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鳳三又將內力輸入章希烈體內經脈遊走一遍,親手喂他喝了些xing溫的藥粥,摟著他的肩偎在牀頭說了幾句?話,看他倦倦的沒有精神,便將他放到牀上,給他拉上被子。章希烈人在病中,又背井離鄉,被鳳三這樣寵愛著,心裡便覺得與他頗爲親近,望著鳳三頗有依戀之意。
鳳三微微一笑,道:";你不想我走我就留下陪你。";
章希烈露出淡淡的惆悵之色,道:";我想回家……";不等鳳三說什麼,自己輕輕搖頭,";不過我還不能走,咱們的戲還要再演幾天……唉,你們家的藥比我們家的還苦,我好多了,明天不想吃藥了。";
鳳三道:";你真是胡攪蠻纏,天下間的藥還分你家的我家的?不如這樣,你親我一下,若明天你當真好了,就不用吃藥。";
章希烈晚上是迷迷糊糊被鳳三吻醒的,他精神不好,想什麼都遲鈍,此時鳳三一提,便將不久前的事漸漸想起,又想起上午鳳三喂他藥時那個綿長的吻。他雖是在病中,卻也知道兩個男人親來親去是不對的,但倦意上來,實在沒有力氣去想,兩個眼皮漸漸沉重,闔著眼睛喃喃道:";不許親我,你再敢親我,我便打你……";說著已沉入夢鄉,後面兩個字低得幾不可聞。
鳳三坐在牀邊,看溶溶燈光下他憔悴的面孔,不禁覺得好笑,心想:";別說你病著,就算你好了,十個你也不是我對手。";
看章希烈睡得沉了,鳳三吹熄燈步出房去,見琉璃站在門外石階下,正對著一片肥綠的芭蕉葉子出神,便悄步走過去。琉璃猛地轉頭,神色異常戒備地盯住他,呆了片刻慢慢鬆馳下來,神色僵硬地叫了聲";少爺";。
鳳三暗暗苦笑,心想:";這樣防賊似的對我又何必?我若要什麼,誰能擋得了我。";卻不點破,在琉璃身前不遠處的石桌旁坐下,漫不經心地問:";有事?";
琉璃走過來,替鳳三斟了杯茶,道:";是章少爺的事。我們派出去的人回來了,說是找章少爺的墨跡容易,但章少爺自小在章府長大,從未出過門,也不與外人交往,只有兩個族中囧囧來往。那兩人一個前年隨父兄去北方打理章家在襄陽的生意,一個給章小姐送親那日不慎摔斷了腿正在家中休養,留書說與友人相約出遊是不成的。";
鳳三微覺納罕,輕輕旋轉手裡的茶碗,忽的笑了:";章家這麼大的生意,只這一個兒子,卻怎麼跟養女孩兒似的窩在家裡?";
琉璃道:";聽說章少爺身子不好,受不了喧鬧,章府闢了個園子給章少爺病養,不許外人打擾,出外遊玩更是不可能。這兩日章少爺在咱們這裡,那邊都快找瘋了,奇的是他們也不聲張出去,只是暗暗地派人尋覓。";
鳳三想了一會兒,笑道:";這章家有點兒意思。";
琉璃道:";更奇的還在後面,章家派出的是什麼人,是什麼來頭,我們竟然一點兒也查不出來。";
鳳三眼裡寒光一閃,端著茶碗的手便凝住不動了。
";章少爺不懂武功,走得未必乾淨,章家人找到咱們這兒來是遲早的事,兩天的功夫,只怕……";琉璃眼光落在鳳三手上天青瓷的茶碗上,頓了頓,方輕聲道,";只怕人家已盯了上來也說不定。";
鳳三也不說什麼,低頭喝了好一會兒茶,淡淡一笑,道:";派人出去,查找章小姐的下落。若有人追捕她,相辦法幫她逃出去,將她與她身邊的男人安置一個妥當的地方。";
琉璃道:";章家那邊……";
";先扔著。";鳳三淡笑,";他們既然這麼沉得住氣,我們便看一看好戲。";
夏神醫所住的南屏山距鳳陽有七百里之遙,一時不得便到,鳳三每日不但要以內力助鐵琴壓制體內劇毒,又要爲章希烈疏通血脈、培精固元,頗爲辛苦,他倒也不以爲意。
章希烈不願意吃藥,只要哄上一鬨,嘆一回氣,便也就吃了。過了兩日,章希烈精神便已好許多,鳳三卻知這全是輸送內力之功,他身子仍是虛弱得很,暗地裡不由得微微皺眉,更叫他憂心的是,鐵琴體內的劇毒一日比一日難以壓制。
兩日後,快馬自南屏山而來,說是夏神醫赴西域採藥,不在山中。鳳三聽了,頭皮一緊發緊,強按下心頭騰起的不祥預感,吩咐道:";派人去西域,不管夏先生要採什麼藥,你們去採,請他勿必趕回來。";
這天晚上,鐵琴體內毒氣又一次上行,鳳三仗著內功深厚強行替他將那毒氣往下壓制,鐵琴體內筋脈被真氣鼓盪,痛得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爛,卻不哼一聲。行完功,兩人一躺一坐,在房中靜靜地不出一聲,鐵琴忽道:";少主閱歷豐富,青城的胡老爺子更是使毒的高手,卻都看不出這是什麼毒,青城之事只怕不簡單。";
鳳三道:";那裡的事有飛雲打理,你不用管,也不要多想。";
鐵琴嗯了一聲,慢慢道:";少主,有句話叫壯士斷腕,但我們這樣的江湖人,喜歡的是揮刀縱馬的生活,若不能等到夏神醫來,請少主許我……";
";我不許!";鳳三驀地打斷他。
鐵琴呆了呆,望著鳳三一聲不出。
鳳三抓住鐵琴的肩,輕聲道:";爲了我,鐵琴,只當是爲了我,你再忍耐幾日吧。";明明是商量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帶著異樣的強勢,叫人不能拒絕,亦不能違背。
鐵琴心裡一軟,不由得道了一個";是";字。
鳳三爲鐵琴憂急,章希烈的事便漸漸不那麼往心上去了。他苦等夏神醫的消息,五日後卻接到南面的飛鴿傳書,小小的紙捲上寫著關於章小姐的消息:他們找到章家小姐時,章家小姐和一個叫於昌年的男人被章府的人拿住正往平城帶,他們助章家小姐逃脫,化裝後碾轉送往海南定居。
鳳三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燒了,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笑意。海南那種蠻荒之地,別說商賈,連武林人士也鮮少落足彼處,章小姐這一回可是石沉大海了。一陣風忽的灌進來,將燭火撲滅。風裡夾雜著淡淡的溼氣,鳳三心想:只怕要變天了。
雨是半夜裡下起來的,打得芭蕉葉子叭叭作響,雷聲轟隆隆響個不住。鳳三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忽然聽到輕微的腳步聲。這幾日他都睡在書房中,隔壁便是章希烈的房間,那腳步自然是章希烈的。門上一動,一條人影撲了進來,跑到鳳三牀前小聲說:";好冷,我和你一起睡。";聲音微微抖著,牙齒都在打架。
鳳三挑起薄被,章希烈連忙躺進去。
鳳三發覺他整個身子都在抖,不禁微微一笑,道:";原來你怕打雷。";
章希烈沉默不語,將身子輕輕地蜷起來。忽然窗外一明,章希烈身子便是一抖,只聽得雷聲轟隆隆響起來,彷彿天公發了怒,要將天地劈開個大口子一般。鳳三抱住章希烈將他放進牀的裡側,湊過去,攬住他腦袋放到自己胸口處,低笑道:";來,小烈兒,鳳哥哥在這兒,不怕不怕。";
章希烈用手撐住鳳三胸膛不肯讓他抱,對峙了片刻,在第二聲突然響起的雷聲裡,章希烈猛地撲進了鳳三懷裡,手指深深陷進鳳三背肌裡。鳳三心裡暗笑,手掌放到章希烈背上輕輕摩挲安慰。也不知躺了多久,鳳三漸漸覺得胸口上有溼熱傳來,他心裡微微一動,手指摸索過去,章希烈臉上果然一片水漬。
鳳三柔聲喚道:";小烈兒,小烈兒,小烈兒。";章希烈緊緊抱著他,半晌喚出一聲";孃親";。鳳三微一愕,只覺哭笑不得,拉起章希烈的腦袋,在他額上親了親,笑道:";
你孃親不在這兒,是你鳳哥哥抱著你,乖乖,什麼妖魔鬼怪來了鳳哥哥都能替你擋,天塌下來我也能給你頂著,乖乖的,不哭了,啊?";
章希烈輕輕抽泣起來,不停地低喚";孃親,你不要死,你不要死!";,竟似是被魘住了。
鳳三素來心硬,卻覺那幾個字驚心動魄,似一根長針從喉嚨直刺進心臟去。落鳳嶺之役,教中子弟死傷無算,前任教主與教中八名長老盡數死於那一夜,幾個和他親近的兄弟朋友僕役亦葬身箭陣,舅父拼死救出他來,當時他懷裡抱著鐵長老的兒子鐵琴,舅父幾次要將才兩歲的鐵琴扔下,他堅決不允,終於將鐵琴帶了出來。那一役裡,活出來的只有他們三個人。
鳳三閉上眼睛,只覺得眼前一片腥紅血海,忘不掉,跨不過,只能用更多的鮮血去洗涮。窗外疾風如吼,暴雨如傾,叫人恍然生出一種錯覺,彷彿這人、這房間、這萬物都不過是天地間的一葉小舟,波峰浪谷,黑天暗地,你都只能孤獨前行。
章希烈的呢喃悲哀微弱,像極了被遺棄的小小動物的悲鳴,鳳三聽在耳中,只覺那悲哀像是從自己心底發出的,他鼻中一酸,眼裡漸漸起了微微的潮溼。
";沒有了孃親,你還有別的,小烈兒,小烈兒。";鳳三輕喚著,緩緩將章希烈壓在身下,捧住他的臉溫柔地親吻,一遍遍喊他的名字。章希烈抖個不住,也輕輕抱住了鳳三。
後半夜時雷聲停了,章希烈蜷在鳳三懷裡漸漸睡去,鳳三卻無論如何睡不著。雨下了足足一夜,天明時漸漸收住,只聽檐上雨珠稀稀疏疏滾落,偶爾有一兩滴打在芭蕉上,便發出";叭";的一聲。
天色越來越亮,鳳三抱著章希烈懶洋洋躺在牀上,忽聽琉璃的聲音在門外喚道:";少爺。";
鳳三嗯了一聲。琉璃常年在他身邊,並無忌諱,推門便走了進來,忽見牀上躺的有人,隱約露出一段又粗又硬的頭髮。琉璃突然明白那是誰,面色微微一僵,返身退出門去,在外面吩咐道:";來人,伺候少爺梳洗。";
鳳三心知他是生了誤會,也懶得解釋。梳洗罷,走出房去。
一夜風雨相催,玉蘭花落了一地,襯著青石板白得驚心,那一叢芭蕉葉子卻越發綠得鮮?奪目。琉璃垂手站在廊下,眉目如畫,發如黑漆,映著身後的綠樹白花紅廊柱,彷彿是一幅雅緻的圖畫。
鳳三心想:這樣一個妙人,放身邊看一輩子也是好的,不知道以後便宜了誰。琉璃見他出來,雙手呈上一封信箋。
鳳三接過來,只見信封上一行小字:";懷光公子親啓";。字跡端正規矩,看不出特別之處。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張精緻的暗花細箋,談不上極名貴,卻彰顯著主人的不凡身份。鳳三沉思片刻,展開紙箋,上面亦只有一行小字,與信封上的字出自同一人之手:";午時,碧雲樓一晤,靜候尊駕。";落款是章延年。
信的內容真是簡潔,稱呼也絕然不是翁婿之間的應對。鳳三擡頭看向琉璃,笑道:";老泰山終於坐不住了。";
琉璃道:";少爺要留章公子只怕不易。";
鳳三淡淡一笑,";這個可由不得他們。";
章希烈身子弱,格外貪睡,鳳三命侍女們都靜悄悄的不要吵醒他。鳳三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從前是琉璃和寶卷陪著吃,如今寶卷關了禁閉,就只剩琉璃了。琉璃沉靜寡言,兩個人吃得悶悶的。
鳳三想著寶卷那樣跳脫的xing子關了禁閉實在可憐,又知道琉璃是個面冷心熱的,對寶卷一向照拂,吃罷飯向琉璃問道:";給你的那本劍譜看得如何了?";琉璃提了幾處疑難,鳳三逐一解答了,方道:";我去看鐵琴,你不用跟著,回去將劍譜好好逐磨一下。若是寶卷纏你,便替我打他。";
琉璃道了個";是";字,命人收拾碗筷。鳳三悄悄看琉璃神色,也看不出所以然來,只得換了件衣服,起身往鐵琴那裡走去。
鐵琴中的毒雖然厲害,發作卻是有周期的,這兩日緩了下來,鐵琴精神好了許多,鳳三看著心裡卻只是惆悵。自從鐵琴回來,因鳳三常往這邊走動,教中事務的文書密札便都送到這邊來,鳳三一面批閱奏報文書,偶爾與鐵琴商議兩句。批閱累了,便放下文書,與鐵琴談一些江湖見聞、各處風物,偶爾將牆上那張琴拿下來彈奏幾曲。
琴名鳳儀,是鐵琴十四歲生日時鳳三送他的,鐵琴向來珍愛,拿琴囊裝了掛在臥室裡,出門從來不肯帶。
今日文書甚多,批覆完已近午時,琉璃帶著兩個小廝過來這邊,說車馬都已準備妥當。鐵琴向來不多嘴,並不問鳳三有何事要辦。
鳳三不喜歡女人,花名卻流傳在外,他平時喜歡出遊打獵,鳳陽城中人見慣了他的排場,但每每見他出行,仍是忍不住駐足觀看。";鳳三公子出遊";幾乎成了鳳陽城一道風景。鳳府在城東,碧雲樓卻在城南,鳳三帶了琉璃並那兩個小廝出門去,寶馬金鞍,華服麗飾,一路招搖過市,來到碧雲樓下。
鳳陽城中,能進碧雲樓最頂層雅座的人沒多少,但章延年要進來還是不成問題的。一名藍衣長衫的男子將幾人引上樓去,便見一名布衣打扮的中年文士負手立在窗下。一見鳳三,他未語先笑,淡淡道:";懷光公子肯賞面相見,多謝了。";
鳳三笑了笑,道:";岳父大人召見,豈敢不來。";
章延年微笑:";慚愧,懷光公子說笑了。小女大逆不道,連懷光公子的門都沒有進,這岳父二字實在不敢當。";
鳳三不料他如此直白地挑明瞭,微微一笑,道:";鳳章兩家聯姻,天下皆知,所謂覆水難收,這一聲岳父須是逃不去的。";
卓延年微微鬆了一口氣。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章家家大業大,萬萬招惹不起鳳家這樣的武林大豪,當初允嫁,一半也是看上鳳家在江湖上的勢力,有心做個倚仗,不料倒因此惹下這潑天大禍來。鳳三說出";兩家聯姻,天下皆知";的話,挑明瞭他不曾聲張爲的是顧及兩家面子,不肯讓天下人看笑話。既然鳳家有所顧及,事情便有迴旋的餘地了。
卓延年點頭道:";我派了人去追希夷那孽帳,卻被她跑掉了,竟再無消息。不能和懷光公子這般的才俊做夫婦,是她沒有福份。不如這樣,懷光公子看中哪家閨秀,老夫願代爲效勞,助懷光公子另覓佳偶,也算贖了小女的罪孽。";
鳳三淡淡道:";多謝岳父大人掛念,小婿心裡對令媛念念不捨,非她不娶,無論如何是要定了她。既然岳父大人找她不到,就由小婿代勞。小婿在江湖上頗認識一些朋友,雖不能傳帖天下,費些時日總能找到令媛的。";
卓延年亦知今日之事不好辦,聽了這話不禁憂心鳳三找到章希夷後會對付她,女兒是心上肉,如何不心疼?他沉吟片刻方道:";懷光公子風liu自賞,天下聞名,有的是淑女閨秀傾心,何必爲了一個……";
";岳父大人,";鳳三微笑,";希夷小姐是我的妻子,如今流落江湖,我如何不擔心。江湖險惡,她一個女孩子若出了事,別說岳父大人,我心上也不安。";
卓延年張口欲言,鳳三道:";至於令公子……";卓延年面容平靜,瞳孔分明微微一縮。鳳三心裡輕輕一笑,悠悠道,";令公子既然進了鳳家的門,便是鳳家的貴客,我自然以禮相待。希烈溫良如玉,是個好孩子,可知岳父大人家教嚴格,想必希夷小姐更是佳偶。小婿暫留希烈在鳳府住幾日,待尋回希夷小姐便送希烈回章府。";
這番話笑著說來,然而語意森然,絕無迴轉的餘地。
章延年看著鳳三,猶豫良久,決然道:";只要懷光公子肯將希烈送還,老夫願付出任何代價。";
鳳三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望向章延年,";岳父大人,我只要希夷小姐。";
章延年眼中微微一震,收回眼光。只是片刻之間,這神采照人的一代奇商竟似蒼老了下去,良久,他嘆息道:";章家理虧在先,也沒有別的好說,只有一事相求。";
";好說,";鳳三淡淡道:";只要小婿力所能及,定然傾力爲岳父大人辦。";
";此事不難,";章延年苦笑一聲,";希烈自幼體弱多病,一位擅長醫道的故人曾爲他醫治,後來我這位故人云遊天下,將她的得意囧囧留在府上陪伴希烈。請懷光公子許她入鳳府,以備不時之需。";
鳳三心中早有疑惑,淡淡一笑,";說起來前幾日還發生一件事。希烈不知吃錯了什麼東西,突然腹泄,調理了好幾日才漸漸好起來。既然是希烈身邊的人,就請過府來吧,我們哪裡不夠周到,也好請她多提醒。";
章延年道了聲不敢,道:";隨後老夫命人送她去鳳府。";
鳳三見他不肯多談,便也不問,含笑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