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間幽徑上,一行飛騎正賣命趕路。
留下一名隨從竊取玉佩,另外三人保護珍瓏、章希烈一起逃走。珍瓏獨乘一騎,章希烈與其中一名叫章平的隨從共乘一騎,四匹快馬撕開夜色,風馳電掣般奔向遠方。月朗星稀,遠處小山的輪廓清晰可見,驛道兩旁茂盛的草木一閃而逝,間或有一兩隻螢火蟲飛舞,很快就被丟到身後。
珍瓏講述的故事漫長而殘忍,聽起來遙遠陌生,章希烈腦子一片混亂,不知道怎麼被抱上的馬,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剛下過一場雨,夏夜的風還是頗有涼意的。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如滾如沸,怎麼也理不出頭緒來,李詡……玉佩……永壽王……鳳懷光……他聽到鳳三的秘密,鳳三絕不會答應他走的呀,爲什麼又會答應珍瓏帶他走?
章希烈被固定在章平的胸膛裡,長途奔波在男子身上形成嗆人的汗味,身下奔騰的馬背顛簸強烈,章希烈從內到外,從身到心無一處不難受。這種難受是遲鈍的,像生鏽棄用已久的刀,割起肉來持久悠長,叫人想要發瘋卻喊不出來。
驛道寬止兩米,章安在前開道,章平與章希烈在中間,珍瓏隨後,章健墊後,四匹馬排成一線,去勢如席捲的狂風。狂奔間,章安突然一勒馬繮,低聲道:“前面有人。”珍瓏、章平、章健策馬和章安並行站住往前方望去。星月微光下,只見七八名騎士端坐馬上,屹立在百丈開外的驛道上,將狹窄的驛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章安低聲道:“章康凌晨才動手拿回小主人的玉佩,對方不會這麼快發現咱們的行動,也許並不是堵咱們的。這裡離萬安鎮還有一百多裡腳程。只要衝過去,到了萬安鎮自會有人接應。咱們只管走過去,若他們等的是咱們,章康與他們交手,小人與章平護送姑娘和少主前面走,我解決了這些人自會追上去。”
章安是四人之首,臨行前章老爺交待一切聽他籌謀,珍瓏點頭答應。
四人催動馬匹往前緩步趕路,行得近些,章安揚聲道:“前面是哪路朋友?在下青城派門下靈風劍萬莫南,連夜趕路,還望行個方便,借過一下。”
那七八名騎手巋然不動,更不出聲回答。這靜夜裡的沉默叫人想起出鞘的刀、引弦不發的箭。
相離十丈,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裝束:清一色的黑色緊身衣裝束,面上蒙了黑色頭巾,只露出一雙殘忍鎮定的眼睛。
最前面的章安猛地一夾馬腹,發動了衝刺。
三騎一線,如射入鐵板的鐵箭,硬生生要撕開一條逃生之路。
滾燙的**濺到章希烈臉上,他下意識地抹了一把,濃烈黏膩的腥氣撲進鼻中,他突然明白那是血。刀光劍影,生死一線,每個正在拼殺的人都不出一聲、沒有表情,一眼看去像一場驚心動魄的啞劇。章希烈跟着鳳三學了幾招劍法,真的江湖廝殺還是第一次看見,橫生的險象逼得他呼吸不暢,只能睜大雙眼盯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身後忽然有人發出一聲粗嘎的低笑,喝道:“留下吧!”章希烈微一驚,忽然覺得下了場熱氣騰騰的腥雨,他打了個激凌,扭頭望去,只見身後的人沒了頭顱,屍身端端正正坐在馬上,空空的頸子彷彿張大的空虛陰森的嘴巴。驚怖到極點,已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章希烈頭皮一緊,搖了搖,翻身跌下馬去。章健離他最近,伸手要拉他,一柄劍凌空砍下,只得縮回手。章希烈一頭栽下地去,因禍得福,反而躲過了朝他刺過來的一劍。
章安疾刺數劍逼退敵人,俯身將章希烈撈上馬,擋開左方刺過來的劍,一腳踢開右方的刀,策馬脫開重圍奔了出去。章健按原計劃與敵人纏鬥,一名甩開章健追上來的敵人被珍瓏的袖箭射翻。
如此奔出去不及百丈,密密麻麻的長箭飛蝗般自道旁半人高的草叢裡飛出來。章安只得後退,手裡一把長劍揮舞得密不透風,忽聽懷裡發生一聲悶哼,知道章希烈中了箭。章安低聲道:“珍姑娘,小主人受傷了。我們從旁邊繞過去!”
章安將長劍揮舞得更急,三人兩騎兜轉馬頭闖進驛道兩旁。草尖已發硬,淹了半個馬身子,紮在人薄薄的褲管上略覺麻癢。身後是長草被人拂開的聲音,急促雜亂,珍瓏斷然道:“章安,你帶他先走。”話音剛落,章安已從馬上掉下去,失去了章安的依靠,章希烈身子一晃就要掉下馬去。珍瓏拍馬過去將章希烈提到自己馬上,急呼:“章安!”
章安從地上略擡起一點頭,艱難地說:“姑娘快帶少主去萬安鎮!”
珍瓏隱約望見他脅下一片血污,猛地咬住牙,扶好章希烈,一提馬繮,策馬狂奔起來。
章希烈左肩中了一箭,馬背顛簸異常,箭桿一上一下地晃牽動傷口,馬身每躍動一下就疼得鑽心。他痛得迷糊了,將手伸到箭桿上想要拔下來,剛一碰就全身發抖。珍瓏百忙中伸手將留在他體外的箭桿折掉一大截,然而依舊疼得厲害。章希烈神智不太清楚,卻也能聽到身後的馬蹄聲和呼嘯的飛箭聲。
他們所乘雖是寶馬,但兩人一騎如何能夠長久,章希烈低聲道:“珍姐姐走吧,不要管我。”珍瓏卻不答,只是策馬疾奔。也不知狂奔了多久,閃電般的速度突然慢下來,章希烈心裡奇怪,回頭望去,珍瓏眼光昏蒙,分明是將死的光景。章希烈這一回身,肩頭撞到她身上,只見她的身體猛一仰,朝後方倒去。章希烈想要拉住她,忘了自己身上有傷,劇痛之下兩人一起滾下馬。
黑衣蒙面騎士飛快地趕了上來,眼看着立刻就要追上。
章希烈使盡力氣將珍瓏推進草叢裡,忍着劇痛爬上馬背,大聲叫道:“我是章希烈,要殺我的人就來!”用力一夾馬腹,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失血過多,章希烈頭暈眼花,胸口一陣陣發悶。他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要跑快點,珍瓏姐姐的傷也許並不重,也許能活得了。急奔中,他身子因乏力漸漸傾側,一骨碌滾到地上,渾身摔得痠疼,怎麼也爬不起來。他所乘寶馬頗有靈性,伸出舌頭舔他的臉,章希烈抱住馬頭,終於靠着馬的身子爬了起來。
黑衣蒙面騎干將他團團圍住,箭囊已空,十幾把劍抽出來遙指章希烈,森寒的劍光在欲曙的天色裡耀人眼目。
得得的馬蹄聲逼上來,章希烈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想自己是要死了。奇怪的是這一刻心裡竟然是莫名的平靜安好,之前的苦悶、憂懼都不知怎的消失了。他忍不住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頭頂淡淡響起:“敢動鳳某的人,諸位是否嫌命太長?”章希烈睜望望去,那男人端坐馬上,淡淡曙光中,那張臉不同於平日的**不羈,也不同於那日的絕情狠辣,飛揚的鳳眼中是盛氣凌人的慵懶與自信。
黑衣蒙面騎士沉默着,催動馬蹄緩緩逼上來。
鳳三脣邊的慵懶化作一抹淡淡笑意,手掌在馬背輕輕一按,身子凌空躍起如一隻輕盈的白色大鳥。這隻大鳥動作迅如驚雷,奇的是,卻讓人感覺到無比的閒適慵懶。一名黑衣蒙面騎士只覺眼前一花,手裡的劍已換了主人。他們都是萬中選一,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中的精英,哪有沒過一招就失了劍的道理。然而不等驚疑的光現於他眼中,胸口已涌出鮮血。
餘下的黑衣蒙面騎士大驚,怒喝一聲朝鳳三衝刺。鳳三飄然掠起,揮劍凌空劈斬,離他尚有丈遠的三名黑衣蒙面騎士頭顱跌到地上,頸中一道血箭沖天。
不等餘下的黑衣蒙面騎士做出反應,奔馬已將他們帶到鳳三身側。鳳j□j握刀柄,從左往右逆行拖過,僅餘的八名黑衣蒙面騎士喉嚨上出現一道崩口,血液涌出,一齊朝後倒去,滾落草地上。
擊殺十餘名對手,所用不過是眨幾眨眼的時間。
章希烈望着那矯若驚龍的身影,只覺悲欣交集,心裡似乎滿滿的,又似乎空空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
鳳三迴轉身面對章希烈。章希烈全身重量都靠在馬身上,怔怔地望着他,滿頭滿身都是血跡,有些地方凝成烏紫,肩頭插了一截箭竿,還有新血溢出。連倚靠着馬背也不能承擔自己的重量,他就那麼若有所思地望着鳳三,慢慢地癱了下去。鳳三心中一陣莫名的驚悸,一個箭步過去抱住他,將他平展在草地上。
章希烈四肢冰冷,呼吸若隱若無。鳳三先點了肩頭仍在出血部位周圍的穴道,俯下身子叫道:“希烈,我是鳳三。”章希烈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眼簾微闔,一動不動。鳳三俯下身子渡氣給章希烈,直到他呼吸平穩起來,方纔直起身,解開他衣服褪下。除了肩頭所中箭矢在身上其它處沒發現傷口,鳳三鬆了口氣。箭入骨極深,不知道有沒有傷到大血管,鳳三身上雖帶的有金瘡藥,但章希烈此時身子極弱,只怕一箭拔出,吊着的一口氣也就散了。若不拔箭,血再這樣流下去,章希烈又有多少血可以流?
鳳三思忖良久,手掌貼在章希烈胸口,將一股真氣透入護住他臟腑,低聲道:“希烈,忍着。”將一把草塞進章希烈嘴裡,右手捏住箭竿,猛然拔出。血噴濺出來,章希烈慘叫一聲,昏了過去。鳳三更不遲疑,揮指連彈,將他肩周所有穴道點上,以指腹按壓住出血點,金瘡藥一層層地鋪上去。忙了好一陣子,血終於止住。鳳三與章希烈雙脣相接,渡氣給他,左手仍貼到章希烈心口上,將內力源源不斷送入他體內。
良久,章希烈悠悠醒轉,啞着嗓子叫:“水……”
失血過多的人往往會焦渴異常,甚至爲了一口水命都不要。但這時萬萬不可喝水,否則一條小命就算是完了。
章希烈喃喃哀求:“水,水啊……”
鳳三將他扶起來,咬破手腕湊到他嘴邊。章希烈掙扎着不肯喝,鳳三捏住他下頜,由不得他不吞嚥。章希烈睜大眼望着鳳三。那張臉沉若止水,毫無表情,叫人無從猜測他此刻心裡在想什麼。
天漸漸大亮,由濃如墨的深藍變淺,變淺,終於成了晴朗的碧藍。
章希烈輕聲道:“你可知我是什麼人?”
“知道。”鳳三答得簡潔果斷,手腕上系的水紅絲巾將那段皮膚襯得格外白皙。
章希烈一陣默然,良久方道:“我死了,豈不好?”反正……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死活,或者,你也是希望我死的?他不能往下想,深入骨髓的疼痛,彷彿鋒利長劍直插心底。
“還是活着吧。”鳳三望着頭頂青碧如洗的天空,“死了哪能看見這麼漂亮的天空?”
章希烈感到微微的失望。他不知這失望從何而來,難道,難道在心裡還希望他說他不忍看着自己死,就算得罪了當朝最得勢的王爺也要救他性命?難道,難道還希望他說雖然說了那麼殘酷的話,他其實是迫不得以,他其實還是喜歡他的?
然而,從這失望底下翻涌上來的卻是一陣陣的暖意。就算鳳三什麼都不肯說,那又如何,他終究是趕來了,寧願得罪當朝最得勢的王爺而救了他性命。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你不是說喜歡什麼人也好不喜歡什麼人也好對你都沒什麼重要嗎?你不是要將所有擋道的人一腳踢開的嗎?你爲什麼會爲我趕來,不惜得罪李詡來救我?鳳三……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章希烈望着頭頂的天空,那麼的藍,清湛,纖塵不染。這樣仰躺着看,久了,便覺得天地倒置般的眩暈,他喃喃:“活着,就爲了看這麼藍的天嗎?”
“不好嗎?”風拂動鳳三飄逸長髮,神態間竟是平日難得一見的從容淡定,說出的話亦是安詳柔和,“我少時被仇人追殺,無數次命懸一線,心裡只想着要活下去。每次滿身鮮血倒在荒山野嶺,望着頭頂的天我就會想:還能活着看見這麼藍的天,真好呀。”
章希烈聽得有些癡了。這晚之前他的生活平靜安定,沒有經歷過兇險,也不知道生死一線是什麼滋味。這晚之後他隱隱有些懂了,但仍無法完全懂,他只是隱隱有些明白,從那些可怕經歷裡走出的鳳三和他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鳳三道:“我將你安置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待我的事情一了,你愛去哪裡都由你。”
沉默良久,章希烈道:“要是我變成一個有用的人,你能不能不離開我?”
鳳三久久沒有出聲。
“我那天晚上恨透了你,怪你心狠,其實最自私的是我,明知道自己也不一定有多少日子,卻纏着你不放。要是你真的喜歡了我,我死的時候剩你一個在這世上,你可該有多寂寞……可我,可我……我就是不甘心。我來這世上走一遭既然遇見你,喜歡了你,若不能與你在一起,我又何必來這一遭……”
章希烈的話未能說完,鳳三忽然壓過來,輕輕籠在他身上不致於碰到他左肩的傷。鳳三捧住章希烈的臉,輕柔卻強勢地吻住那兩片傾吐苦楚的脣。章希烈用未受傷的右臂抱住鳳三的脖頸,修長手指在他後頸輕輕打着旋。淡淡的悲喜衝擊着這顆年輕脆弱而敏感的心:原來這就是你的弱點,鳳三,你終究是不夠狠心。
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漸行漸近,章希烈驚疑不定,鳳三卻不以爲意,將章希烈抱在懷裡盤膝而坐。待那些人來到近處,卻是鐵琴與教中數名心腹。他們見了鳳三,連忙下馬行禮。鳳三略一擺手,垂頭望着章希烈露出沉思之色。
章希烈亦在看着他,眼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回去吧。”鳳三道。
章希烈微微一笑,將鳳三的手握緊。
鐵琴道:“屬下在途中發現了珍姑娘……”章希烈心裡一沉,卻聽鐵琴繼續道:“珍姑娘傷勢甚重,屬下已命人將珍姑娘送往附近一處醫局診治。珍姑娘後背中了箭,雖沒傷到要緊的地方,康復只怕還要過些日子。”
只要沒死,便是上天眷顧。章希烈心裡一鬆。
“走吧!”鳳三抱着希烈上門,兜轉馬頭,朝龍骨山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