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關風嶺前,石橋鎮的土地廟。
十幾名黑衣武士執刀站在雨中,衣裳淋得溼透,斗笠下的面容卻堅毅如岩石。電光劃過夜空,雷聲隆隆而下,武士背後的破廟在風雨中搖搖欲傾。門窗緊閉,破敗大門長長的裂縫裡漏出極沉黯的一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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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只一盞,放在長長的神案上。桐油的清氣瀰漫一室,和廟裡原來的腐朽氣混在一處難聞得很。李詡望着對面的人。黑色袍子,風帽檐壓得低低,垂頭袖手坐着像座石雕。進門時他就坐着,看不出身量高低,只覺得極瘦,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度。
“約見本侯爺的是你?”
“是。”聲音清澈,是少年男子的聲音。
“你說章希烈並沒有和卓青一起走?”
“是。”
“我憑什麼信你?”
“憑小侯爺j□j之物。”
“大膽!”李詡怒不可遏,按劍而起!j□j被鳳三所留印記是奇恥大辱,這人怎知此事,又怎敢當他面提起此事!?
聽到拔劍聲,六七名武士闖進廟中,拔劍指住黑衣人。黑衣人靜靜坐着,將手籠在袖中,依舊是垂首斂目的恣態。李詡臉色數變,終於揮了揮手,武士們肅容退出去。李詡緩緩坐下,微微冷笑:“膽識不錯。說你的條件。”
“鳳懷光爲重樹光明教雄風經營多年,他如意,我卻不如意。”
“你想要光明教?”
“不想。”
“你要什麼?”
“我只是要毀了大光明教。”
“有仇?”
“有。”
“還有別的條件嗎?”
“有。”
“你說。”
沉默片刻,風帽下傳來淡淡的聲音:“我知道小侯爺很想殺鳳懷光。但我希望小侯爺留他一條性命。我要他活着,痛苦地活着,品嚐失去一切的痛苦。”
“絕無可能!”李詡厲聲道,“他不死,難消我心頭之恨。”
“他活着,豈不是更有趣?”黑衣人淡淡道。
李詡盯住他,冷冷道:“那麼,交換。”
“換什麼?”
“你是誰。”
風帽下的人微微嘆息,將帽檐推上去,露出一張秀美面龐。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皮膚細白,眉目如畫,眼珠子黝黑不見底,彷彿上好的黑晶,透着瑩瑩晶光。李詡所見美人不少,但這樣清澈的眼睛卻少見,一張臉似是玉琢出來的,幾乎要泛出光彩來。
略一想,一個名字便跳進腦海中,李詡輕嘆絆他腳。那一個色迷心竅,放着上好之機跟我打馬虎眼兒,把天賜良機給放過去了。鳳懷光只顧着提防他了,萬萬料不到背後還有一個你。不過……據我所知,鳳懷光與你只有恩義,沒有仇怨。石少爺,你不會是來誑我的吧?”
“豈敢。小侯爺是輕易誑得了的嗎?”
“是不容易。就怕有些人將李某當傻子欺。”
少年的手伸出衣袖放在案子上,指間是一柄小銀刀。刀身通體銀光燦爛,刀刃上一抹黯藍,一看即知是淬了劇毒之物。低頭把玩着小銀刀,少年脣邊漸漸浮起淡淡笑意。一剎那間忽然有寒意浸上來,李詡皮膚上竄起無數雞皮疙瘩,手指輕輕搭上劍柄。
“請問小侯爺,我此來是做什麼?刺殺?”隨着“刺殺”二字,小銀刀驀地迸出射向李詡。李詡全身一緊,卻端坐不動。小銀刀自李詡耳邊堪堪擦過,奪的一聲釘在李詡耳後塌倒在地的房樑上。
“我可沒有全身而退的本領。”少年嘆了口氣,搖頭微笑,兩手自然而然地放到案子上。修長細緻的一雙手,有着男子的清剛與少年的柔韌,更重要的是,他的手現在是空的。
“令尊是大光明教右護法,落鳳嶺一役中爲護教而死。你流落妓館,是鳳懷光將你救出。你爲什麼要背叛他?”李詡冷冷道,“你總得給我個信服的理由。”
少年依舊是垂首的姿勢,不知怎麼就突然生出殺機來,不濃烈,卻驚心,彷彿海洋下洶涌的激流。良久,少年緩緩擡頭,漆黑清澈的眼中是無從辨認的神色,脣間卻是笑,沖淡平和,優雅溫文。
“原因啊,”他笑着說,“因爲我喜歡。這個理由夠不夠?”
“章希烈既然沒有跟着褚連城走,他人在哪裡?”
“小侯爺這樣問,算不算是同意做這份交易了?”
“如果你所說是真,就成交。”
“呵呵,爽快。”少年微笑,“小侯爺一定得到消息寶卷已死、章希烈病發,小侯爺也一定打聽到鳳懷光車中的確藏有一名少年。小侯爺一定挖過寶卷的墓,知道那裡是一座空墳。小侯爺也許很得意地想:鳳三啊鳳三,你這招李代桃僵怎麼瞞得過我?小侯爺甚至還可能想,褚連城啊褚連城,你連布兩道疑兵之計,以爲就能瞞得住我?”
“兵者,詭道也。”少年笑了笑,“小侯爺很聰明,可惜年紀太輕,跟鳳三他們這幫老狐狸鬥到底是嫩了些。”
李詡望着他,雙眉微鎖,似在忖度。隔了許久許久,李詡也笑起來,“你我年齡加起來不錯,還能超過鳳三許多。”
“好說。”少年伸出白皙修長手指在案子上輕划起來。案上落了層厚厚的灰,一筆一畫竟是清晰得很。李詡望了片刻,認出是地圖。少年在某處畫了個圈,擡頭看了李詡一眼,又是一笑,在圓圈上打了個叉子。動作優美,殺機凝重。
一條黑影閃至院中,拾階而上,將斗笠蓑衣掛到檐下,“吱啞”一聲,推開房門。房中還點着燈,一人趴在桌上枕臂而眠,衣服是一般教衆衣着,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身量來得嬌小些。黑衣人揭下風帽,露出一張秀美面龐。他將黑披風脫了扔到牀底下,回身推趴在桌上的人。
熟睡的人咂了咂嘴,不情願地擡起頭,張開眼看看他,抱怨:“琉璃你跑哪裡去了?”臉生得平淡無奇,聲音卻顯出幾分嬌慵。
“吃茶去了。公子有沒有找我?”
“他房裡藏着寶貝,哪顧得上找你。”被推醒的人撇撇嘴。
“不是叫你早點睡?怎麼趴桌子上,也不怕生病。”琉璃看看牀上鋪蓋都已鋪好,彎腰抱起他放到牀上,拿被子裹住他。
那人摸摸臉,三扯兩扯撕下一張皮製面具扔到牀角,露出一雙彎彎桃花眼,道:“好討厭。”
“討厭你還不早點取下來?”
“公子說一定要等到你和我一起睡的時候才許揭。”寶卷無奈地說,眼睛骨碌碌轉動,“琉璃,我今晚不想睡地上。我又不真的是你親兵。反正只要我們兩個在這裡,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我沒有打地鋪?”說着打了個噴嚏,故意打得很大聲,撒嬌道,“唉呀,不好,我生病了,也許明天會發燒。”
琉璃淡淡道:“隨你。”
寶卷大喜,拉琉璃坐下,揭起枕巾裹住琉璃頭髮一陣**,“頭髮溼了,睡着明天會頭疼。我幫你擦乾。”
“睡吧。”玻璃打開他的手,脫了外衣躺下。
“你許我睡這兒的啊,可不許找公子告我的惡狀。”寶卷不放心地叮囑。
琉璃淡淡道:“公子公子,你就知道公子。以後他要是不在了,看你念叨誰。”
寶卷久久沒有出聲。
琉璃側臉望去。寶卷仰躺着,正將一段頭髮在手指上纏來繞去,也不知在想什麼。琉璃道:“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有一天公子不在了,你怎麼辦?”
“只剩我一個人?”
“是啊。”
“那時你在哪兒?”
這次換琉璃不作聲了。
寶卷放開頭髮,蜷在被子裡瞪着眼睛,很認真思考的樣子:“公子怎麼會不在?……唉,其實公子現在已經不在了,我都很多天沒見他了,他就是見了我也不抱我了。”長長嘆了口氣,“我以前都沒有想過公子會不在。我以爲永遠都是在那個院子裡,只有公子和我們。我還想,就算公子娶了女人,他不喜歡女人,自然還是喜歡我的。”
“你這麼喜歡公子嗎?”
“公子……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很久,兩個人各自沉思,都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寶卷小聲道:“以前老是想,我以後老了,公子不喜歡我了怎麼辦……唉,現在是不用煩惱這個了,公子有了章少爺,大概是不打算要我了……其實服侍公子也不容易,他心情好的時候能比誰都溫柔可親,不高興起來能比廟裡的凶神都可怕……我剛纔想了想,我以前那個壞蛋後爹是賣豆腐的,我還記得怎麼磨豆腐。要是公子不高興我在這裡,我就去賣豆腐。不過賣豆腐掙不了幾個錢,那時就沒有銀錢買‘和記’的杏仁糕吃了……”
看了琉璃一眼,忽然撲上來扼住琉璃的脖子,惱羞成怒:“笑什麼笑!你……我就知道你要笑話我!”臉已是紅了,氣咻咻地怒視琉璃,忽然爬開去,背對着琉璃離得遠些躺下,恨聲道:“以後再也休想我跟你說心裡話!”
琉璃拍拍他的背,微笑:“你要是賣豆腐,我去買。”
寶卷皺眉看他。這一句話說得平淡,卻彷彿遠眺即可望到的圖畫,叫人不由得就信了。琉璃眼睛清澈,從前不動聲色使壞時叫人恨得他牙癢癢,這時雨夜共枕而眠,同榻說話,一種說不出的相惜相依之意莫名地瀰漫開。寶卷伸出手指描摩他五官。眉目如畫,清秀俊朗,越看越好看,寶卷看着看着,手腳並用爬到了琉璃身上。
“琉璃哥哥。”寶卷誕着臉笑,嫵媚的月牙眼裡春意流轉。
“下去!”
“親一下睡覺,就一下。”
琉璃眼神靜如止水,哼了一聲,不知何時按到寶卷腰間的手輕輕一拂,寶卷微一怔,沉沉睡去。琉璃將他推下去,敲了他腦殼一下,低聲道:“笨蛋,白癡!”拿被子蓋住兩人,遙遙彈指,燈光熄去,陷入黑暗中。
第二天早上醒來,只覺奇寒襲人,雨勢轉爲綿密狹細,夾了雪粒,隨着呼號的寒風遍野追逐。到中午時分,雪片變大變厚,天空白茫茫一片,初時落到地上便被積水所融,漸漸將水窪掩住,空茫的白色將大地包裹住。鳳三舒舒服服躺在車中閉目養神,察覺車簾被拉開了些,道:“放下。”
“有些悶啊。”章希烈嘆了口氣。
“死了埋到地底下會更悶。”
“有武功絕世的鳳教主在這裡,誰殺得了我?”
鳳三哼了一聲,將章希烈拉過來。車簾落下,車中暗暗的,便有暖昧綺靡緩緩漾開。章希烈靠着鳳三胸膛伏下身子。鳳三的心跳聲堅定有力,震着耳膜,似乎能感覺到那顆心在皮膚肌肉下如何有力地起落着。鳳三將章希烈的臉拉上來,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黝黑水潤,慵懶裡透着狡黠。沿稍稍敞開的領口摸進去,長袍裡是光溜溜的身子,想起昨夜的纏綿入骨,鳳三發出一聲輕嘆,替他掩好領口。
“在想鐵琴和飛雲?”
“是啊。”鳳三半闔着眼睛。
章希烈久久不語。清晨,有下人悄悄稟報,說是昨夜鐵琴與飛雲一起出手搭橋,同居一帳,半夜裡鐵琴風寒發作,飛雲連夜帶鐵琴下山醫治。鳳三當時臉色淡淡的,下人去後,卻沉吟起來。出發前,東方飛雲來見鳳三,說鐵琴病重,需留下調養。鳳三命人留下照顧鐵琴,換了東方飛雲在前開路。
“鐵琴很喜歡你。”章希烈緩緩道,彷彿所說的是飯後的閒談。
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情,包括寶卷的存在,都刻意迴避着,然而哪裡迴避得了。章希烈望着鳳三雍容華美的面龐。鳳三的神色卻是全然的平淡,看不出喜怒來。
“他啊,心腸軟,別人待他一點好就恨不得拿一百口泉眼給人家。”
“就這樣?”章希烈笑了笑。
鳳三沉默了一下,道:“鐵琴的父親是四大長老之首的鐵中連,鐵長老在落鳳坡爲我光明教殉身,鐵琴跟着我流落江湖相依爲命。鐵琴與我情同骨肉,這些年來又爲教中做了不少事。我也很喜歡這個小兄弟呢。”
“兄弟,”章希烈若有所思,忽的一笑,輕聲念道,“小兄弟啊。”
鳳三看了他一眼:“有什麼話儘管說,遮遮掩掩作什麼?”
“你自己若不願面對,我又何必多嘴?”章希烈淡然道。
鳳三又是一陣沉默。車輪打了個滑,猛地一歪,鳳三及時撐住車壁穩住了身子,章希烈身手不及鳳三,重重撞到鳳三身上。鳳三攬住他。馬車繼續前行,車外風聲蕭蕭,伴着車輪軋過積雪的嗄吱聲,分外擾人思緒。鳳三打開一點車簾,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天地。風雪竄進車中,寒意刺骨。章希烈趴到鳳三肩頭與他一起朝外望。
鳳三放下簾子,將他裹進被子裡:“小心凍壞。”
章希烈縮在被中,只露出一張臉,笑而不語。
鳳三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嘆了口氣:“既然你如此放不下,我就將話說到明處。鐵琴和琉璃都是我的兄弟。我看着他們長大,珍愛他們如手足,但是,僅此而已。”
章希烈仍是微笑,一瞬不瞬望着鳳三,悠悠道:“你真是個殘忍的人啊。”
鳳三眼光微微沉寒,良久方道:“你何不躲遠些。”
“非也。我是說你待自己殘忍哪,懷光。”章希烈披着被子坐起來,靠到另一邊車廂上微側着頭遙望鳳三,“逼自己做不願做的事,親手將珍如手足的兄弟推到不尷不尬的位置上去,是很辛苦的吧……你也累壞了吧?”
鳳三靜靜望着章希烈,默不作聲。
“唉,”章希烈嘆了口氣,卻又微笑起來,“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何苦折磨別人又折磨自己?我,或者鐵琴,不過是愛了你,這是什麼大罪,要這麼萬惡不赦,永不超生?”
鳳三神色微震。
“至於你,如今大仇也報了,想要的也有了,何苦再爲難自己?”章希烈裹着被子屈膝過來,捧住鳳三的臉,笑着,自上而下壓下來,深深吻住,離開一些,溫熱的氣息噴在鳳三臉上:“爲你自己,爲鐵琴,也爲我,放手吧。鐵琴爲你做的夠多了,不要誤他終生。若要逐鹿天下,你更需要的是我,不是嗎?我會幫你做一切你欲爲之事。若有一日,我登位做了皇帝,這萬里山河也都將臣服於你腳下。懷光,你是我的,我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你。而我,也永遠只屬於你一人。”
或許是光線太暗了,或許是章希烈的眼光過於明亮熾烈了,鳳三感到從所未有過的蠱惑與動搖。
逐鹿中原?萬里山河?
鳳三感到一陣茫然,忽的一把推開章希烈,掀開車簾跳下馬車。車簾剛落下,忽的又被掀開,卻是鳳三轉身回來。逼視着章希烈的眼睛,他一字字道:“有一句話,我要你記住。我救你助你,爲的不是什麼江山。”
車簾落下,久久飄搖不止。章希烈將被子裹得更嚴些,彷彿不畏寒風的侵入。良久,一縷暖洋洋的微笑緩緩盪開,他自言自語道:“看來用錯招了,刺傷了某人的自尊心。”
風雪中,東方飛雲離開大隊逆向奔回關風嶺。
鳳三端坐於馬上,看着那一人一騎消失在蒼茫山道上,心裡五味雜陳,一時是悵然若失,一時又是數不清的利害算計。
鐵琴執着,卻又是聰明的。這樣明白的暗示他是看得明白的吧?他會如何想,如何痛?日後若再相見,又如何相見?而東方飛雲,這野心勃勃的一代梟傑,他是能夠給鐵琴幸福的吧?只是,日後他會如何動作呢?今日一舉,實在是將本已波雲詭譎的局面推向了更加變幻莫測的未來。
聽到命他回關風嶺照顧鐵琴的消息時東方飛雲愕然感激的面容在眼前浮現,鳳三搖了搖頭,猛地一撥馬頭,越過章希烈所乘馬車,在蒼茫的山道上策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