這麼近,近到只略伸出手去,便可將眼前人擁入懷中。就是這麼短的距離,卻又是萬水千山。

“我選詩詞。”凌雪薇朝沈羲遙輕輕施了一禮,她自方纔一時興起應了白牡丹之邀,此時又有些後悔。畢竟自己即將入宮,又是好容易才求了父兄才被允出來。若是出了什麼紕漏,自然不好交代,如今她一舉一動已不只關乎凌府,更牽扯國體。舞蹈白牡丹已選,她心中大石半落,樂器她皆精通,但在衆人面前演奏難免有礙身份,於禮不合。而詩詞一項卻無礙。

沈羲遙點點頭,慢慢道:“那在下就選樂器好了。”

聽到他的聲音,凌雪薇身子明顯一顫,立刻扭頭直直看向沈羲遙,帶了不可置信與猶疑的眼神即使隔了輕紗也能令人察覺。“你是。。。”她朱脣微啓,卻又未再發一言。

那邊其他人也商議完畢,比試即將開始。

先是四位“主角”,白牡丹“孔雀舞”果然名不虛傳,一曲舞畢臺下一片叫好之聲。紫絮也選舞蹈,她精通歌唱之道,舞蹈功底也不差,又跳胡旋,技巧雖不如牡丹,但盛在別緻上。緋玉與碧弦自然選樂器,緋玉之蕭,碧弦之琴各有千秋。臺下一衆飽了眼福。

接下來是詩詞,臺上已備好筆墨,有一長者越衆而出,正是繪春閣的老闆。他看了看周圍的湖光春色,道:“我也沒什麼特別新意,就以春色賦詩吧。”

沈羲遙看着身前的佳人,凌雪薇站在桌几前,略一思索,便揮筆而就。沈羲遙看她手下只寫了幾個字,完全不到一首詩的長度,就擱下筆,走回自己身邊。

那邊三人一會兒也賦得新詩。

紫絮那邊:“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緋玉那邊:“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

碧弦那邊:“瘦竹隱紅霞,春衣落絮花。相邀郊外去,尋醉入農家。”

沈羲遙一一聽着,皆是好詩詞,但他一心想知道凌雪薇那寥寥數筆到底寫的是什麼,待繪春閣老闆走到凌雪薇詩詞前,他的心更是狂跳不止。

繪春閣老闆舉起凌雪薇寫下的花籤,先是一怔,臉上閃過疑惑,片刻變成驚訝與讚歎,微笑着連連捋着花白長鬚,卻不念出。

沈羲遙眼睛直盯着他,恨不得上前了。

“牡丹這位友人賦詩:‘鶯啼岸柳弄春晴,曉月明。’”繪春閣老闆高聲念出,隨即將那花籤對衆一示,又脫口而出道:“好詩,好字,好文采!詩詞一項,此詩獲勝。”

他此言一出,臺下離得近得紛紛又上前幾步,仔細看着他手中的花籤,有人面露不解,有人一臉疑惑,也有少數人發出“嘖嘖”之聲。

沈羲遙知凌雪薇詩詞功力深厚,但他一直認爲,凌雪薇出身鐘鳴鼎食的世宦豪門,父兄又皆是詩詞書畫上的大家,她自幼耳濡目染,定是不凡。可眼前這寥寥十字,卻讓他知曉,凌雪薇的才情,絕對堪稱國之第一。

“鶯啼岸柳弄春晴,曉月明。”沈羲遙在心中默默回味,不由霽顏,彷彿是自己賦得此詩,得意非常。

“敢問徐公,此句妙在何處?”臺下有人問道。

那徐公看向那人,搖了搖頭,猶面帶微笑看向衆人:“可有人能回答這位的疑問?”

臺下人面面相覷,之前稱讚的幾人也相互看着,卻無一人上前。徐公無奈而不屑地輕笑,之後轉向凌雪薇,眼神中已滿含欽佩之色,緩聲道:“這位姑娘,還是你來解吧。”

凌雪薇沉吟了下,正欲上前,只見沈羲遙正了正衣袖,先走了出去。他因腳疾未愈,走路稍有些跛,但身散出的卓爾不羣,秀致絕佳的風采氣度還是讓人忽略了此點,將一衆目光全部聚集到自己身上。

“鶯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曉月明;明月曉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鶯。”他朗聲道,之後轉頭,朝凌雪薇處投去一個熱烈的目光。

凌雪薇的目光也落在了沈羲遙身上,旋即回以一個會心的笑容。

夢中長憶誤隨車 9

白鬚長者含笑捋捋鬍鬚,讚歎地點頭,不過又頑皮一笑,與他持重的長者身份稍有不符,只見他轉頭看着凌雪薇問道:“這位姑娘,這位公子所解可對?”

凌雪薇落落大方地上前,朝沈羲遙施禮,瑪瑙紅的裙裾鋪散,底邊上以略淺硃紅勾出的簡單五瓣花圖案就開滿了一地。

“這位公子,”她聲音清越,透着甜美溫婉,似乎已經確定了什麼般,柔聲道:“承蒙公子欣賞,公子所解甚對。”說罷再行一禮,悄悄後退一步。

沈羲遙心中不知爲何一酸,即使知道再過幾日她就要進宮,成爲自己的正宮,算不得委屈。可是,若是她是其他人家的女兒,又或者,自己不是帝王,只是尋常男子,那心情一定是欣喜若狂的。

正午時分,日頭逐漸盛起來,湖邊雖有微風,但依舊能讓人感到些微炎熱。本該是略有輕寒的早春三月,這樣的天氣實在罕見。凌雪薇站在高臺一隅,儘量不引人注意,但她戴了帷帽,又有輕紗,那本來有的一絲風也就幾乎感覺不到了。此時站在正午的日頭下,早就出了一身薄汗,身上膩膩得不適,便將披在身上的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的羽緞斗篷解下,顯出裡面一襲瑪瑙紅春燕歸巢襦裙,裙上雙股的鴛鴦鈿帶刺繡精美,由一對鴛鴦活靈活現,是巧手的蘇州繡孃的得意之作。

白牡丹站在凌雪薇稍前的位置,餘光處突然出現一抹惑人的亮色,偏頭看去,只見一位麗姝婀娜的身姿,即使看不到容顏,也能想象那帷帽下是何等的絕世芳華,仿如洛水之濱離合的神光,若隱若現又遙不可及。

還有香氣,那香氣幽幽冉冉,卻逐漸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

白牡丹素愛用香,與制香一項上也頗有建樹。京中相好的公孫貴族有知她此好的,常常一擲千金購得名香以博美人一笑。而此時凌雪薇身上的香氣,卻是她從來沒有聞過的。

沈羲遙看了看身邊的人,她身上散出淡淡的香味,乍一聞是乳香的溫暖香甜,再一嗅又有薔薇的粉嫩幽然,又泛出蓮花的清幽雅緻,百花的芬芳與常青木的甘洌如雨絲般搖曳飄蕩開去,馥郁、清新、雅緻、醇厚次第而來,令人心曠神怡,感到甜美如飴,又覺千姿百態,如夢似幻,似假還真,一如衆生實相,皆是存在與虛無相續間的泡影。

白鬚長者也被香吸引,不由脫口問道:“老夫素愛香料,這位姑娘身上香氣特別,不知是哪種香料製成?”

凌雪薇的聲音從帷帽的薄紗後傳來,如黃鸝般清脆動人:“這香倒不是什麼絕品,不過是我自己調製出來的。方法也簡單,就是南越而來的碧水與東京華的蘭芷相配,加上北地而來的重葛,還有西域的千媚,由春日豔桃、夏日碧蓮、秋日紅楓與冬日玉梅上的水各一錢混合,再用冰心玉壺封在松柏之下數年,開啓後便得此香,名曰‘雲霏’。”她的語氣一如平常,彷彿在說一個簡單花樣如何繡就一般,彷彿那香隨手可得,稀鬆平常。旁人聽了卻訝舌,不說那春夏秋冬的花上之水,單是四種香中的任一種,都是千金難求的絕品。此時在這位女子口中說出,彷彿就是隨處可見的香料一般,毫不在意,再看周身穿戴,通身不凡,想來定是豪門女眷。

白鬚長者眼帶深意地打量了凌雪薇上下,終未發一言,示意比試繼續。

此時最後一項比試已經開始,待前面三位演奏完畢,皆是典雅的曲目,應和着春景,臺下都是一片讚歎之聲。到了沈羲遙上前,凌雪薇沒有注意白牡丹和其他人衆投來的目光,只是專注地看着前方那個挺拔俊逸的身影。

是他麼?他又認出是她麼?

臺下的張德海也仔細看着皇帝,沈羲遙沖齡即位,樂器雖不十分喜好,但也皆精通。古琴一項更是無人可望其項背的。只是皇帝難得彈奏,今日在凌家小姐面前,他會展露絕技麼?

這時,臺上的沈羲遙看了那擺放整齊的各色樂器一眼,卻沒有取任何之意,而是環顧四周,似在尋找什麼。臺下一時議論紛紛。

白牡丹上前,輕聲問道:“這位公子,請問是否沒有合適的樂器呢?”心中卻在忐忑,臺上各類常見的樂器皆備的齊全,除非此人不會使用,不然定有一樣可以稱手。

沈羲遙搖搖頭,不再看那些器物,卻走下了高臺,在衆人不解與疑惑的眼神中,摘下湖邊碧柳上嫩綠的柳葉,重新站回臺上。

臺下議論聲更大,葉子可吹是衆所周知,但是音色與可用曲目多是極簡單的市井歌謠,難登大雅之堂,難道眼前這個跛腳的男子不若周身所散發的氣質那般高貴,竟不會使得任何樂器?

凌雪薇心下卻一顫,隨着熟悉的音律從沈羲遙脣邊的柳葉中發出,她已經確定了,眼前的男子,一定是那個在竹林後的俊逸身影,而明顯的腳傷,也證明了,他也是救自己於危難的義士。

此時,飄蕩在麗湖上空,令所有人如癡如醉的,正是那夜在竹林裡,凌雪薇吹奏的流水浮燈。

夢中長憶誤隨車 10

三項比試自然是白牡丹一行獲勝,衆人也對兩位障面之人頗爲好奇。白牡丹攜凌雪薇與沈羲遙向衆人略一施禮,正要往臺後的繪春閣裡走去,只見那邊紫絮、緋玉、碧弦相聚而來,攔在白牡丹前。

凌雪薇趁此時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這三位京中口口相傳的名妓。紫絮纖瘦,不若白牡丹纖穠合度。緋玉美貌,卻不如白牡丹風情。唯有碧弦,脂粉薄施,妝扮清麗,笑容卻如桃李初綻,說不盡的風姿無限。不由多看了兩眼。

沈羲遙見到碧弦卻稍稍一愣,此姝與宮中柳妃稍有相似,不過氣質迥異,但乍一見卻能立即想起。心裡不知何時泛上些微難言之感,並非柳妃之故,而是想到宮闈,想到前朝。畢竟,凌雪薇是凌相之女的事實是他最不願面對的,即使,他愛慕她如斯,但身爲帝王,心中不能只有如花美眷,更要有如畫江山。與生俱來的皇室驕傲、皇家職責、天子威嚴,都需要他以江山爲重,而非自己的喜好爲先。

“牡丹姑娘,”緋玉先開了口:“這二位是?”眼睛在凌雪薇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以繡帕撫着嘴角,露出一個風姿的笑容道:“不會是藏春閣新來的吧?”說着便伸手向凌雪薇的帷帽探去,一邊笑道:“牡丹妹妹怎麼不讓這位姐妹展露容顏呢?”

凌雪薇後退一步,不急不惱地開了口:“久聞麗湖春色襲人,今日出來賞春,本來依了身份,不該應牡丹姑娘之邀拋頭露面,但想不過是吟詩作對,品簫弄琴,皆是雅事,便出了禮數。不想卻被這位姑娘誤會。”語氣裡雖含着笑意,但不悅之意也顯而易見。

緋玉只當不聞,只是一味看着白牡丹,語氣中已有鋒利之色:“我看藏春閣可以改名叫藏龍臥虎居了,牡丹妹妹不怕這位新姐妹之後搶了你了的花魁之位麼?”又看凌雪薇:“看來辜娘是要讓你一鳴驚人嘍?”手再次伸向已退無可退的凌雪薇面前。

白牡丹正欲阻攔,只見一邊的沈羲遙搖起手中淡黃底色繪墨竹摺扇,不動聲色地擋開了緋玉已伸到凌雪薇帽檐的手,語氣淡然道:“這位姑娘,我們只是臨時幫忙牡丹姑娘的路人,既然這位小姐不願以貌示人,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緋玉的手訕訕地垂下,掃了一眼身邊的紫絮,紫絮卻裝作不見,只看着自己手上一把障面的團扇不語。緋玉不甘地又看碧弦,只見碧弦微微一笑,如春風拂柳般溫潤,理了理鬢間的鈿花,悠悠道:“這位姑娘文采真好,我素雅詩詞,不知可否能向姑娘請教?”

凌雪薇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接受,就見碧弦一笑,帶了揶揄的語氣對白牡丹道:“聽說徐公是姐姐的座上賓,昨夜還在藏春閣一度春宵呢,徐公挑剔之名京中皆知,甚少人能入得他的法眼,不過他對姐姐卻是讚不絕口,姐姐不愧是花中魁首。”

她此言再加緋玉之前所說,無異於指白牡丹今日比試有作弊之嫌,而凌雪薇與沈羲遙是早就安排好的“幫手”。今日比試是徐公之意,而三項中又只有詩詞一項是徐公出題,這樣一番話,不啻於說凌雪薇是之前有所準備,其實並無甚高才情。

凌雪薇何等聰穎,當然聽出她此話隱意,抿了抿嘴,點了點頭道:“請碧弦姑娘指教。”

沈羲遙浮起淡淡寵溺的微笑,合起摺扇有一下沒一下打在手掌心中,等待再次聽到凌雪薇的佳作。

“不知姑娘要以何爲題?”凌雪薇問道。

“不如以相思爲題,可好?”碧弦道。

凌雪薇聽得“相思”二字,不由忡愣起來,那邊碧弦卻已開口道:“落花如夢悽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閒教玉籠鸚鵡念郎詩。”之後得意地看着凌雪薇。原來碧弦早先差人探知知徐公今日之題爲“相思”,有所準備,不想所探有誤,失了詩詞那一項的機會。

凌雪薇低了頭,慢慢道:“枕函香,花徑漏。無意相逢,絮語瘦竹後。時節薄寒人病久,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未等碧弦說什麼,擡起頭又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說到“相對”二字,聲音已低下去,似含了無限無可奈何之情,帶了些微哽咽。

沈羲遙閉了眼,那日吳貴人在牢中所說凌雪薇有心上人,他聽聞暗含了殷殷的期許,如今,他已確定,那個在凌家小姐心中佔了很大分量的,就是他。當心中激動難言,心潮澎湃起伏,不知是高興到了極致,還是得意到了頂點,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下撞着胸膛,似要跳動而出一般。他突然做出了自己也想不到的舉動,一把拉過凌雪薇的手,就向臺後走去。留下其他四人面面相覷站在臺上。

那邊張德海與徐徵遠相對一看,擡腳便要跟上,而皓月也與盧幽姌見到此景,也是嚇了一跳,直直奔上前去。

凌雪薇似知道了什麼般,沒有反抗,任由他拉着,周圍的人聲、景緻她都看不到,也感覺不到,只有手上傳來的溫暖,讓她的心激烈地跳動着。眼前的男子手掌溫潤乾燥,身上散出幽幽清爽氣息,她的心一下平靜下來。

他不想再考慮那麼多,什麼皇帝尊嚴,什麼帝相之爭,什麼後宮三千,他只要她。。。

她不想再顧及那麼多,什麼淩氏尊榮,什麼身家背景,什麼後宮之主,她只要他。。。

眼前是開闊的水域,他們站在水邊,身後是姿態萬千的依依碧柳,迎風舒展着嫩綠的枝條,輕輕打在兩人的衣袍之上。凌雪薇低頭,見自己的手還在沈羲遙的手中攥着,不由臉紅了起來。

“我。。。”他開了口,要說出自己是誰。

“你。。。”她同時也開了口,要問他到底是誰。

“公子!”徐徵遠的聲音傳來。

“小姐!”是皓月驚詫的呼喊。

兩人伸向帷帽的手停了下來,轉頭看向已站在面前的兩個忠僕。片刻間,便被那兩人拉開了。

也終於冷靜起來,知道那些種種,是即使想拋開,也無法拋開的。心逐漸涼下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爲何要在這樣的事上,不能如意呢?

“轟隆“一聲驚雷,不知何時竟聚集了大片濃雲,接着”嘩啦“一下,豆大的雨點從天空傾瀉直下。

皓月一把拉過凌雪薇朝馬車上跑,而沈羲遙也被徐徵遠半扶半拉地向另一邊的馬車方向走去。

之前的隻言片語,不過爾爾,該說的還未說出,便失了說出的機會。風雨中,兩人回頭,她只看到他遠遠揭開面紗,容貌在大雨中依稀不清,無法分辨,卻能感到那長久的一眄,清澈如水,堅毅如山。他只看到她掀開帷帽,睜目凝視,不忍眨眼。而雨聲嘩嘩,視野裡卻漸漸空曠起來。

夢中長憶誤隨車 11

豆大的雨點從薄墨渲染般的天空墜落,穿過枝葉密網的空隙,連成一條條銀線,打在棕黑的泥地上。前方樹林的盡頭外,一片寬闊的草地之後是一條洶涌奔波的大河,散出溼潤的水汽,曲徑通幽的苔痕上,散落着點點粉紫色的碎錦——那是紫藤蘿和白菖蒲幽豔的花瓣。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着,一前一後兩輛馬車停在草地上,其中一輛的車轍陷在一處泥坑中,半傾斜着,粗衣便袍的車伕一面揮着馬鞭,一面懊惱地嘆氣,企圖利用馬兒的衝勁,將車從危境中解脫。

“劉大哥,慢些!”車猛地向前,又陷回原地,劇烈地震動了下,車內傳來女子焦急的聲音:“小姐受不了如此顛簸的。”一個女子探身出來又道:“那邊是盧家小姐的車吧,請他們來幫幫忙好了。這車沒人在後面推,肯定是出不來了。”說話的是一個身着淺碧衣衫的妙齡女子,雙環髻上點綴着粉嫩的絹花,極是清秀動人。

“皓月,不如我們先下去好了。這樣也方便些。”一支玉手掀開車簾,華衣麗服的女子輕巧地跳下馬車,不顧及地的裙襬沾上斑駁的泥點,也不顧紛揚飄落的雨點,在雨中安靜徐行。

“小姐!”隨身的侍女打開一把黛色的綾傘忙遮在女子頭頂,朵朵桃花盛放其上,在陰雨的天色下格外明豔。

“無妨的。”女子回頭粲然一笑,彷彿突破濃雲的絢爛陽光。她伸出手接着雨絲,仰頭看着迷濛的天空,眼睛裡似乎沾染上了一線灰暗,帶着幾分惆悵之態,離開了傘下寧靜的空間,向另一輛馬車走去。

“盧姐姐。”凌雪薇站在另一輛馬車前,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不過還是開口道:“外面的雨小了些,車裡溼悶,我們不如在外面透透氣,再回去。可好?”她那句“可好”帶了些須疑惑小心在其中。

風挾着細密雨絲打在凌雪薇瑪瑙紅的儒裙之上,那春燕歸巢的圖案稍稍黯淡下來,彷彿沾上了落寂之色。之前一直隨風飄蕩的帶了無盡風流的雙股鴛鴦鈿帶也緊貼在裙上,少了搖曳之姿。

“小姐,”皓月撐着傘上來,也發出疑惑的聲音:“盧家小姐怎麼沒應?咦,車伕怎麼也不見?張大哥,張大哥?”她一面喚着盧家小姐的車伕,一面四處張望,對那邊的靜默也產生了懷疑,還有一絲莫名的緊張。

“小姐,這。。。”她看了看那輛馬車,突然發出驚訝的聲音:“這。。。”她臉色霎時變得煞白,聲音都帶了顫抖,慌張地對凌雪薇道:“這個。。。不是盧小姐的馬車啊!”

偏了頭想了想,又仔細地看了看眼前的馬車,皓月道:“這馬車與我們乘的如此相似,不過多了一個鈴鐺。啊,一定是剛纔,那大雨突來,人羣都是慌亂。我們的車伕不是府裡的,讓他跟着盧家小姐的馬車,想來是認錯,跟岔了。”

凌雪薇聞言一愣,旋即臉上閃過一層驚慌,不過又很快被平靜替代,只見她輕輕捋了捋鬢間的碎髮,回頭看了一眼仍陷在泥坑中的馬車,帶了無奈的微笑着道:“實在冒犯,不過可否行個方便,麻煩幫一幫我們可好?”

皓月離得近,可以聽出她語氣中微微的顫抖,鎮定了下,也斂衽爲禮:“還請行個方便了。”

“小姐不必着急,子由,你去幫忙。”車裡傳來淡淡的男聲,十分和善。話音落了,便有一赭衣男子下了馬車,此人身材魁偉,眉目間滿是豪氣。

乍見了陌生男子,凌雪薇忙擡了袖子障面以作迴避。皓月也微低了頭,指引眼前的男子前去馬車處。

走開幾步,卻發現凌雪薇還怔怔站在原地,眼神間全是淡淡的疏淡迷離。她不由喚了一聲:“小姐。”那邊身子顫了顫,卻沒有迴應。

夢中長憶誤隨車 12

“敢問公子。。。”凌雪薇的聲音有着明顯的激動:“敢問公子可是。。。”她卻沒有再說什麼,一雙美目充滿了期盼,又瞬間黯淡,薄脣抿了抿,終化作一個淒涼的笑容,又化作了一個決絕的心意,靜靜轉身,向那一江春水。

隔着車簾的一線縫隙,沈羲遙靜靜坐在車內,比起心裡的痛,腳上的劇痛已經變得麻木起來。

“張德海,”他的語氣聽不出波瀾,但內心的翻涌卻是明顯:“你說,她會知道是我麼?”

張德海一愣,有些不解道:“主子,難道您不會告訴凌家小姐麼?”

幾乎是看不見的幅度,沈羲遙搖了搖頭:“她心中的男子,不該擁有九五之尊的身份。”停了停又道:“那個男子,應該只有她一人。而不是。。。”他踟躕了下:“而不是後宮三千。即使只想取一瓢飲之,現實的殘酷,又怎能容許?”他浮上一個無奈的笑容:“更何苦,她還有一個權傾朝野的父親。”最後一句,他說得極慢,又十分隱忍。

張德海點了點頭,語氣裡也沾染上了身邊男子的那份憂傷與悲慼,還有參透後宮爭寵的淡然:“是啊,做爲凌家小姐,她一定是希望有一個人,是真正‘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吧。”他看着沈羲遙:“而帝王,卻不能給她那些。”

那邊,凌雪薇站在江水邊,看着奔流不盡的碧波,輕聲歌唱起來。

“細柳垂金縷,寄煙波,相思脈脈,問君知否?靈燕銜來春符字,相約黃昏莫誤。漸月影、盈盈弦步,攜手清風穿竹徑,與閒雲、共赴桃源路。境過也,不曾晤。殘紅滿地遊絲舞,淚輕彈,江南怨女,對池衝杵。愁雨紛然隨槌落,憑藉蘋花結旅。只恐那、消息仍阻,縱是千山難隔斷,盼歸鴻,帶去殷勤語,春不老,夢中敘。”

凌雪薇雙臂斜斜展開,蓬鬆衣袖渺渺舒飛,似蝴蝶戀花;玲瓏的腳尖輕點地面,懸空旋轉如梭,儼然如凌波仙子踏水而來。驟然,一片寂靜之中,有靡靡洞簫之音,飄渺迴旋,牽引着她的舞步,指引着她舞動的身軀。時而高山雲海,一波萬頃滾滾涌來;時而流水含情,月色相隨影徘徊。或是花枝輕顫,霧鎖重樓;或是梧桐黃昏,相思閒愁。

張德海看着身邊吹簫的帝王,烏眸含笑,情意潺潺,溫潤一如春水。

沈羲遙深情地望着,她瀲灩的眉目,如雲的烏髮,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

而她,動情地舞者,當他如海市蜃樓般浮現,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變得無足重輕,隔着紅塵三千丈,她的靈魂踉蹌着,朝他飛奔。

她的舞姿隨着他的蕭聲,他的蕭聲伴起她的舞姿。。。。。。

你是金風,我是玉露;你是孤騖,我是落霞;你是楚風,我是暮雲;你是青巒,我是秋水。。。。。。

“多謝公子。”不知何時,凌雪薇已回到馬車前,不顧皓月疑惑的眼神,一個手勢制止了她上前的腳步。

凌雪薇正了正衣飾鬢髮,斂衽爲禮,鬢間縲紅珊瑚流蘇金步搖輕微地晃,如同她此時拼力才穩住的盪漾的心。

“小姐不必客氣,那是我該做的。”沈羲遙極力控制着自己顫動的身體,掩飾內心的激動。

“這個,”凌雪薇伸出一雙素手,手心裡赫然是那塊緋紫玉佩:“還請公子收回。”又解釋道:“我即將出閣,這樣的東西,一定是一雙一對的。不適合留在身邊。”

“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隔着車簾,沈羲遙遞出一塊羊脂白玉所制的玉珏,上面刻着“雙飛”二字。“在下能理解小姐的擔憂,這個乃是另一塊,小姐一同收下好了。”

兩人的手,在虛空中隔着短短的距離,卻是無法再向前。

“我。。。”凌雪薇定定地看着那隻手,咬了咬牙,努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滴:“不能收。”又似不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玉佩,終下了決心:“多謝公子相贈玉佩,可惜,不能成對。也多謝公子知己之情,救命之恩。從此一別,還望公子保重。”

沈羲遙含了笑,眉間卻哀傷地緊皺起來:“恭喜小姐喜結良緣,相信小姐所覓必爲佳婿,還望小姐從此夫妻恩愛,並蒂榮華。”頓了頓,似乎這是唯一表露心意的機會,又不敢言說般低語:“若是,世事不是如現今這般無奈,又沒有那些牽絆該多好。我不會讓你離開,不會。如有來生,我一定要在所有境況發生前,先遇見你。那樣,便不會再有任何牽絆。”說罷,向已經回來的徐徵遠一示意,眼神決絕。

凌雪薇面上浮上一層淡淡粉色,帶了小女兒的嬌羞與成熟女子的決絕,輕輕道:“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馬兒一聲嘶鳴,車輪轆轆,他終於離去,她低眉相送。憶起他淡淡叮嚀,她微微淺笑。他漸行漸遠,她煢煢孑立。

凌雪薇站在原地,胸中突然大慟,無可言說的感激與愛意,又是前所未有的絕望。彷彿人生已是盡頭,哪怕這一生,或許還是那麼長遠。。。。。。

尾聲 此情已自成追憶1

雨淅淅瀝瀝下着,如輕煙薄霧般籠在皇城之上。張德海站在城樓上,身上卻是一身身出着汗。帶了極焦慮的眼神,落在不遠處那個身影上。幾乎被夜色遮蓋,沈羲遙手上僅鬆鬆提一盞風燈,豆大一點薄光,讓張德海能辨出前方那個九五之尊的身影。

自傍晚回到宮中,皇帝就一直在這裡,沒有穿避雨的油衣,拒絕了宮人的撐傘,甚至沒有讓太醫更換腳上的傷藥,摒棄了身邊所有的侍從,安靜地,帶了寂寞,帶了絕望的身姿,靜靜地站在這裡。雨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身上的衣服被淋得溼透,他卻沒有挪動一步。

透過細密的雨絲向遠處看去。身前,是九城鱗次櫛毗的城郭人家,是俗世的煙火縹緲。身後,是皇城金碧輝煌的金瓦紅牆,是皇權的雲煙幻化。一邊,是他無雙的愛情,一邊,是他無奈的情感。而她,在兩者之間,有着不同的身份,雖然,他能擁有她,卻不是以她,或者他希望的方式。

她是凌相之女啊,又將是大羲的皇后。雖然,他可以與她做一對同心同德,鳳凰于飛的帝后,可是,內心裡,他卻是嚮往與她那舉案齊眉,鴛鴦碧合的俗世夫妻。

前朝的紛爭,皇權的歸屬,他不得不接受了這樣一粧無奈的婚姻。即使,對方是她,他一心求之的女子,可是,她的姓氏,註定了他不能給她寵愛,不能給她真相。

還有半月,便是大婚的吉日,他,只能選擇,忘記那些前塵過往,就如同他從未遇見過她,就如同,他只是個帝王,純純粹粹的帝王。不能有愛,不能動情,只有玉露三千,而不能三千寵愛集於一身。

而那些後宮女子的爭鬥,堪比前朝,甚至更甚。他自小目睹了那些美貌的妃子,如何爲了爭寵而使盡手段,不惜姐妹反目,不惜骨肉相殘。那麼多的鮮血,早就浸染了後宮秀極的每一寸土地。只要他不給她寵愛,如同他從未遇見她,如同他一直耿耿於與凌相的權力之爭,這樣,就能保護到她,不受到那些侵襲,也不會捲入那些陰暗的鬥爭之中,永遠保持那份美好,如天人般的美好吧。

雨逐漸大了起來,張德海打了個寒戰,餘光裡突然出現了一個銀白的身影,回頭,竟是太后閔氏。

慌忙行禮下去,正想着該如何解釋,只聽見太后不急不緩的聲音道:“皇帝白日裡,見到凌家小姐了?”

張德海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回太后的話,是的。不過皇上和凌家小姐並未相見。”

太后點了點頭:“遙兒他還是顧全大局的。”又看了看那邊蕭索的身影:“皇帝很傾慕凌家小姐吧。”

張德海垂了頭,用輕微的聲音道:“非常傾慕。”又鼓起勇氣問道:“只是奴才不太明白,凌家小姐即將爲後,皇上他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喜愛她了麼?”

太后搖了搖頭:“後宮中,寵愛猶如將女子置身炭火之上,這點,你我都看得太多。而前朝,寵愛猶如將親眷置於得意的頂峰,恃寵而驕後的紛爭是歷代都不乏的。你想想,以凌家之勢,如果其女兒入宮爲後,又有皇帝無上的寵愛,還是皇帝真心實意的對待,能如何?”

張德海打了個冷戰,其實他不是沒有想到。而皇帝,也是如此顧及的吧。那麼,以眼下之態,凌家小姐入宮,一定是會被皇帝棄之的。儘管,他愛慕她如斯。

“再過半個時辰,就讓皇帝回宮去吧。這雨,越發大了。”太后留下幽幽一聲嘆息,轉身離去。

張德海躬身施禮,見太后身影漸行漸遠,終抹了抹額頭站起來。

遠處那點昏黃突然凌空躍入高牆之外,張德海一震,連忙奔上前去,只見沈羲遙的身子晃了晃,倒在了瓢潑大雨之中。

“來人啊!快來人啊!”張德海尖利的聲音在夜空中格外淒涼驚心,腳步聲紛沓而來,一道驚雷閃過,映照出沈羲遙緊閉的雙眼,還有蒼白絕望的面容。

“小姐,用些粥吧。今日回來,您就什麼也沒有吃了。”皓月端了一盅冰糖雪燕粥到凌雪薇面前:“那您用一些薑湯可好?”

凌雪薇定定坐在軟榻上,手裡輕握着那一塊玉佩,目光落在窗外房檐滴落下的銀絲上,若有所思。

“小姐,您這樣,叫我該如何是好呢?”皓月有些着急起來:“您今日淋了雨受了風,不驅驅寒,病了怎麼辦?還有半月,就是您大婚的日子了。可是不能有任何閃失的。”

話音落了,皓月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提什麼大婚,那可是小姐心中最不願面對的傷啊。今日那個男子,就是小姐的意中人吧。她雖未聽小姐細說起,但小姐言談之中偶爾的流露,她還是能察覺的。以小姐的天人之姿,傾國之才,需要的應該是一個一心對她的男子,相知相守一生。而皇帝,卻最是不能給她如此的人啊!

“小姐,”皓月再一次將粥遞到凌雪薇面前,帶了執着的姿態:“小姐,您一定要用一些。”

凌雪薇幽幽嘆了口氣,終於還是接過了那隻粉彩鷓鴣斑碗,用小銀匙攪了攪,又撂下了:“我並不想吃,你去倒壺酒來吧。我想一個人獨自待會兒。”凌雪薇給了皓月一個勉強的笑容:“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把一切捋清了,捋乾淨了,心也就死了。”

皓月看着眼前落寂的凌雪薇,胸口一顫,喉間涌上微酸,眼眶緊起來:“小姐,”她踉蹌着上前:“您大可不必如此的。”她說着上前一步拉起凌雪薇:“您去跟老爺說,您不進宮了,那個男子,才該是與您共度一生之人啊。”

凌雪薇用茫然而奇怪的眼神看着皓月:“不進宮?”她喃喃道:“我如何能改變我的命運呢?如果我不是生在凌家,或者如果父親只是一般小吏,我自然不會被禮聘皇家。可是,現實卻非如此,我也沒有選擇。”她停了停又道:“你說讓我去跟父親講,我不進宮。可你是否想過,我要是跟父親說了,他又該如何去回了皇帝?雖然我們都知道這只是簡單的政治婚姻,毫無愛戀可言,那個人,也絕不會是我想要的一心人。可是,我還是得頂着凌家的榮耀,一步步走進那個我根本不願提及的地方。”眼前浮起一層霧氣,終化作淚滴落下,靜靜淌在腮邊。

“小姐。”皓月不知再說什麼,只是喃喃道:“可是,這樣一來,您不是太委屈了麼?還有那位公子,你們。。。”

“不要再說了。”凌雪薇擲了手中團扇,聲音清寒起來:“委屈?怎麼是委屈?多少女子費盡心機都不能得到的榮華,我已握在手中,我將是皇后,要說我委屈,說出去豈不給父親惹來大禍?”

皓月忙止了聲音,默默看着凌雪薇:“小姐,皓月知錯了。”

凌雪薇搖搖頭,拉起她的手:“我知道你一心爲我,可是,即使生在如此鐘鳴鼎食的人家,也是有更多常人無法理解的不如意的。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那個人,就當。。。”她咬了牙,沉重地說道:“就當,我從未遇見過他。”

將手中的玉佩小心歸在妝匱裡,又仔細地落了鎖,凌雪薇長嘆一口氣,看了看滴漏道:“不早了,我安置了。你也早些睡吧。”

第二天一早,盧幽姌便來了凌府,前一天她與凌雪薇在大雨中走散,又因着雨大不能來探望,於是一早便過了來。

“妹妹,昨日可嚇壞我了。到底怎麼回事?”盧幽姌一襲杏子黃綾紗縐裙,因疾行那長長的拖尾稍顯凌亂。

那邊,一襲淡青色歲寒三友褶裙的凌雪薇,因晨起而簡單梳妝的如意髻上只點了幾枚翠玉鈿花。正歪在貴妃榻上就着窗外明媚的晨光看一本《史記》。聞聲而起,已是帶了淺笑:“姐姐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端了新沏的普洱,皓月逆着春光笑盈盈道:“盧家姐姐,昨日大雨,我們那車伕不是府裡的,不想跟錯了車。可別說,那輛馬車跟我們的一模一樣,可是巧呢。除了。。。”皓月想了想道:“除了車前繫了一隻紫金銅鈴,可是那麼混亂的場面,如何能注意那麼細小的地方。”

盧幽姌笑起來:“你們啊,我說還是要用府中的,可是你們偏讓車伕在我那車上,昨天我到了凌府才發現你們沒跟上來,可是着急呢。”

“是我的意思,怕被人認出。”凌雪薇端了一盞茶,慢慢地喝着:“不過,我還真感謝這場大雨。”

盧幽姌與皓月對視了一眼,慢慢把話題岔開了。

尾聲 此情已自成追憶 3

沈羲遙自那日淋了雨,便受了風寒,這一病來勢洶洶,幾日都起不來牀,卻還在前兩日裡強撐着上朝,不過總是少言,因爲多說兩句,便有劇烈的咳嗽涌上,十分不適。如此,三日後,早朝便暫停,除非緊要國事不能面聖。

太后那邊雖焦急,但意外地沒有治御前侍從的疏忽之罪。張德海心中明瞭,太后那日是有意放任皇帝隨性而爲,只是,大家都沒有想到這病來的如此兇險吧。

“遙兒,可好些了?”太后親自端一碗湯藥到沈羲遙面前:“把藥喝了,再睡會吧。”

沈羲遙幾日來一直高熱不退,可是嚇壞了一班御醫,紛紛拿出十二分的本事,細細照料。後宮妃嬪按皇帝的意思,無一可面聖,柳婕妤與衆妃在養心殿外站了幾日,都未得見,也只好作罷。

“母后,讓您費心了。”沈羲遙就着太后的手飲着苦藥,比起心中的苦,這藥又算得了什麼。“兒臣不孝,讓母后擔憂了。”他說着咳起來,惟面頰一線潮紅,更襯得其他部位的蒼白異常。

“又是何苦呢?”太后輕輕嘆了口氣:“她不是,就要進宮了麼?”此時太后的心意也有了鬆動。

“進宮。”沈羲遙的目光透過事事如意絹紗窗紙,外面已是和風煦煦的春日陽光。他浮上一個與明媚春光截然相反的淒涼笑容:“母后,如果您同意,我就按自己的心意,給她前所未有的寵愛,視後宮三千爲無物。可是,我能嗎?”

他的目光炯炯直盯向太后,那邊身子一顫,似乎很久的以前,也有一個人曾經對她說,他只要她,什麼功名利祿,什麼榮華富貴,他都可以不要。可是,她卻在他那樣明亮的眼神中,一步步走進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中,負了他。

“我不能,因爲我是皇帝,因爲她是權臣之女。所以,爲了社稷江山,我不能。”沈羲遙第一次沒有稱“朕”,此時的他,多希望做一個普通的男人,只要不是帝王,他便能與她攜手一生吧。

“遙兒,”太后嘆了口氣:“那待她進宮,你又該如何呢?”

“我。。。”沈羲遙的眼裡流過一絲溫情,又被決絕替代:“我就當從未遇見過她,我,不會給她寵愛,也不會,與她相見。”他說到最後,聲音已低緩下去,伴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重新躺回了御榻上:“母后,這樣,她也能永遠如最初一般,想着那個我吧。”

太后擡起袖子輕輕拭了拭眼角,再說話時,聲音已經恢復了太后的嚴肅端正:“皇帝,只要你想好了,不介懷什麼,那便好了。”她將沈羲遙身上的被角仔細地掖好:“你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母親相信你。”

之後調養了數日,沈羲遙身體已大致恢復。凌相那日回到府中,凌夫人自然關心大婚之日是否會因皇帝身體原因推遲。凌相搖搖頭,“沒有,皇帝身子已大好了。不過經了這場風寒,皇帝的聲音倒是變了。”

“啊?如此嚴重麼?”凌夫人正在幫凌相換上便服,聽他一說,手上的藏青如意紋錦袍差點掉在地上。

“是啊,只是不知緣何得病。不過也好,以前皇帝的聲音與裕王相似,現在卻是不同了。還多了天子威儀在其中,莊重了許多。更是有天家氣度了。”

凌夫人點點頭:“女兒就要進宮了,不知皇帝,會不會善待我們薇兒。”

“善待不知道,畢竟。。。”凌相沒有往下說,卻回答了凌夫人的話:“但起碼,不會虧待。”

凌夫人點點頭,凌相之後去了書房,凌夫人走回內室,從牀邊的紅檀五斗櫃裡取出一支玉簪,想了想,如果皇帝不善待自己的女兒,那麼,她看到這個玉簪,多少也能記起往昔,也會好好待他的女兒吧。於是收拾起來,去了凌雪薇的“萋霏閣”。

“薇兒。”凌夫人帶了和煦的笑意走進凌雪薇的書齋:“再過幾日便是你入宮的日子了,你父親準備了許多東西給你帶進宮,母親還有一陪嫁之物,你也帶去吧。”說着拿出包在錦帕中的玉簪,對着女兒,撒了一個謊:“這碧玉木蘭簪,是我出閣時我母親給我的,現在我把它給你,只望以後你見到這玉簪,能想起你父親與我,想起你是凌家的女兒。”

凌雪薇鄭重地接過:“母親,您放心,不論我在哪裡,都不會忘記自己是誰。”

滿城的張燈結綵,彩練漫天紛揚,沿街百姓的笑臉在不停地變換,儀仗隊隨着喧天的喜樂在緩緩行進……

紫禁城雄偉的城門 “轟”地一聲,那厚厚的皇宮的大門在她身後重重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絕了她的……

眼前是龍鳳紅燭,是精美的喜宴。凌雪薇坐在牀邊,頭蓋喜帕,耳邊隱約傳來喜慶的樂曲,和着人們道賀行禮的聲音。

悄悄撩起喜帕,這是她的大婚之夜,從此起,她便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姐,而是,大羲名正言順的皇后。

有人走了進來,濃烈的酒味隨着風一起飄進來。他的聲音威儀,帶了天子尊貴與矜持。凌雪薇攥緊了鳳袍,心中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你就是朕的皇后?”還沒等凌雪薇回話,這個聲音繼續說道:“你聽着,朕不願娶你,其實太后也是必不得已,你的使命現在已經結束了。所以……從今往後,不會有任何宮妃來向你請安,朕也不會臨幸於你,你更不要與任何人接觸,你就在這坤寧宮裡好好做你的皇后吧。這是你凌家要的,朕給了。”

沒有人發現,沈羲遙的表情在酒醉的掩蓋下那般痛苦,似乎每說出的一個字,都在他心上狠狠地劃下一刀,而待他勉力將那些絕情的話說完,心早已血流遍地。

凌雪薇木然地坐着,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切,甚至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她起身向他行禮,隔着堆疊的喜帕,她看不見他的容顏,而天子的身份,更給他籠上一層拒人千里的薄霧,迷惑了她的感覺。

“皇上,臣妾會謹記的。”凌雪薇淡淡道,這樣也好,不是嗎,她就可以安全地,在不影響淩氏尊榮的情況下,想念一個人,傾慕一個人。即使,那個人,已經萬里千山。

“皇上,您就真的不再見淩小姐了麼?”張德海在前面打着燈,沈羲遙漫步在九曲長廊之上,遠遠的燈火通明,鐘鼓和鳴,煙花璀璨,一切切大婚的繁華都似乎與他無關。

“如果,”沈羲遙站在煙波亭裡,看着遠處的犧鳳台,露出淡淡而釋然的笑容:“如果,我能再遇到她,在這寂寂深宮裡,不是以皇帝與皇后的身份。”

凌雪薇卸去晚妝,皓月將那鳳袍仔細地收好。“小姐,這飾品真美。”皓月擺弄着鳳袍上的裝飾,金垂頭花瓣、小金葉、金如意雲蓋、金長頭花、金鐘、白玉雲朵。沒有人應,她回了頭去,凌雪薇已閉上雙眼沉沉睡去。皓月抿了抿嘴,將凌雪薇身上的被子蓋好,將那鳳袍小心地收進了衣箱之中。這套衣服,恐是除了極重要的場合,不會再穿了吧。而小姐,已被皇帝下了那樣的旨意,恐不會再用了。

凌雪薇睡着,所以她沒有發現,在本該綴着白玉祥雲玎璫的地方,是一塊羊脂白玉珏。正是沈羲遙那日,遞上的那塊。

也許,這樣的錯過,便真的是一生了。

---全文完---

猗蘭霓裳

2010.2.14 13:00

後記

《此情可待成追憶》寫了很久,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吧,這段時間,霓裳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爲人妻,爲人母。也終於在農曆初一的正午,將全文結束。

最初想到這個故事,是因爲衆多親們強烈的要求給遙一個美麗的故事,在一個雨夜,提筆寫下了這個帶了憂傷卻自覺美麗的愛情故事。

沒有後宮紛爭,沒有前朝鬥權,有的,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子,簡單而強烈的愛情。

雖然,最後他們不能“在一起”,但是擁有這樣的回憶,便是足夠了吧。

不會再寫後傳,前傳的結局也許不能滿足很多親們的疑問,或者有些情節也不夠圓滿,但是還是要遵守原文的脈絡,無法給遙一個全新的故事。

不過還是希望大家能夠喜歡,這樣簡單而純粹的愛情!

這麼多年來,感謝大家對霓裳的支持。

我自知自己屬於“龜速”,還常常因爲很多原因長時間不更新。但是大家給於了我很大的耐心,等待這個文的結束。非常感謝!

其實在《鳳求凰》中,我本來是設定薇與赫的。

但是在寫前傳的時候,還是願意給他們一個美滿的(也許不是十分美滿)

在這裡,也就將《鳳求凰》裡大家一直疑惑的結局說明。

由於合約的原因,還是不能將結局放上來。相信大家已經從其他途徑看過了。

結局是:軒兒因病亡故,薇的身體就此一病不起。之後赫在戰場上犧牲,薇在爲遙舞了最後一次之後,也香消玉殞。

不過看過《此花開盡更無花》的朋友也會奇怪,裡面不是還有一個薇嗎?

實際的設計是:

遙知道自己不能給薇她所要的生活,也知道薇的心中只有赫。便設計了赫假死的消息,在那夜的舞蹈之後,將薇送去與赫在一起,就是之前所說的“桃花源”。

此花開盡更無花

geng此花開盡更無花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下個不停,遠遠望去氳闔一片。齊妃因打西六宮來,一路上雖是乘了軟轎,縐紅絨緞披風上還是沾了不少水珠。站在廊下解着繫帶,一擡眼,看見紫薇宮正殿窗下擱了一盆水仙此時開得正豔,輕肌弱骨,金蕊流霞。不由“咦”了一聲,身邊的月兒聞聲看去,也是一愣,方說道:“都入冬了,這水仙放在窗下,竟還開得這樣好啊。”

話音還未落下,身後有人嬌笑道:“怡妃娘娘這裡自然都是好的了。”齊妃回頭,是不久前晉了淑儀的祥嬪,她們素來交好,便笑吟吟到:“妹妹也是來向怡妃娘娘問安的麼?”

祥嬪點着頭走上前,攜了寧妃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姐姐怎麼總是穿得如此素淨,按說姐姐這麼美,又這麼年輕,該是穿紅戴綠的時候啊。”

寧妃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襲珠華色復紗羅裙,淺淺笑了才說道:“這是皇上前個兒賞的。。。”便再不言語。

祥嬪“哦”了一聲,滿眼羨慕:“皇上最愛賞姐姐衣飾了。不過姐姐這樣美,人家都說你跟怡妃似是姐妹呢。寵眷正濃也是平常。”

寧妃本來面色明朗,卻不知爲何,聽了這句話稍稍暗沉了下來。不過一瞬便拉了祥嬪:“我們快進去吧,總不好讓娘娘等的。”

寧妃和祥嬪進去的時候,怡妃正坐在一盞繡架前,手上纏着五彩絲線,因她與齊、祥二人交情頗深,私下裡也不就不在乎些儒節。知道她們進來,只揚頭一笑,有侍女端了圓凳放在一旁,奉上茶水來。

祥嬪看到繡架上一幅海棠春睡,枝脈分明,栩栩如生,豔麗非常,直是吸引人,更因着是雙面繡,更是精緻不已。不由稱讚道:“怡妃娘娘這架海棠春睡真是好看,若是我能有姐姐一半的繡工,便也好了。”

倒是寧妃端詳着沒有應合。她進宮比祥嬪早,與怡妃交好的時間也久些,細看之下不解得問道:“這雙面繡,倒不似姐姐擅長的啊。”

怡妃一怔,手上頓了下,笑容慢慢斂去,幽幽嘆了口氣,緩緩說道:“這是皇上前個兒命人拿來的,我昨日觀賞時一支金釵不慎掉落,劃破了一處,現在正想法子補呢。”說着看了看手上的絲線:“只是,這繡工實在精巧,我是無從下手啊。”

祥嬪“咳”了一聲,一張俏臉上滿是不解:“姐姐讓女紅坊的人補了不就是了,何必自己動手呢。”

怡妃淡淡笑笑:“這畢竟是皇上御賜之物。。。”便不再說什麼了。只是眉頭皺緊,盯着繡架的眼微眯起來。隱隱似有心事。

祥嬪見怡妃心中似有不悅,怕是因這繡架之事,忙指了窗下那盆水仙說道:“方纔在廊下便看到姐姐這水仙開得不錯,養得真好。就是不知是怎麼養的啊?”

怡妃目光順着祥嬪的手落在了那盆水仙之上,“撲哧”笑出聲來,喚來侍女端了花盆進來。“哪裡是養得好,你們細瞧瞧吧。”她說着放下手中絲線,接過細瓷蘭花紋的花盆放在小杌子上,極是小心翼翼。不過面上笑容卻極是得意。

齊妃的手指剛觸到那水仙碧綠的葉,臉上立刻出現了驚詫的表情,一雙杏眼圓睜着看着怡妃。祥嬪見她如此便湊上去,“哎呀”一聲,滿面羨慕的說道:“這是。。。玉製的啊。”

怡妃端了杏仁酪遞給她二人,略有不以爲意道:“皇上前日來,見我這裡無花無草的,太蕭索,便賞了這個。”

祥嬪仔細觀賞着那足可亂真的玉製水仙,一面用手小心輕撫每一片碧玉的葉,每一瓣白玉的瓣,還有極精巧的黃玉的蕊,一面“嘖嘖”稱奇,顧不得手邊怡妃遞來的酪,嘴裡直道:“這可真是巧奪天功啊。姐姐不愧是皇上身邊第一人。。。”

怡妃飲着酪不說話,眉眼間雖是笑意,卻不知爲何,隱隱有抹哀怨在其中。

是啊,這麼多年了,人人皆以爲她是這後宮第一人,可事實,卻只有自己知道啊。。。

當年那個寵冠後宮的絕代皇后,還有那些或美豔或清逸或避世的稀世美人,都隨着先後的離去,香消玉殞。。。衆生皆嘆時,卻又有多少人知道,這其中的勾心鬥角,陰謀黑手。。。

齊妃飲了口酪,含笑看着還在觀賞玉水仙的祥嬪,輕輕拍了她的後背,那斜插的髮釵上垂落纖長的珍珠墜子,微微地晃,那幽白的柔光一閃,怡妃突然怔住了。

“這釵子。。。”她緩緩伸出手去,欲執不執的頓在半空,面上蒼白起來。

寧妃沒有注意怡妃的神情,甜蜜一笑,嘴角邊露出兩個極深的酒窩:“這是皇上前個兒賜的,和今天身上這套衣服一起。”話說完纔看到怡妃極不自然的神情,有些疑惑,忙問到:“姐姐,可有什麼不對麼?”

怡妃抿了嘴,白皙的手撫在寧妃的袍子上,久久不語,眼中卻有點點淚光。

這一下,寧妃和祥嬪都嚇壞了,紛紛站起到怡妃身邊:“姐姐,這衣服有什麼不妥麼?”

怡妃輕搖着頭,鬢間一朵芙蓉微微顫抖,半晌她才說道:“沒什麼,只是想到了些舊事。”

出了紫薇宮,雨已經停了,祥嬪拉住寧妃的手:“姐姐,我們去御花園走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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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妃看着依舊陰雲沉沉的天,終還是點了點頭。

紫碧山房是御花園內一處山峰,其時時值冬日,加上連日的細雨,因此少有人在。寧妃和祥嬪遠遠屏退了隨身侍從,一前一後走着,卻沒有人先開口。

終還是祥嬪年輕,耐不住,揪了身旁一片常青葉在手中把玩,看着前面的寧妃問到:“姐姐,你說,怡妃是怎麼了?”

寧妃此時心中仍是疑團不解,正在思索,聽得她這一問轉過身來,那珠釵一蕩,清冷一片:“總不會是因皇上賜我衣服的緣故。”

祥嬪只是低頭,半晌才說到,卻似自語:“說到皇上,已經很久沒有來了啊。”

寧妃神情也是一滯:“是啊。我們都說前個兒前個兒,這前個兒,怎麼說也有十來天了。。。”

一陣蕭索之風吹過,掀起寧妃珠華色裙袍一角,祥嬪眼見,猛地抓住:“這是。。。”

那裙袍內側尾處,一線極淺的金色絲線勾出淡淡一帶紋樣,方纔翻轉起來被陽光一照,閃出光芒。寧妃四下看看並無他人,自己揭起來。細看之下,竟有一個薇字嵌在其中。。。

寧妃和祥嬪不明這字是何意,但卻知道這紋樣精美雅緻無雙,定出自高人。寧妃細細撫着,覺得那繡工卻有些熟悉,細想之下,方纔在怡妃宮中看到的那架雙面繡,正是這個手法。

“姐姐,這皇上賞的衣服,怎麼還有字啊。”祥嬪看寧妃放下裙襬,順手幫她撫平了褶皺,不解地問到。

寧妃目光似縹緲的白雲,落在山下泛着銀光的湖水之上,又慢慢拉遠開去。

“你可知。。。”她輕柔而緩慢得說到:“這湖中那座宮殿?”

“你是說。。。”祥嬪順着寧妃的目光看去:“蓬島瑤臺。”“蓬島瑤臺”寧妃也脫口而出,兩人相視一笑,目光卻別開去了。

“自然聽說過。不過兩年前,它不是毀於一場大火麼?”祥嬪說到。

寧妃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摸着披風袖口上半寸來長的白狐狸峰毛,點了點頭:“是啊,那日我也記得,火光沖天,老遠就能看到湖中青煙直上,因着這湖水,人沒法過去,便全毀了。他們都說,那裡面,收盡人間珍奇。。。”她停了半晌才說到:“你難道不覺得,自那起,皇上就少踏足後宮了麼?”

祥嬪一愣,畢竟寧妃這前後兩句沒什麼相干,卻還是點了點頭:“自那起,皇上一月也就踏足後宮不過十次。可是,這難道有什麼相干?”

寧妃沒有回答,只是轉身向前走去,她的聲音在寂靜林中格外空茫:“妹妹,難道你不覺得,咱們三人,我是說怡妃、我、還有你,樣貌上都是有幾分相似的麼?”

新年將至,後宮里人人忙做一團。爲了除夕夜皇上的賜宴,妃嬪們各個裁製新衣,打造新飾,交情好的便三五聚在一起商量着樣式花色,各宮裡都是熱鬧非凡。

怡妃因是後宮中隆寵最久的妃子,此時四妃無人,一品位夫人無人,後位更是虛懸,因此她便受了皇帝的旨意,一直掌管着後宮事宜。此日內務府將新制衣料皆送了來,鮮麗華美得佔了小半邊側殿。衆妃嬪早早過來請安,也是折騰到晌午之後。

怡妃換了家常的服飾,因新年臨近,便色澤喜慶了些。對襟式樣的淡粉衫子,系一條盈盈嫋娜的淺碧羅裙,罩一件胭脂色繡紅梅的“半袖”,兩截長袖露了出來,輕撫在西窗下的古琴之上。她人雖坐在琴前,手卻交握在膝上,看着那徐徐升煙的香爐,若有所思。

沈羲遙走進來,沒讓人通報,就看到怡妃迷濛的神情。他已有半月餘未踏足後宮,此時知道怡妃辛苦特來看看,看到她那神情心中有些慚愧,卻也有忡怔。怡妃這樣的神情,像極了她。。。

他想起清晨坐船過岸來,她還睡着,極安靜,長長的睫毛輕覆在面上,更顯纖長。那些人生巨大的變故已使她孱弱不已,再經不起任何的波瀾。他自兩年前得知羲赫故去,她獨自一人,便用盡了辦法帶她回來,藏於蓬島瑤臺之上。畢竟那裡他也早在初相識時送給了她。本要給她換個身份重新入宮,卻怕這後宮的風雨侵襲到她,便製造了那大火的假象,還在之後將那水域擴大了近一倍。如此,只爲她平順安泰。

可是,兩年了,她只是安靜坐在窗前讀書撫琴,卻幾乎不再說話,好似周遭皆不見一般。而他,多是遠遠站着看她,看她沉沉睡去,看她靜靜讀典,看她輕輕撫琴。。。即使她不對自己說話,但她總是那樣靜好的模樣,如同清水漣漪,柔美得讓人心痛。

“皇上,您來了。”怡妃回過神便看到沈羲遙站在門前,含笑看着自己,只是目光稍有迷離。她心中嘆了口氣,自己何嘗不知,他此時看的,哪裡是她,而是她啊。。。

“近日來辛苦了。”沈羲遙朗朗笑着上前,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請安。“朕政務多,這後宮,還要你打理了。”說着執了怡妃裙袍的綬帶在手中把玩。

怡妃輕輕一拜:“皇上,這是臣妾份內之事。不足掛齒的。”

沈羲遙笑笑:“這麼多年,也該是要給你晉一級了。”

怡妃一愣,看着沈羲遙含笑俊朗的面孔,幾欲落淚,急忙起身盈盈拜倒:“皇上。。。”她略帶哽咽地說道:“臣妾謝皇上隆恩。”

如此倒是難得的和樂融融大半天,直到張德海進來悄悄對沈羲遙說了什麼,他面色稍變,匆匆離去。只留怡妃看着一對紅燭,有淚滑落。。。

聽得沈羲遙夜裡批閱奏摺染了風寒,來勢頗重,怡妃與齊妃匆忙前去探望。都只帶了貼身幾個侍從,特意做了沈羲遙最愛的松瓤鵝油卷裝在食盒裡。一路上風挾雜着雪花撲面而至,甚是冰涼。卻因着焦急毫無覺察。行至養心殿外,竟發現殿閣院落中竟沒有侍衛。齊妃心下猶疑,卻還是跟着怡妃進了去。

養心殿正殿裡無人,甚至站立的侍女都沒有。因是大雪殿閣內極暗,她們倆長長的影子拖到門口,心下生了害怕,便轉身要走。

就在此時,一個溫柔女聲傳來,似潺潺流水,又似悅耳銀鈴,極是好聽。

“這藥涼了,藥效就散了,遙。”

怡妃身子一凜,並非是爲這寒冬,而是那最後一字,“遙”。

“你怎麼過來了。冬日嚴寒,你的身子。。。”分明是沈羲遙的聲音,卻又因這那溫柔寵溺到極處的語氣而陌生起來。

齊妃的手不由拉住了怡妃,兩人輕輕上前,透過重重堆疊得錦繡幔帳,寢殿裡燃了幾對高燭,很是明亮。那寢殿裡多金黃正紅色澤,此時被燭光一照,滿室柔光。

一個女子,一襲月白色紋繡羅衣,浮着團團銀絲如意吉祥,背對着她二人坐在沈羲遙龍牀邊,一枚鑲翡翠的鏤花銀釵以及零星的銀箔珠花,壓住了她腦後那紋絲不亂的圓髻,很是清簡的模樣。

一陣風從門外吹進,怡妃不由打了個顫,“叮噹”一聲,二人手上的碧玉鐲子脆生生地相碰,在這靜謐之中份外清晰。

“什麼人!”沈羲遙聲音傳來,極是威嚴。

寧妃嚇了一跳,以手撫住胸口,怡妃定了定心神,拉着她的手緊了緊,兩人並肩掀開那淺金的繡帳走了進去。

沈羲遙半靠在大迎枕上,滿面不悅。而那坐在牀前的女子,卻未起身,也未轉身。只是靜靜坐在那裡,素白的手上一碗湯藥,徐徐散着熱氣。

“臣妾給皇上請安。”她們兩人拜下去,心中忐忑不安。沈羲遙目光久久落在怡妃身上,終別開去。“平身吧。”

寧妃小心地擡頭看那女子,她坐着,渾身散出如仙般風姿。而身邊的怡妃卻顫抖起來。她幾乎是踉蹌地上前,帶着不可置信的語氣道:“娘娘。。。。。。”她的手還未放到那女子身上,便被沈羲遙一下子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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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那女子也緩緩轉過頭來。

這是一張無法用詞藻形容的臉,那般美麗,卻不刺目。讓人只想一直看下去。她帶了溫柔淺笑柔聲道:“怡妃妹妹。”一隻平金展翅的鳳凰抹額停在光潔的額上,鳳凰口中垂下一點赤紅,如同水滴般微晃在她眉目之間。那眉、那眼、那鼻、那口。。。無不讓人銷魂。。。齊妃完全看愣住,半晌反應過來,怡妃喚她“娘娘”,還有那精緻的鳳凰。。。無不說明了眼前女子不可能的身份。

她笑容明媚,卻兀自帶了清雅與難以接近,這一室燭光更令一切恍如夢境。怡妃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

怡妃醒來時,是在紫薇宮寢殿之內。是夢吧,她自語道,我又夢到了皇后娘娘。。。說着蒼茫地笑起來。看看天,是清晨時分,十分安靜。她想着該起身了,皇上染了風寒,得喚上齊妃妹妹一同去看看。這麼一思量,卻突然有徹骨的寒意,那夢,那般清晰而真實。。。莫不是。。。

正在此時,門開了,貼身的蕙兒匆忙走進來,看見她和衣坐在牀上,脫口道:“娘娘醒了,可是出大事了。。。”

怡妃只覺得自己腦袋暈暈沉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你再說一遍。。。”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古怪:“你是說,齊妃歿了?”

蕙兒點了點頭:“昨晚齊妃娘娘突然暴斃了。。。”

“昨晚?昨晚我們不是在一起下棋麼?”怡妃覺得寒意森森。

“娘娘。。。”蕙兒目光中隱着擔憂:“昨日您去養心殿,暈倒了,皇上派人送您回來的。。。用了藥,您就睡到方纔了。”

怡妃怔怔地看着蕙兒,原來。。。原來一切都不是夢,而是真的。

除夕夜裡,雖然齊妃歿了,但卻沒有給這歡鬧的節日染上陰影。衆妃一個個耀目非常地站在鏤雲開月殿裡,靜等沈羲遙的到來。怡妃已在多日前受了封妃的詔書,此時衆妃們紛紛向她道喜。她雖笑着,內心卻是寒涼。

她想起那日,齊妃歿了,沈羲遙得知她醒了便過了來,還不待自己向他請安,便屏退了衆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慢慢嘆了口氣道:“她不易,朕不願她再受傷害。如今這後宮之中,見過她,知道她還在的人,也就剩你了。”

之後他笑了,可那笑那般危險,聲音那般冰冷:“若是你將昨日之事說出去。。。”他停了片刻,目光直視着自己的眼睛:“這冬日裡,暴病身亡也是平常。。。”

她跪在他面前,鄭重道:“臣妾昨日睡了一天,實在不知出了什麼事。。。”

沈羲遙閉了眼:“你是聰明的。不枉朕一場寵愛。”

午後那封妃詔書就來了,封爲賢妃,賜尊號“茉”。

此時她坐在衆妃前,靜靜地看滿室流光。張德海傳話來,沈羲遙要遲些過來。她看着殿中暖閣裡培出的牡丹,開得那般豔,那般好。可是,那最美的一朵已開在了帝王心上,其他的,即使綻放,也終敵不過那帝王心中的那朵盛世牡丹。。。

她想起很小時候讀過一首詩,前半闕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最後一句“此花開盡更無花”。

是啊,此花開盡,更無花了。。。

大雪“撲簌撲簌”下着,落地無聲。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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