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印度教相信,毗溼奴神變爲魚、陸龜、豬、人獅子、侏儒、佛陀等。按照婆羅門的解釋,作爲佛陀的毗溼奴神故意引誘民衆走向異端而墜入迷界,這反而爲婆羅門教導民衆迴歸印度教的正路開闢了機緣。

在印度教衰落的同時,西印度的阿旃陀石窟寺院化爲廢墟,直至12世紀後的1819年,才被一隊英軍偶然發現,此前一直被埋沒着。

瓦格拉河懸崖上排列着27個石窟,是紀元前2世紀、紀元後5世紀和7世紀開鑿的,跨越了三個時期。除第8、第9、第10、第12、第13石窟屬於小乘佛教之外,其餘都屬大乘佛教。

本多在訪問了活着的印度教聖地後,想要探尋已死滅的佛教遺蹟。

他必須到那裡去。說不清爲什麼必須要去。

無論在石窟,還是在旅館外面都沒有喧嚷的人羣,靜寂簡潔之極,這也使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過阿旃陀附近並沒有可住宿之處。本多選擇了聞名的印度教遺蹟埃洛拉附近的旅館,順便也可遊覽這一名勝。旅館位於奧蘭加巴德,距埃洛拉18英里,距阿旃陀66英里。

由於五井物產公司的安排,旅館準備了最好的房間,最好的車迎候本多,加上錫克族司機的恭順態度,導致了其他英國遊客的反感。早晨外出前吃早餐時,本多也感到了英國人對這惟一的東洋人的無言的敵意,有時甚至露骨地表現了出來。先向本多的餐桌端來臘肉雞蛋的侍者被鄰桌的叫過去,申斥了幾句,那是位攜夫人就餐的美髯老人,像個將軍模樣的退伍軍人。從此以後,送到本多餐桌的就是最後一份了。

一般的旅行者遇到這種情況會立刻不快起來,但本多的心卻堅固得沒被傷害到。自從訪問了貝納勒斯以來,一層不可思議的厚膜覆蓋了他的心,所有一切都從這個厚膜上滑過去了。侍者的過分恭敬,說明五井物產預先多花了錢,因此這次事件不足以傷害本多從審判官時代就養成的所謂“客觀性的尊嚴”。

恐怕是用了五個空閒的人手精心擦拭的這輛漂亮的黑色轎車,在旅館的前院盛開的鮮花旁等候着本多出發。不大工夫,轎車就載着本多,奔馳在西印度美麗廣袤的原野上了。

這原野上不見一個人影,除了從樹上向這邊窺視的一羣長尾猴外,就是隻有偶爾見到一隻濃茶色的meng淌起沼澤地的水,矯捷地從車前飛跑過去。

本多心中產生了對淨化的期待。印度式的淨化太可怕,在貝納勒斯見到的秘跡①,依然像熱病一樣存留在他的內心。他需要一捧清水。

遼闊的原野使本多心曠神怡。這裡沒有田地,也沒有農夫,只有一望無際的美麗曠野,合歡樹深藍色的濃密樹陰片片相連。有沼澤,有小河,有黃色和紅色的花朵。這一切之上,高懸着一塊巨大的天蓋。

這片自然裡沒有新奇激越的風景,只有無爲的睏倦,包裹在光輝的綠色裡,璀璨無比。對於內心被某種可怕的不祥火焰燒灼的本多來說,原野能使情緒鎮定。這裡沒有飛濺的犧牲的鮮血,只有從灌木林中飛出的白鷺的純白。那白色忽隱忽現地從一片陰暗的墨綠間掠過。

天邊的雲彩微妙地翻卷着,綻開的雲端絲綢般光亮。天空湛藍如洗。

不久將進入佛教的地盤,這使本多得到很大的慰藉。產生這種心境是很自然的,儘管那已是衰微破敗的佛教了。

的確,在接觸了色彩絢爛的曼佗羅後,他想像着佛教就像一片冰。在這明媚靜謐的原野中,他已經預感到了所熟悉的佛的寂寞。

本多突然品味到了迴歸故里的滋味。此刻,自己正從一個由印度教統治的喧囂的王國回到雖已滅亡,卻因此而變得純粹的那個親切的梵鍾之國去。每當想到出發於絕對的歸途的盡頭,有佛的等候時,就覺得好像從沒在佛教中夢想過絕對。他所夢寐以求的家鄉的寧靜之中,有着不斷親近衰亡的東西。在美麗而灼熱的碧藍的天際,即將出現佛教自身的墳墓——忘卻的遺蹟。在見到它之前,本多就真實地感受到了那治癒猛烈燃燒的心靈的幽暗涼氣,那石窟中的岩石的冰涼和泉水的潔淨。

這可謂是心靈的衰弱。色彩、和鮮血頹然崩潰,促使他另外尋求化爲閒寂之石的其他宗教。前方的雲彩中也存在着衰敗的清淨的滅亡。看似茂盛的樹陰裡也潛藏着幻影。但是,這裡不見一個人影。在上午的絕對寧靜中,在這除了發電機疲憊的響聲外,毫無聲息的世界中,隨着窗外慢慢遠去的原野景色,本多的心也漸漸被帶往家鄉去了。

①秘跡:指洗禮、聖餐等。

不知不覺間已出了平坦的原野,來到險峻的大峽谷近旁。這表明已接近了阿旃陀。汽車沿着蜿蜒的公路,向谷底的剃刀般耀眼的瓦格拉河流域駛去。

……他們下了車,到附近的茶屋休息,這裡也是蒼蠅亂飛。本多從身旁的窗戶,隔着廣場,眺望石窟的入口。如果現在就急匆匆地趕進去,反而覺得有悖於所追求的寂寞。本多買了明信片,汗津津的手裡拿着鋼筆,翻來覆去地端詳了半天印刷粗糙的石窟照片。

本多再次預感到了喧囂。穿着白衣的黑皮膚的人們,眼神裡滿是猜疑,他們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還有一些瘦小的孩子在叫賣當地的項鍊。黃燦燦的烈日照耀着廣場。光線不足的茶屋內,桌子上擺了幾個乾癟的小橘子,上面也落着蒼蠅。從廚房飄出刺鼻的油炸東西的氣味。

他在明信片上寫了起來,是寫給好久未去信的妻子的。

“今天我到阿旃陀石窟來遊覽。還沒進去。面前這杯橘子汁,杯子邊上沾着蠅屎,喝不下去。我很注意身體,勿念。印度的確是個奇異的國家。你要留心腎病。問候母親。”

這算是寫給愛妻的信嗎?他寫的東西總是這樣。此時他的心中浮起霧靄般的溫情,再加上思鄉之情,使他不禁拿起筆來,可是,一旦寫出文章,仍舊是乾巴巴的東西。

無論本多離開日本多少年,梨枝都會用送別本多時那樣平靜的笑容迎接本多回來,梨枝就是這樣的女人。即使在這期間,她的兩鬢長出了白髮,送別和迎接的表情也毫無變化,就好比把左右兩個袖子的菱形圖案對起來時,不差分毫似的吻合。

輕微的腎虛使得她的面龐總是像白天的月亮那樣朦朧,一旦離開她,只在記憶中回憶這張臉時,就覺得將它放在記憶中似乎最合適了。對於這樣的女人誰也不會憎惡的。本多一邊寫明信片,一邊從心底感到放心,有種莫名的感謝之情油然而升。這並不意味着他相信梨枝愛他,這和他此時的心情完全是兩碼事。

他只寫了這麼多,便把信塞進脫下來的上衣兜裡,打算回旅館後寄出去。他站了起來,走到烈日曝曬下的廣場。導遊像個刺客似地緊跟了過來。

27座石窟是在俯瞰瓦格拉河的斷崖上的,岩石突出的地方開鑿出來的。河、河灘、河灘石頭中夾雜着野草,斜坡一直延伸到灌木覆蓋下的半山腰,一條白晃晃的石頭棧道將一座座石窟連接了起來。

第一個石窟是禮拜堂。這裡一共有4座禮拜堂和23座僧房的遺蹟。這是4座禮拜堂之一。

帶着黴味的涼爽的拂曉完全和預料的相同。狹小入口的光線的餘輝,正對着位於中央的巨佛,輪廓優美的結跏趺坐的姿態一目瞭然。觀看天井和四周的壁畫時,由於光線太弱,導遊的手電筒像發光的蝙蝠在飛舞,忙着照這兒照那兒。於是本多又看到了始料未及的描繪種種世間煩惱的畫面。

光圈中出現了一羣千姿百態的半**人,她們頭戴金冠,只在腰間裹了一塊花布,大多手裡拿着一枝蓮花,面孔長得像姐妹一樣相似。微闔的丹鳳眼,兩道細長的新月似的柳眉,伶俐而凜然的冷冰冰的鼻樑,因稍稍翹起的鼻翼而變得溫和。下脣豐潤,嘴脣線條飽滿。這一切使本多想像起月光公主長大成人後的面影。不同於幼小的公主的是,這些女人的成熟的,像快要裂開的石榴。精美的金銀珠寶項鍊宛如纏繞在上的葛蔓。有的女人爲顯示豐滿的腰部而揹着坐,有的女人故意挺着**的肚子,有的女人在跳舞,也有的女人瀕臨死亡……

隨着喋喋不休的導遊的手電光的移動,女人們陸續隱沒在黑暗中了。

走出第一個石窟後,猛烈敲響了銅鑼似的熱帶陽光,把剛纔的景象還原爲幻影,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在逐一歷訪已忘卻的從前記憶中的石窟。使人感到實在的,是下面波光粼粼的瓦格拉河的溪流和岸邊裸的岩石。

本多照例疏遠了饒舌的導遊,導遊便冷淡地向前走去,本多索性在一般遊客不屑一顧的空蕩蕩的僧房中坐着不走,讓導遊們走到前面去。

空無一人更便於隨心所欲地描繪幻象。有一個僧房就是如此,它沒有可看的佛像和壁畫,洞內兩側是發黑的粗大柱子。緊裡面的最暗處有個講經壇,一對長長的石桌子擺在兩邊。射進這僧房裡的光線也是粗放的。恍然覺得許多僧人剛離開這教室兼食堂的石桌,去戶外換空氣了似的。

色彩皆無使本多感到舒心。仔細一看,在石桌的小凹坑裡殘留着顏料的紅色。

以前誰在這裡呆過呢?

到底是誰呆過呢?

獨自呆在石窟的冷氣中,本多發覺周圍逼近的黑暗,一齊向他訴說着什麼。這種毫無任何裝飾和色彩的“不存在”,恐怕是來到印度以後纔將某種早已存在的感情喚醒了。沒有比衰敗、死滅、空無一物更能深切體驗新鮮的存在之徵兆了。不,存在已從瀰漫在岩石上的黴味中成形了。

心中將要形成某種感覺時,歡喜與不安便攙雜了進來,猶如狐狸聞到遠處的氣味而接近獵物的動物性。儘管沒有確實抓住這種情感,但在他內心深處,遙遠的記憶之手已將它捕捉住了。期待攪亂了本多的心情。

本多從僧房出來,在日光中朝下一個目標——第五個石窟走去,棧道轉了個大彎,展現了一派新的景色。石窟前的路是由嵌入岩石的溼漉漉的柱廊連成的。柱廊外面有兩條瀑布。本多知道第五個石窟就在那一帶,便停住腳步,眺望隔了一條峽谷的瀑布。

其中一條瀑布時斷時續地沿着岩石傾瀉下來,另一條就像銀色的繩結似的流着。二者都很狹窄而流速快。沿着黃綠色的峭壁墜人瓦格拉河的這對瀑布,激起周圍巖壁的清越的迴音。瀑布左右除了黑洞洞的石窟外,還有綠油油的合歡樹和紅豔豔的山花陪伴在周圍,那散射的水花,那七彩的水霧令人心曠神怡。在本多的視線與瀑布的平行線上,幾隻黃蝴蝶正上下飛舞着。

本多仰望瀑布的源頭,驚歎於那使人目眩的高度。高得彷彿開闢出了與世隔絕的境地。瀑布的暗綠色巖壁是地衣和羊齒草的綠色,而瀑布源頭則是清澄的淡綠。那裡雖然也有**的岩石,但那柔和而明亮的黃綠色簡直不像世間之物。一隻小黑山羊在那裡吃草。在更高的飄渺碧空裡,厚厚的雲彩蘊涵着光輝,莊嚴地涌動着。

剛一聽到聲音,人間極至的無聲就支配了這裡;剛覺沉默的重壓,瀑布的喧hui又捲土重來。本多陶醉於寂靜與水聲的不斷交替之中。

本多想要儘快到瀑布飛濺的第五個石窟去,可又望而卻步,心裡在鬥爭着。那裡大概什麼也沒有,就在這時,清顯發燒時說的一句話,字字滴落在本多的心裡。

“我們還會見面,一定會的。就在瀑布的下面。”

——後來本多相信他所指的是三輪山的三光瀑布。的確是那樣的吧。但是,此刻他認爲,清顯所指的最終的瀑布正是這阿旃陀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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