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希烈的身份和當前的局勢,如果落到李詡手裡幾乎毫無活路,只怕立刻就是一個死──唯有他死,李詡和榮王才能安心。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希烈並沒有落到李詡手裡,可是,以希烈的身體、武功、經驗,他憑什麼跟李詡鬥?
鳳三心裡也知道沒什麼希望,但沒有見到屍體,總是留著點兒想頭。希烈最後出現的地方是翟家村,那裡應該會留下什麼線索吧!
出城往北,一路上積雪皚皚,到處都是一片蒼茫。
鳳三的心境就如這天地一般冷寂蕭索。
翟家村位置在一座山口處。村子不小,住著近百戶人家。鳳三正要往村裡走,遠遠望見三條獵戶打扮的漢子迎面走來,從身法上看竟是武學高手。他心頭一凜,退到一塊大石後面。他內力高深,將內力提飽,隔得雖遠仍能聽到那些人的說話聲。
先是一個粗粗的聲音:";這麼冷的天還要來這種破地方,真倒黴!";
另一個低沈些的聲音笑道:";劉兄怕冷就回去吧,我跟楊兄弟一起去找。等找到了那人可是頭功一件,小候爺發獎賞的時候劉兄別眼紅就成。";
";嘿,姓賈的,你真會算啊!";粗粗的聲音也笑起來,";跑了半個多月了,到頭來這麼大一件功勞讓你跟老楊得了,我那些凍不是白受了嗎?";
鳳三藏身在大石後面,只覺得無可抑制的顫慄從心底開始,一波波漫延到全身,連手指尖都微微顫抖起來。他經過多少大風大浪,生死關頭也鎮靜自若,像現在這樣實屬少見。他屏息等待,不一會兒,那幾人已到身前,鳳三驟然掠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中三人麻囧。
那三人是李詡的得力干將,都和鳳三打過照面,見是他,知道今日決計討不了好去,一個個面色慘淡,嚇得渾身發抖。
鳳三手按長劍,淡淡道:";鳳三在江湖中略有薄名,承江湖朋友不棄,都讚我一諾千金。今日鳳三拿這點薄名做本,和你們做一筆生意。";
";不知鳳爺要和我等做什麼生意?";一人道。聲音yin冷,不是剛纔說話的兩人,長了一張瘦長的白臉,一臉奸滑之相。
";用章希烈的下落換你們的命。";鳳三笑笑,";你們不吃虧吧?";
那三人猜也猜得到鳳三要做的是什麼生意,剛纔的只不過是場面話。聽了這話,三人面面覷,各自盤算著主意。
鳳三知道他們都在擔心萬一自己招供,另兩人在李詡面前回報,微微一笑:";鳳家在生意場上打了這麼多年的滾,深知做生意講究的是周到厚道。哪位和我做這筆生意,我便將另外兩人xing命奉上,保閣下沒有後顧之憂。";
三人一凜,那瘦長白臉的人搶先道:";凌非願與鳳爺做這筆交易!";
另兩個都變了臉色。鳳三拂過兩人睡囧,向瘦長白臉這人笑道:";我喜歡識時務的人,也不太信任過於識時務的人。我給你先說的機會,如果他們所說和你一樣,證明你所說非虛,我自然會信守承諾放你走,若不然……";鳳三又是一笑。
那人爽快地說:";不勞鳳爺交待,小人明白。鳳爺是聰明人,看到我們三兄弟這麼奔波也猜得出,您要找的章公子沒落進小候爺手裡。這翟家村是章公子行蹤最後出現的地方,我們三個正是奉小候爺之命四處尋他。半個月前我們追到這兒沒能找到章公子,四散搜查了幾天都沒有消息,小候爺命我們撤離只是緩軍之計。一來讓鳳爺和褚公子以爲章公子已經落到我們手裡,不再抱希望,然後方好慢慢尋找,另外,也是要等章公子放鬆警惕自己走出來。這翟家村往東西南的大路我們都已封住,只有山中一條路,想必章公子是躲到山裡某處我們沒發現的洞囧裡了。他受了傷,捕獵不易,升了篝火又易被發現,早晚會下村子裡來找吃的。小侯爺命我們混進村子喬裝成獵戶模樣,爲的就是守株待兔。";
鳳三靜靜聽完,沈思不語。這些話平實嚴謹,的確是沒有什麼疑問。
那人道:";小人家有妻小,不想把命送到這種荒山野嶺。今天把話說了出來,也不敢回去見小侯爺,鳳爺也不用擔心小人泄露您的行蹤。";突然一笑,";小人一條狗命不值錢,鳳爺只當是替章公子積德吧。";
";只要你說的是真話,放心。";鳳三淡淡說,封了他睡囧,拍醒另一人。
依次將三人問遍,說的都是一樣的話。鳳三把手按在腰間劍柄上,冷冷望著最末一人。那人膽戰心驚地望著鳳三,不知道鳳三在打什麼主意,自己要被如何處置。
若放在從前,一劍一個,還有什麼可說的?但,鳳三心裡翻來覆去轉著一句話:";小人一條狗命不值錢,鳳爺只當是替章公子積德吧。";他嘴角微勾,浮起一抹冷笑,那人倒是生了一張七巧玲瓏心,將他心思猜得一分不差。
這一劍,鳳三刺不出去,隱隱覺得,這一劍刺出便是損了yin德,便是把希烈那本就稀薄的活命的希望一指掐滅。
鳳三將三人囧道拍醒,微笑道:";多謝三位的高義,鳳三無以爲報,只好放三位一起離開做爲回報。如果發現哪位壞我的事兒,鳳三自然還有別的回饋。";修長鳳目一轉,寒意凜凜。這回饋是什麼,自不必多言。那三人自懷鬼胎,唯唯諾諾而去。
鳳三在山中找了十餘日,沒發現一點人跡,心中的絕望一日比一日深,但心底深處總含了一絲渴望,這絲渴望支持著他找下去,找下去,伴隨著渴望的是深深懼意,生怕不小心見到的是一具屍體甚至是殘肢。章希烈身體一向不好,大雪封山,天寒地凍的,他怎麼能支持得下去?每次想到這裡,都不敢再往下想。
這一日在一處斷崖旁休息,望著崖下的白霧,心中突然一動。山上沒有人,會不會在崖下?他自己先被這念頭嚇呆了,搖搖頭,繼續尋找。又是半個月過去,一邊茹毛飲血避開李詡的人,一邊尋找章希烈,把整座山走了不下五遍,仍然沒一點線索。一天清晨,睡夢裡聽見一點聲音,睜眼一看,一頭花鹿在洞口蹦達,慄棕色的毛,機靈黑潤的大眼睛,膘肥體健,正適合拿來填肚子。
那鹿卻機警,鳳三這邊剛一動,撒開蹄子便逃了。鳳三哪肯放過他,施展輕功直追下去,跟著那鹿追到一處老樹前,那鹿突然消失不見。鳳三追到近前,只見老樹後面生長著大片的枯藤積雪,底下一個窄洞,花鹿就是從這裡逃走了。鳳三垂涎鹿肉味美,屈身鑽了進去,彎腰走了十幾丈,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條又陡又窄的狹徑通往下方的白霧深處,隱約可見一條鹿影閃爍其中。鳳三提起精神追了下去,眼前白霧越來越濃,不知行了多久,白霧漸淡,眼前一座小小山谷,四周懸崖壁立,谷底清泉淙淙,恍如仙境一般。
鳳三正看得讚歎,忽聽一個清朗的聲音笑道:";你又野出去了?唉,匹鹿無罪,有肉其罪。你長這麼一身膘,人和野獸見了你就想殺你進肚,你偏又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傻子,就愛瘋跑野玩兒……哪天你回不來,哼,我就知道呀……你是進了別人的肚子了……";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鳳三如被雷擊,焦在草地上,聽著少年與那頭鹿調笑。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少年發出悠長的一聲嘆息,";你幹什麼這麼看著我?你看出來我這麼說你是在妒忌你了?唉,你要這麼想也不錯,我真嫉妒你這四條腿兒,跑得這麼快……我真想早點兒好,早點兒出去找他。不過呢,李詡的人一定在外面找我,我這破功夫,只怕一出去就得魚兒入網。難辦啊……";
鳳三移動雙腳,朝著聲音來處走。轉過一片草叢,只見剛纔所追的花鹿屈膝趴跪在草地上,一名清秀俊逸的少年屈起一條腿坐在旁邊,正用手輕輕撫摸花鹿的脖子。
鳳三腳步極輕,又是屏息凝視,章希烈並沒有發現他。那花鹿卻機靈,倏的跳起,敵意地盯著鳳三蹬蹬蹬倒跳出七八步遠。希希烈渾身一震,待看清是鳳三,震驚、歡喜、不可置信的神色同時涌上那張蒼白憔悴的臉,似悲似喜,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鳳三不知道腳是怎麼擡的,一步步踏過去,屈膝半跪到他面前把他的頭按到胸前。
這麼靜靜抱了許久,章希烈伸出手慢慢撫摸鳳三的腰背,突然咦了一聲,抓住鳳三空蕩蕩的衣袖,把鳳三推遠一些,朝鳳三臉上極認真地看了看,將空袖抓了幾下,蒼白的臉色化作灰白,手指慢慢抖起來,忽然用力把衣袖挽上去,卻又突然頓住,把衣袖放了下來,轉臉朝鳳三臉上看了許久,突然迸發出一聲愴然的哭音,把脣放到斷臂處隔著衣服貼在那裡,眼淚自緊閉的眼角溢出,一滴滴落在鳳三的衣衫上。
";別傷心了,早就不疼了。";鳳三心頭一陣憐惜,輕輕撫摸他的頭髮,";看見你還好好的,我便放心了。";
章希烈渾身發抖,在鳳三肩頭趴了久久,低聲問:";是誰把你手臂砍斷的?";
鳳三淡淡道:";中了毒針,自己砍的。";
章希烈又是一震,擡頭看向鳳三。他眼中已沒有淚意,眼眶微微有些發紅,眼中的神色清冷幽深,一字字道:";李、詡!";
鳳三淡淡一笑,打量希烈,見他又清瘦不少,本來就瘦,這下更覺得伶仃。兩人在生死關走了一圈,久別重逢,心中悲欣交集,四目相對,只覺無限感慨。鳳三把那晚中計被蜉蝣針刺中,自斷一臂後與舊部接頭,打探到消息來此找希烈的經過略略講述一遍,中針自斷一臂的事只淡淡帶過。章希烈默默聽完,緊緊抓著鳳三完好的右手,眉頭深鎖,修長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了圈yin影。
鳳三撫摸他的眉頭,想將那些鎖起來的愁思一一撫平。章希烈擡頭朝他笑了笑,眼中殊無笑意,忽又透出一分悲色,驀地低下頭,重新握住鳳三的手。鳳三知道他仍在心痛自己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過了片刻,鳳三問起章希烈爲什麼在這裡,章希烈道:";那晚你走後不久李詡的人馬便出現了。琉璃受了傷,寶卷不懂武功,我只好將他們藏起來,騎了一匹馬跑出去。夜裡不辨路,就跑到這裡來,在岔路口把馬放往另一個方向,引開他們。我本想爬上山躲一躲,誰知滑了一跤,就來了這裡。";
鳳三聽到";滑了一跤";心裡一跳,伸手便摸章希烈的腿。章希烈拉住他,微笑道:";別動,傷筋動骨一百天,再過段時間才能好。";
鳳三把他腿上搭的衣服拿開,只見左腿以木板夾住,用撕開的衣帶纏著。鳳三心中一陣裂痛,朝山谷四面壁立的山崖望去,只見危崖高聳,囧囧雲霧深處,心頭不由得狂跳起來。章希烈笑容中露出一絲頑皮,";呀,不要看了。我要是從這裡摔下來,一百條命也沒了。我是從那邊的一個谷縫裡順著雪坡滑下來的,以後帶你去瞧瞧,你就知道沒這麼可怕了。";
鳳三心中一陣陣地後怕,把章希烈緊緊抱進懷裡,低喃:";傻子!傻子!";
章希烈慢慢圈住他的腰,低聲笑道:";我不傻,我哪裡傻了?我先以孤身誘敵之計把敵人引開,再以聲東擊西之計把敵人騙走,自己跑到這山上躲起來,不小心掉了下來,我又以岐黃之術自救,還挖野菜把自己肚子填得飽飽。料到外面有人要抓我,我按兵不動,穩坐釣魚臺,在這裡等你來找我。我非但不傻,分明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
鳳三被他逗得展顏一笑,笑過,便覺得痛楚一分分地往心上涌。章希烈身份尊寵,又體弱多病,在章府受盡寵愛疼惜,是一朵長在溫室裡的蘭花,生死關頭卻爲救琉璃和寶卷捨身犯險。琉璃曾要殺希烈,寶卷曾是鳳三的孌童,希烈對他們不憎恨已是寬懷,又能有什麼情義?他肯捨生犯險,只因爲那是鳳三的人。至於跌落斷崖,腿骨斷折,孤身一人掙扎求生,這裡面的痛苦辛酸只怕磬竹難書,他卻隻字未替,反而談笑自若,寬慰鳳三。
";希烈啊,";喟嘆一聲,鳳三心頭忽如刀絞,";鳳三何德何能,得你這樣待我?";
";我的心一定要喜歡你,我能有什麼辦法。";章希烈淡淡一笑,眼睛突然迅速眨動幾下,笑道:";啊,對了,那隻鹿你不能吃。這幾天都是它陪著我的,我捨不得。";
鳳三朝那頭花鹿望去,見那花鹿正歪著頭看他們,潤澤黑亮的眼眸靈動可愛,不由微微一笑:";你說怎樣便怎樣。今後都聽你的。";
章希烈笑著打量鳳三,";呀,摔斷一條腿果然值得。";
鳳三哭笑不得,把章希烈抱到懷裡溫柔撫摸,心裡又悲又喜。兩人久別重逢,都有說不盡的話,要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從何說起,執手相擁著坐在一起,只覺這樣永遠坐下去便是最大的滿足。
章希烈當日滑跌下來時斷了腿,正摔在山谷背yin處那堆菌茹藥材裡,忍痛包紮了腿,每天以菌茹和藥材爲食,等勉強能拖著斷腿移動時,發現山谷中有一座山洞,雖蒙了厚厚的塵土,但寬敞明淨,枕蓆炊具齊全,也不知是何年何代的前輩高人曾在此隱居。他在這裡一住兩個月,不方便行動,每天只能吃些生蘑茹、鬆籽、酸棗,正覺得苦惱。眼看到了中午,指點鳳三去山谷背yin處採了一堆蘑茹,再往谷東走,只見一處深潭裡影影綽綽盡是游魚,鳳三捉了幾條魚剖洗乾淨,兩人回至洞中,將泉水煮沸,把魚和蘑茹丟進鍋中,魚湯熬成,白濃香滑,兩人都是許久沒有吃過熱飯,只覺魚湯和蘑茹鮮美異常,把一大鍋魚湯燉蘑茹吃得乾乾淨淨。
章希烈行動不便,髒得成了泥猴子,鳳三也沒好到哪裡去。下午鳳三燒了幾大桶熱水洗澡。脫了衣服,只見章希烈皮膚青白,肋骨一根根浮凸著清晰可辨。章希烈微微一笑,轉過身子留給他一個背。鳳三知道他不願意自己難過,默默地把他搓洗乾淨,用乾布抹淨了放到石牀上。石牀上鋪著兩張虎皮,暄軟暖和,被子面料柔軟,裡面不知是什麼東西填塞的,軟薄輕暖。
鳳三洗完披著外衫回來,章希烈睜著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睛,正在發呆,見了鳳三,微微一笑,便似黑夜裡閃過一道溫暖明亮的珠光,突然將昏沉的石洞照亮。鳳三身子一偏,在他旁邊輕輕躺下。希烈拉住鳳三的外衣慢慢扯開。鳳三臉色一陣慘白,下意識地拉住。章希烈低聲道:";怕什麼?";鳳三勉強一笑,放了手。
……
深陷在情慾的深淵裡,除了緊緊絞纏在一起的軀體,好像什麼都不剩了,朝野、江湖、刀光、劍影、恩怨情仇……
什麼都不剩了。
雲霧繚繞阻擋了光線的穿透,即使最好的天氣裡,谷中也沒有陽光,而只有清亮的光輝。漸漸,山谷裡升起薄薄的暮靄,草木的顏色由青翠轉爲蒼翠,峭立的山岩化爲濃重的烏色。暮色一點點加深,改變著每一樣景物的色澤,如一重重稀釋過的墨跡渲染下來,一層層,把清晰的一切變得模糊,最終埋進濃黑裡。
不時有細微的呻吟從山洞裡傳出,在靜夜裡擴散出去,卻在未到達山谷四壁前消失。有時候會靜上一陣子,好像整座山谷都入睡了一般,然後,動情的呻吟聲會在某個時候突然毫無徵兆地響起,低柔如掠過**的輕風。
寒冷的冬夜,卻彷彿,東風沉醉。
谷中的日子清閒自在,鳳三和章希烈好像完全忘了外面還有一個世界。章希烈的腿恢復得很好,夾板拆除後,他們有時候在山谷裡牽手遊蕩,有時候一起獵捕野味,有時候用簡制的長qiang蹲在冰冷的潭水邊叉魚。
這麼平靜的日子,鳳三已經多年沒有嘗過。他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很久,雖然他和希烈都竭力避免談及以後。雄圖霸業可以不要,但仇,不能不報。飛雲的xing命,鐵琴的絕望,鳳三的斷臂,希烈的斷腿,爲光復光明教而追隨在鳳三身邊的死去的人……霸業如夢,一場笑談,恩仇有盡,該有一個了結了。
兩人都清楚谷中這段歲月是偷來的一個短暫的夢,因此格外珍惜。每一次擁抱都緊得像是訣別,開著輕鬆的玩笑,會突然有悲哀薄冰一樣浮上水面,隨即無聲地沉潛下去,進入與佔有常常在突然間爆發,纏綿而熱烈,滿足得讓人感到絕望。
一個清晨,他們穿過谷底一條乾涸的河道,冒著風雪悄然離開。
爲了行動的絕秘,鳳三甚至沒有和光明教的人聯繫,僱了一輛馬車,與章希烈直入長安。
到長安的時候,正是上元燈節。火樹銀花,人流如織,他們買了兩個崑崙奴的面具戴在頭上,隨著人流走在大唐的御道上。各色各式的燈掛滿道路兩側,賣餛飩的、賣湯圓的、賣爆竹煙花的、賣糖人的大聲吆喝叫賣著,女孩子們招呼著夥伴,青年男子懷抱兒女,笑著指燈給嬌妻看……鳳三和章希烈坐在一個湯圓攤上等湯圓,衣袖擋住了底下悄悄握在一起的手。章希烈空著的手裡拿著捏成小豬摸樣的糖人,正看得有趣,忽覺鳳三抓著自己的手一緊,朝鳳三看去,只見鳳三仰臉望天。
崑崙奴面具遮擋了鳳三的表情。
章希烈也望向天空,天空被盛大的燈海映成暗紅色,並沒什麼特別之處。
";怎麼了?";章希烈低聲問。
湯圓這時端上了桌。鳳三取下崑崙奴面具放到桌子上,希烈也扯下了面具。崑崙奴面具下是兩張更精巧的面具,精巧得無人能看出面具的存在。平凡的臉,像是天生就長成那樣,誰也不會注意到人海里這兩張平凡的面孔會是能攪動風雲的流落皇子和光明教主。
等賣湯圓的老頭兒離開,鳳三朝章希烈笑了笑,";有點後悔。";
";不是說好了嗎?";章希烈瞥了鳳三一眼。
";不一定非用這個方法。";鳳三聲音中有一絲自己不覺察的擔憂和悵然。剛纔,天空中劃過一道暗紅的流星。赤星殞落,非是祥兆。
";這是能夠徹底擊敗他的方法。";平凡的人皮面具上,章希烈的眼睛深沉動人,凝視著鳳三,";要他死雖然難,卻難不倒你,可是太便宜他,想想心裡就不痛快。而且……";眼睛中亮光一閃,含了笑意,";你若是翱翔九天的火鳳,我便要做凌駕雲霄的金龍,不然在你面前總覺得矮了一頭,這種感覺很討厭啊。";
";孩子氣,";鳳三有點煩躁,放下筷子,";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
";已經決定的事就不要再猶豫不決了,這不是你的作風。";章希烈打斷鳳三,咬了個湯圓,被燙到,把湯圓吐到勺子裡,舌頭噝噝著伸到上元夜的寒冷空氣裡。
";你變得任xing了。";鳳三無奈地說。
";不入虎囧,焉得虎子,你教過我的。";章希烈笑笑,聲音低下去,";你當然知道,我捨命救琉璃和寶卷,是爲了你。但你不明白,那不是真心的,只是算計:求你愛我,不如讓我更值得你愛。我做得很好,是不是?你心疼我,對我感到愧疚,所以對我好,是不是?";
疼痛和茫然席捲鳳三的心。他對希烈當然心疼,當然愧疚,心疼得想把他含到嘴裡,愧疚得想讓時間倒流,回到相遇的那晚,一切重新來過。
";可這一次,無關算計,什麼也不爲,只爲我的心。";鳳三放在桌子底下的手被溫柔地包裹住,章希烈口氣輕鬆,含笑說:";他斷你一臂,我就斷他兩臂。沒有辦法啊,我是個小氣的人,要是做不到,晚上會生氣氣得連覺都睡不著。";他調皮地眨了眨眼,像是在開玩笑,鳳三卻知道沒有任何事能動搖這個倔強又脆弱的孩子的決心。孩子……是啊,還是個孩子,才十七歲,讓人心疼的孩子。
一名戴著相同款式崑崙面具的青衣文士迎面走來,在他們對面坐下,含笑摘下面具,露了一張同樣平凡的臉。兩粒深邃澄亮的睛眸嵌在平凡的臉上,最璀璨的明珠也會在這雙眼睛前失色。
已無退路。
鳳三心底泛起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