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像是林晚婧指尖下劃過的琴絃,餘音嫋嫋中,院裡的三株杏花釀出了新蕊。
“今年的杏花開的倒早,往年這時候哪兒瞧得見吶。”莫織冬擡手攀下一枝花蕊細細看着,神色彷彿打量着新生嬰孩一般。
林晚婧極少看見母親這樣的神采,一時間有些出神,她的神情看在林老爺眼裡,於是道:
“丫頭,院子裡這三株杏花可是你媽的心頭肉,每年開花的時候她都說啊,要是我姑娘看着該多好呢,不知是我家姑娘俏啊,還是這杏花俏。”
“我這可不是看着了嗎,去年事情多都沒工夫細瞧,今年可算是閒了。”
過了農曆年,林晚婧被迫接受了在家安胎的一系列計劃,不再太多的過問出貨的事,如今近了預產期,全家人更是緊緊護着,幾乎要到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地步。
擡首望着頭上幾寸繁茂的杏花,林晚婧忽然想起妹妹來,這才發現自那日她心儀廖家二少爺之後便沒再見過她,竟是連年夜飯都缺了席,一晃已經月餘。
“姐姐,你見過櫻花嗎?日本有很多的櫻花樹呢,我寄宿的那家人院子裡就有一棵,春天開花的時候可美了,粉色的花瓣又輕又薄,比你能想到的最薄的紙還要薄,花枝層層疊疊的,連天都看不見,像是落在枝頭上的霞。而且那些花瓣還能做成好吃的點心哦,甜甜的,還帶着淡淡的香氣……”
這頭頂上的杏花也是極輕薄的,似霞如霧,只不過不能做成吃食,但也能稍微慰藉下林晚盈對櫻花的思念之情吧。
見她若有所思的樣子,莫織冬不由得擔心,柔聲問道:
“可是孩子又鬧了?怎麼這幅神情……”
林晚婧忙搖搖頭:“沒有,寶寶最近很乖的,偶爾折騰但只要聽見雲柔的聲音就乖了。我只是想盈盈了,這樣的景色她該也是喜歡的吧。”
除夕之夜的隆隆爆竹聲不但分割了新舊年月,也將林家的氛圍劃分成了冰火兩重——一邊是林晚婧與劉瑾夫妻二人感情和睦,琴瑟和鳴,另一邊則是二房母女倆爭執不下,勢同水火。在爲了廖凱的事爭執一月之後,林晚盈已經放棄了同母親協商的念頭,如今她甚至已不屑同父母爭吵,取而代之的是無休止的冷戰。
提到林晚盈,林老爺沉沉嘆了口氣:“盈盈那孩子,究竟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不懂事,一點都不懂得體諒父母的辛苦……”
林晚婧剛想開口,卻看見莫織冬對她搖了搖頭。
其實在一週前,林老爺還是很支持林晚盈的選擇的。那是正月十五的晚上,窗外的玉蘭樹倚着天邊皎潔的明月,劉瑾還沒過完農曆年便急急去了海上,她獨自在房裡坐着,沒等到劉瑾回家,卻等來了憂心忡忡的父親。
“晚婧,你也幫忙勸勸盈盈吧,趁現在還沒鑄成大錯,離開廖家少爺,她還年輕,有的是機會給她慢慢選擇,一葉障目,又怎能看見羣山呢。”
林晚婧一時間有些犯懵,之前她才花了好幾天的時間說服父親相信妹妹的選擇,怎麼一眨眼十天不到,他就變了個心意。
“您這突然是怎麼了?咱們之前不是說好的麼,先看看情況再說。”
“剛纔你二媽來找我,說是今晚盈盈又跟她吵了一架,說什麼生在這樣的家庭一點也感覺不到幸福,其實吧,你二媽也是爲了她好,就這麼一個女兒是不是?可盈盈說她心裡只有自己,你說盈盈這是怎麼了?怎麼會說出這麼沒良心的話呢?”
在林老爺的描述裡,以珊姨娘向他哭訴自己對女兒的一片赤誠,從談婚論嫁到十月懷胎,林老爺向來對二姨太疼愛有加,只是二姨太總是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樣,如今看素來要強的她在自己面前哭成了淚人兒,他哪裡還顧得上小女兒的許多。
“爹,您跟我說說,對盈盈和阿凱的事情,您究竟怎麼想的呢?”
“我尋思着吧,論家世背景,廖家跟咱們家那確是門當戶對不假,但廖家也牽扯了很多見不得人的買賣,我還是希望盈盈能跟你一樣,找一個上得了檯面的歸宿。”
林晚婧在心裡冷哼一聲,說到底還是希望她找個“有錢有權”的歸宿,不經意之間,自己卻給妹妹做了這樣一個壞榜樣,她還是希望林晚盈能跟那個與自己靈犀相通的人在一起的,或許這樣她會得到幸福,如若她早預料到自己同劉瑾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又怎麼會選擇這段婚姻?
母女倆在長廊裡坐下,就這麼聽林老爺絮絮叨叨的說着以前的事,絲毫沒有覺察到二姨太的到來,直到她開口,老老爺方纔發現原來二姨太一直在身後站着。她本就似有難言之隱不知如何開口,見三人齊齊看向她,於是硬着頭皮強顏歡笑道:
“晚婧果真在家啊,我到處找你呢。”
這位身爲醫生的姨娘自打她宣佈懷孕的那天起就沒多關心過她和孩子的情況,林晚婧知道她今天來定也不是爲了關心她而來。
“二媽,您找我可是有事?”
“晚婧,你可幫幫二媽吧,盈盈好像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短暫的震驚之後,林晚婧在心底裡笑起來——這倒真符合妹妹的個性。
林老爺倒是不似她輕鬆,驚道:“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這兩天。”
“應該?”
“我前天跟朋友們打牌,晚上回來的時候看她房間關着燈,以爲她睡了也就沒管她。昨天我沒班睡到中午,醒來沒見她還以爲是去商行了,也就沒多過問,結果昨晚她沒有回來……所以我這不是來找你了麼,晚婧,跟少帥說說,讓他幫着找找你妹妹吧!”
誰知林晚婧聞言,眉頭一蹙:“這麼說,這兩天店裡都沒有人看着?”
“好像是吧……”
“開什麼玩笑?”她站起來,急道:“阿玲,讓阿標備車,我們馬上去商行。”
“誒!晚婧,你倒是先幫着找着你妹妹啊!”
“二媽,雲柔也不是閒人,我不該什麼事都麻煩他……”林晚婧還想繼續說,卻被母親用目光阻止了,她無奈的嘆了口氣,“好吧,我去找他試試。”
見她收住了語氣,莫織冬這便擔憂道:“非要去商行嗎?”
阿玲也忙跟着勸:“是啊小姐,您今天下午還要去洋行,這樣會不會太辛苦?”
“把洋行的預約推掉,咱們今天就在商行裡對賬,哪兒都不去了。”
每年開年的兩個月,商行的出貨安排都緊湊的很,今年託了劉瑾的福,萬利商行的訂單激增了兩成。
可就是這最忙碌的時候,偏偏也是人心最散的時候——許是工人們還沒從過年鬆散的狀態中緩過勁兒來,暫不說請假辭工不做的,單是偷閒犯懶,尋釁滋事的都處理不完。萬利商行如今的大掌櫃黃順財是條老奸巨猾的狐狸,一面領着林家高額的月俸,一面收着工人平日的孝敬,再加上他酒桌牌局上拉來的訂單提成,他的日子可算是過得滋潤,但即便如此,能沾的油水他星點都不放過,就這一點來說,他同他哥哥還真是毋庸置疑的親兄弟。
之前就聽沈珺懿說過,黃掌櫃的哥哥在沈家檔口掌事,一匹面料沈家的報價是十個大洋,他便敢給客人報到十五個大洋,這多出來的五個就是他自己的,最終丟了主顧賠了飯碗,還將自己的大半輩子陷進牢獄之中。林晚婧對這位黃掌櫃心生芥蒂已久,只是因爲店裡有一半的勞力都是他帶來的,若是辭退了他,怕是整個店的運作都要癱瘓,爲此她也只好忍氣吞聲,除了辛苦自己多盯着店裡的賬目之外,毫無它法。
林晚婧放心不下,一路驅車往檔口趕,若是因爲缺乏監管導致在這麼關鍵的時候掉鏈子,萬利商行一整年的運營怕是都要受到影響。
出乎意料的,商行的運營並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混亂——工人們井然有序的裝卸貨物,小二們進進出出招呼客人,林晚婧一時間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往店裡去,卻見沈珺懿在堂下坐着,氣定神閒的喝着杯中清水,見到她來,他站起來,對她報以一個善意的笑。
“好久不見。”林晚婧在他對面坐下,這話確實不假,自那日在婚宴上匆匆一瞥之後,他們確有將近一年沒見。
“是啊,時間過的真快。”
沈珺懿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林晚婧時她那副倔強模樣,也記得他質問她幾近失態時劉瑾護着她的情景,更記得婚宴那晚,她穿着一席金線繡的鳳穿牡丹胭脂紅雲錦的旗袍,劉瑾攬着她四處敬酒,她笑的燦爛的如同髮際彆着的牡丹花。
“對了,有句話一直沒同你說,婚宴那晚你很漂亮。”
沈珺懿沒緣由的一句話,林晚婧的雙頰霎時騰起兩抹紅雲,正不知如何迴應,卻聽得他又道:
“雲帥怎麼沒陪你來?聽說你預產期近了,他這樣讓你到處跑倒是放心的。”
“在你眼裡,我林晚婧這般軟弱的,不過是那種仗着丈夫威風四處炫耀,離開丈夫就活不了的小女人?”
沈珺懿愣了半晌,繼而爽朗的笑起來,林晚婧纔不是小女人,在他看來,好在娶了林晚婧的是劉瑾,若換了旁人,只怕沒有誰能鎮得住這丫頭的脾氣。
聽說沈家的鶴延坊開年來生意也不錯,林晚婧話鋒一轉:
“今兒怎麼有空過來?”
“我的這批貨今晚又必須得裝船,所以來看看,誰知店裡竟無人打理。”沈珺懿回答,邊說邊拿起手邊的帽子,“現在既然大小姐來了,我便也放心了。”
“既然來了,若是得空便陪我多坐會兒吧。”
阿玲剛巧從後廳出來,正聽見林晚婧挽留他,麻利將茶盤中的茶點一一列在桌上,順帶添了把火:
“沈少爺,這‘君山銀針’是少帥差專人北上採辦軍需時帶回來的,我們家小姐輕易可是不給旁人嘗。”
“哦?那我不嚐嚐豈不是辜負了大小姐一番美意,也浪費了這如此珍貴的茶湯?”沈珺懿重新將帽子放回桌上,“說起來,大小姐來了待遇就是不一樣啊,沈某在此先行謝過。”
“什麼待遇啊,去年的茶葉子沈公子別嫌棄纔是。”
林晚婧留沈珺懿喝茶的原因阿玲自是不知道的,但她一心是覺得,眼下林晚婧身子不便,若是真發生點什麼,便是有十個她也擋不住,所以不管怎麼說,留個男人在這兒終歸是好的。
品着茶,兩人間閒聊的氣氛也自如了許多,林晚婧長時間被迫在家中養胎,過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門外的新奇事兒她迫切的想要了解,好在沈珺懿也是能聊的主兒,話匣子一開便無邊無際。
“前些日子城北田家的事兒,晚婧你可聽說了?”
“田家?”林晚婧反問,繼而搖了搖頭,“未曾聽說。”
城北田家林晚婧是知道的,若說起親疏遠近,田家可算是帥府的遠親——田家的二姨太是付詩恩的親生妹妹,付詩恩還在世時,這位二姨太常來看她,與林晚婧也熟絡的很,因此若是論上輩分,劉瑾還得喚田家當家的一聲姨丈。
“就是開年那會兒,田家從北方運了批米麪雜糧,過軍崗的時候被查出禁運品,現在全家老小都在大牢里扣着。”
“全家老小?犯得着嗎?”林晚婧驚異,在那個年代,但凡從事貨運的,沒幾家不偷運些所謂的禁運品的,地域不同,關於禁運品的規定也不盡相同,但這些禁運品不外乎鴉片和藥品,被查到也最多是罰款罷了,鮮有聽說拘押,而且還是株連全家的。
“你可知道查出來的是什麼?”沈珺懿壓低聲音,“軍火,三車呢。”
這一句出口,林晚婧真真正正的驚的說不出話來,私運軍火那確是重罪。
“其實這事兒還得從再早一些說起,”沈珺懿喝了口茶湯,儼然有些說書先生的風範,“就年前,北郊的廢窯口突然爆炸的事兒你還記得吧?”
林晚婧點點頭,她怎會不記得?那個下午她正在學校辦公室裡坐着,忽聽得數聲巨響,連玻璃都快震碎了。
“聽說那窯口裡藏着個無主的軍火庫,許是農民燒麥秸的火點燃了露在外面的**,整塊地皮都炸飛了。那附近的人說,就在爆炸前幾天,他們看見有人趁着夜色在窯口進進出出,大帥一聽就火了,私藏軍火本就是三令五申的重罪,如今私藏的軍火都有一個山洞那麼多,還不小心炸了,你說他能不氣麼?下令凡是私藏私運軍火者,一旦查出,嚴懲不貸。”沈珺懿喘了口氣,“這事兒大帥交給宇帥去辦,宇帥是怎樣的人晚婧你該有所耳聞吧?嘖嘖,田家撞在他的槍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林晚婧本想問劉瑾可曾問及這事,但轉念一想,這事兒是大帥劉道麟口令筆喻的,又放了權給三少爺劉昂處置,莫說劉瑾不敢管,就是管了,也奈何不了劉昂怎樣,況且這事兒劉瑾要是插手了,只怕事情會更復雜,惹了一身麻煩不說,自己也洗脫不了干係了。
如此看來,這些日子劉瑾也該是夠煩悶的了,這時候再拿妹妹的事兒麻煩他,怎麼想都過意不去。
也許是覺得這話題太過沉重,沈珺懿又隨口聊了些旁的內容,但林晚婧決然是沒有心思仔細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