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三昨夜未來得及與劉長卿相見,一大早就過去拜會。鳳三去不多久,一個味道古怪的檀木盒子被送到了鳳三住處,說是李公子送給鳳三的禮物。鳳三不在,便擱到了臥室外的桌子上。過了一會兒,李詡在幾名小廝的拱衛下來到鳳三住的院子,走到門口聽說鳳三不在,先問:“盒子別人沒打開吧?”下人說沒有,李詡鬆了口氣,笑道:“我這寶貝只能給鳳公子一人看,可別嚇着了章少爺。”
聽說章希烈在裡面,李詡笑盈盈地往裡走,嘴裡笑道:“章公子,我昨天給你的禮物可還襯你心意?”進了正堂的門,見那盒子原封不動擱在桌子上,房中靜靜的沒一點聲音,走到通往裡間的簾子前掀開一瞧,章希烈眼皮紅腫,靠牆悽悽涼涼坐在地上,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
李詡啞然失笑,“這是唱的哪一齣?”
章希烈聽若未聞,坐着一動不動。
李詡走過去,在章希烈面前蹲下,關切地問:“他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想法子替你報這個仇。”
章希烈仍不回答,甚至連眼珠子都沒有轉動過。
李詡心中暗奇,眼光在章希烈身上轉了一圈,忽然定在章希烈頸間動彈不得。章希烈下面穿着褲子,上面只披了一件外衫,整個肩、頸、胸,直到小腹都一覽無餘。一條細細的金鍊掛在雪白的頸中,鏈子下端墜了塊潔白的玉佩。玉質潔白細膩,光潤可愛,是極品的羊脂玉,奇的是玉中隱隱有一條翠色的盤龍。龍爲天子佩飾,章家縱然富可敵國,怎敢做出這種忤逆之事?
李詡眼中寒光微閃,伸出手去想將那玉佩好好端詳一番,一直呆呆不動的章希烈忽然冷冷道:“別動。”
李詡自自然然地收了手,道:“好小氣,這時才肯理我?”忽然一笑,“那個風流種子怎麼欺負你了,你跟我說說,我或許能幫你。”
章希烈冷冷盯了他一眼,“我不要人幫。”
“你孤身在外,怎麼鬥得過他,還不是任他欺負?”李詡聲音誠懇,“我和你雖然沒有你和他親厚,但既然是我將你帶來這裡的,你不開心,我難免自責。何況你我一見投緣,意氣相投。我從小一個兒人,連個說話的人沒有,見到你這麼英姿俊朗的人物,比我認識的那些貴胄子弟統統加起來都出色百倍,我心裡看重你,看你跟自己的親兄弟一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能幫你出一口惡氣,我就開心得很。”
章希烈聽得感動,心底的一片冰寒裡緩緩升出一絲暖意,半晌道:“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
“我便不信這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李詡嘿聲道,取下腰間懸掛的麒麟玉佩,“我幼時多病,這是母親從大相國寺爲我求來的護身符,相國寺住持智顯大師親爲開光。希烈,你如果不嫌棄,我將他送給你,今日你我結爲兄弟,互相扶持。從今以後你就有兄弟了,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
章希烈大感意外,初時還猶豫不決,聽到那句“從今以後你就有兄弟了,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只覺熱血上衝,當即道,“好,咱們結爲兄弟。”看看身上沒什麼特別珍貴的東西,稍作遲疑,將頸間的盤龍玉佩取下,“我沒有別的東西。這是母親留給我的遺物,我從小帶在身上,請大哥收下。”
李詡略作推辭,收下玉佩慎重地收入懷中。當下兩人報了生辰,李栩比希烈大上四歲,做了大哥,章希烈做了兄弟。章希烈性格剛強好面子,雖認了李詡做大哥,卻不肯將與鳳三的那些事和盤托出。
今日仍要上路,寬慰章希烈幾句,李詡告辭出去。走到院門口,正碰上拜訪過劉長卿回來的鳳三。
鳳三對李詡十分忌憚,含笑道:“小王爺真有閒心,竟然來我這兒逛。”
李詡微笑道:“我和章公子結爲金蘭,以後咱們親近的日子還多着,鳳公子這樣拒人千里之外只怕不好。”
鳳三淡淡一笑:“小王爺閒得無聊,還是多爲令尊的大計綢繆吧。他一個孩子,不勞你費心勞神。”
“虛情假意,”李詡輕笑,“你要是真心疼他,就別惹人家哭啊。這麼漂亮的孩子,你不喜歡就放了手吧,我可是喜歡得不得了。”說着,掩嘴一笑,“該打該打,怎麼能對自己的結義兄弟起這種心思呢。”
李詡足下生風回到自己的院子,朝一名貼身護衛使了個眼色,走進房去。將餘人支出,李詡從懷裡取出剛纔換到的盤龍玉佩拋到桌上,冷冷道:“符榮,你在宮中多年,可認得這玉佩。”
那名護衛容貌醜陋,一雙黃眼珠子尖利如鷹隼一般,眼光往玉佩上只一搭,眼珠中寒光暴射,低聲道:“老奴認得。”雖壓低了聲音,猶能聽出幾分尖利,竟是個太監。
“說!”
“這玉佩原本有兩塊,皆爲盤龍,是和田一個玉器行商人獻入官府的,龍佑十二年作爲貢品獻給了聖上。羊脂玉本以潔白細膩沒有雜質爲佳,然而這兩塊玉內藏龍紋,惟妙惟肖,貴在天然,是爲絕品。小王爺請看,這一塊玉佩內的龍紋龍身豺首,是龍生九子的睚眥。另一塊盤龍玉佩中的紋路形如獅,繞有煙雲,是龍生九子中的狻猊。當日黃淑妃與穆貴妃一起懷了龍種,聖上大喜,將睚眥龍紋佩賜給黃淑妃,將狻猊龍紋佩賜給了穆貴妃。後來穆貴妃因翠閣一案失寵而打入冷宮,狻猊龍紋佩被收回,黃家則因龍袍案滿門抄斬,黃淑妃自盡,還不到兩歲的小皇子與睚眥龍紋佩一起不知所蹤。”
李詡拾起那玉佩打量,問道:“小皇子的生辰你可記得?”
“小皇子的生辰是戊午年八月初十,和聖上的生辰竟是同一天,聖上龍心大悅,賜名元佑,封永壽王。”
李詡瞪住符榮,眼中寒光閃動,隔了大半晌,忽然哈的笑了一聲,來回走了兩步,咬牙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手微微發抖,顯是心中激動。
符榮低聲道:“恭喜小王爺。聖上至今沒有後嗣,太后有心在宗室中擇佳才立爲皇太子,早對小王爺青睞有加。先前那些大臣以皇子尚在人間諸多理由推辭,得到了睚眥龍紋玉佩,只要略作佈置,便可早叫聖上死心,也叫那一班大臣死心。”
李詡冷笑道:“的確要好好佈置佈置。一個小孩子,對付他容易,他背後那些枝枝蔓蔓卻要清理乾淨。你去,替我把章家十八代的來歷都查出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來頭,如此大膽,敢收留那孽種。”
符榮答應一聲就要下去,小廝在外面稟報,說是鳳三那邊派了人過來。李詡示意符榮站住,命將鳳三派的人引到門外。
李詡在門裡道:“鳳公子有什麼話?”
小廝回稟:“我家公子命小人來表達謝意。公子說,八卦門的趙無極早年與公子小有睚眥,公子雖然早忘了,李公子將他的人頭送來,這份心意卻不能不領。我家公子說,李公子呼風喚雨,一手遮天,也沒什麼可以報達的,日後李公子但有所求,只好傾力相助。”
李詡微微一笑:“替我跟你家公子說,大家上了一條船,就是一家人,不必客氣。”揚聲道,“賞。”便有隨從捧出五兩銀子。
那小廝領了賞,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禮,告辭離去。
符榮揣手遠遠站在李詡身後,待那小廝走了,方纔走過來。略作猶豫,道:“趙無極投奔小王爺多年,也算有點用處,拿他的人頭討鳳公子的歡心,只怕不值。”
李詡在椅子上坐下,往靠背上斜斜一靠,看着自己修長的手指,悠然道:“你以爲我討鳳懷光喜歡,是爲了得龍骨山的寶藏?”
符榮不動聲色,淡淡道:“奴才愚鈍,不敢妄猜。”
李詡彈了彈指甲,“你以爲龍骨山真有寶藏?”
符榮微微動容,“龍骨山寶藏之事是五年前……”
“以五年之期設局,這一份機心、這一份耐性普天之下有幾個人有?”李詡微笑起來,微挑的眼角透出幾分陰狠毒辣,“鳳懷光這姓不錯,果然是人中龍鳳,我本想將他收歸己用,可此人……”李詡嘴角抿成一條狠厲的直線,頓了頓,折身坐起,恨聲道,“可此人可恨可惡,其用心之險惡毒辣世間少有,此人不除,難消我心頭之恨!”手指猛地一折,牀邊二指厚的雕欄生生被摳下來一塊。
李詡素來沉着,運籌幃幄於談笑之間。符榮跟隨他多年,甚少見他動氣,更別說眼前這副氣得面色青白、眼露兇光的模樣。
李詡也發覺自己失態,吸了口氣,坐回榻上時已回覆平常面貌,淡淡一笑:“他會算計人,別人難道不會?螳螂捕暗,黃雀在後,他用五年的時間將那些人引到龍骨山,可惜,我也正要用這龍骨山寶藏做一樁好事。我將趙無極的人頭送給他,他定會以爲我是有意拉攏他,要倚借他的勢力與託孤一黨鬥法。他絕想不到,我不過是要放鬆他的警惕。嘿,龍骨山不但是他鳳懷光斷夢埋骨之所,也將成爲咱大唐皇子的墳墓,想到這個,真是叫人激動。”
符榮深深垂下頭去:“小王爺英明。”
李詡微微一笑,舉起左手裡的睚眥龍紋佩:“是上天眷顧。褚連城和皇上找了小皇子這麼幾年,那羣秘士的鞋子不知跑斷了幾千雙,竟叫我無意撞見。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呢?”
符榮的頭垂得更深,“天佑我主,龍骨山之事必將馬到功成。”
李詡合攏手掌,將玉佩緊緊握住,愉悅的笑意深入眼中,連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也突然生動起來,彷彿一池冰水起了粼粼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