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鳳三仍是早早醒來,料知珍瓏必要過來看章希烈,因此起身穿了衣服,一問才知道,珍瓏那邊果然已起了牀。琉璃早早地趕過來伺候,命人將兩邊的飯菜都送上,琉璃陪鳳三吃罷飯,剛收拾了碗筷,便有丫頭回報,說是珍瓏姑娘往這邊來了。
人說到便到,鳳三和琉璃起身迎住,珍瓏走到牀邊把了把章希烈的脈,說道:";昨天放了血,他還虛著,今晚或者明兒早上就醒。也不用別的,拿清淡些的粥飯喂他就是。";琉璃早令人備下數樣小粥,珍瓏從裡面選了一樣百合蓮子粥,取過小銀勺喂章希烈喝了小半碗,將碗放下,道,";過上兩個時辰再喂半碗。";
正說著,外面忽然有小丫頭衝琉璃使眼色。琉璃悄悄退出去,一會兒功夫行色匆匆地走回來,鳳三看他面色有異,走出臥室,來到書房。
琉璃將一個紅漆雕花的小匣子遞到鳳三面前:";少爺你瞧。";
鳳三見那匣子雕工精美,以金線在盒面繡出雲紋和花開富貴的圖案,打開一看,匣子裡墊著厚厚的暗紅織錦,左側的白玉小瓶深陷在錦鍛中,盒子右側卻是一張短箋。鳳三目光在那白玉小瓶上停了停,打開那張短箋。短箋上是整齊的簪花小楷,字跡秀麗而不失飄逸:
";聞君有佳人,偶爲惡疾纏身,聊贈丹藥三顆,以解焚心之憂。";
鳳三瞳孔微微收縮。章希烈的病是舊疾,可治卻不易治,珍瓏的師父正雲遊天下爲他配藥,這短箋中說";偶爲惡疾纏身";指的自然不是章希烈,而是不久前中了對頭埋伏身染劇毒的鐵琴。那起人暗算鐵琴,奪去紅貨,又將解毒之藥送到府上來,以鳳家的勢力竟然對對方毫無所知,如此步步進逼,豈爲善者?
鳳三越想越心驚,但他城府極深,心裡越驚,面上越是淡然,撥弄著短箋微笑道:";也不知是誰的手筆,倒寫了一手好字。";
琉璃道:";我追出去時送信之人已走,我派了人手出去找那送信之人。只是,對方既然敢來,必已安排好退路。";
鳳三點了點頭,忽見一名小廝急匆匆往這邊奔跑,認得是鐵琴院中之人,心頭微沉,喝道:";鐵琴的毒發作了?";
那人急道:";這次比以前更厲害!";
鳳三提腳就往琴韻居走,一路之上將近年結的恩仇想了個遍,仍是沒有半分頭緒。鳳家表面上是武林大豪,暗地裡經營情報網和見不得光的生意以務東山再起,可謂是手眼通天,似這次被人暗算了連還手餘地都沒有還是第一次。照短箋上所說,這玉瓶裡的丹藥應是解鐵琴身上劇毒的解藥,但若不是呢?
鳳三倏地止步,向琉璃道:";請珍瓏姑娘來琴韻居一趟。";琉璃連忙應命而去。
鳳三到琴韻居時,鐵琴全身抽搐,十指插進竹枕中,冷汗將一身衣裳打得精溼。鳳三一把抱住他,鐵琴臉色烏青,毒氣分明是上行到了頭上,他渾身抖個不住,顫聲道:";我……我不行了……光哥,我……我真的不行了……";
";氣守丹田。";鳳三厲喝一聲,坐到牀上,手掌抵住鐵琴後心,將內息送入,強行將那上行的毒氣逼下去。
強勁的真氣在全身經脈中滌盪衝撞,鐵琴如受酷刑,苦不堪言。然而這一次毒氣發作格外厲害,以鳳三內力之強竟然也不能壓制,若再將更強的內息強行灌入鐵琴體內,莫說鐵琴這一身武功要廢去,只怕全身筋脈毀掉,自此要成個廢人。
鳳三情知不能再拖延,心中掙扎難決,輕聲道:";琴兒,無論以後怎樣,我都待你好。";
鐵琴與鳳三自小一起長大,深知鳳三的個xing,痛苦煎熬中心志渙散,卻也隱約猜得到一些什麼,直聽得心驚膽戰,叫道:";不,讓我死!";猛地一掙就要滾下地去。
鳳三一把按住他,固定住鐵琴的頭頸直望進他眼裡去,低聲道:";別留下我一個,鐵琴,活著,陪著我。";他眼中的光溫柔卻冷酷,寒光凜凜,攝魂奪魄。
鐵琴叫了一聲";光哥";,眼中流下淚來。
鳳三低頭在他脣上輕輕親了親,柔聲道:";琴兒,你最聽我的話的,是不是?再聽我一次話。你只有我一個,我也只有你一個,不管怎麼樣,我總是在你身邊,你也決不棄我而去,是不是?";
鐵琴被鳳三真氣鼓盪,全身入沸,只覺那一吻如點過水麪的蜻蜓,不等他細細體會,連盪開的水波都歸於平靜。他有些不甘,有些迷茫,他情不自禁眷戀地望向鳳三。鳳三眼光越發溫柔,和暖淡遠似暮春日晚的平湖秋波。數年的疏遠隔膜,那看不見的鴻溝冰牆在這一剎那間雪逝冰消,鐵琴聽到心裡有什麼崩塌的聲音,他認命地閉上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
鳳三從玉瓶中取出一顆丹藥放入鐵琴口中,命鐵琴吞下,以內力助他將藥力化開。敵友難辨,這藥中是否藏著更大凶險亦是難辨,鳳三心中忐忑,時刻觀察著鐵琴身體變化。隨著藥力在全身血脈中流轉,鐵琴抖得更厲害,眉峰緊攢,牙齒幾乎咬碎。鳳三將手指墊進他嘴裡,鐵琴輕輕搖頭,鳳三喝道:";咬住!";鐵琴抖了片刻,突然";啊";的慘叫一聲,頭頸向後猛地折了過去。鳳三大吃一驚,將鐵琴抱在懷裡也不知該怎樣好。
鐵琴汗出如漿,突然轉過頭一口咬在鳳三肩上。劇痛之下,血如泉涌,鳳三將鐵琴牢牢抱在懷裡,以內息護住他心脈,助他舒解痛楚。
鳳三心中憂懼,卻總有個想頭:對頭若真想要鐵琴xing命,不送解藥就是,又何必送上這三顆丸藥?如此步步爲營,想必是另有所圖。也正是存了這樣的念頭,才冒險令鐵琴服下這藥。他抱了一線念頭,低頭親吻鐵琴脖頸,嘴裡輕輕安慰。
正憂急無奈,琉璃引著珍瓏走了進來。
看到鐵琴的模樣,珍瓏也微微吃驚,抽出一把銀針,連施數針,插在鐵琴心口的諸處大囧上,然後手指連揮,以奇詭的手法在鐵琴身上推拿。過了良久,鐵琴的抖動漸漸變弱,汗也出得不是那麼厲害,面色漸漸平復。
珍瓏收了針,翻開鐵琴眼瞼瞧了瞧,面上露出驚異之色。
鳳三心裡微沉,道:";幸好珍瓏姑娘及時趕來,不然真不知要怎樣辦纔好。姑娘外面請,且坐下吃杯茶。";
珍瓏嗯了一聲,隨鳳三走到院中。時值夏初,庭中風竹千竿,風過處蕭蕭瑟瑟,碧意森林,好不雅緻。竹林中一座小小涼亭,置了一張石機四個石凳。琉璃走在前面,命丫頭們沏了茶上來,他親自溫了杯子,爲鳳三、珍瓏各斟了杯茶。
鳳三與珍瓏坐下,知道珍瓏必有說法,倒也不急著問,將盛有解藥的玉瓶推過去,";這是下毒之人送來的解藥,請姑娘參詳參詳,此藥當真是解藥麼?";
珍瓏倒了枚藥丸在手心裡,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又湊到鼻端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她拿起茶碗,垂著眼皮輕輕吹開水面浮著的細沫,抿了一口,將茶碗放下,低頭沉思片刻,又舉起茶碗。她越是沉吟,鳳三心裡越是驚跳。如此將茶碗舉起放下三次,珍瓏方纔道:";下毒的人可是從西域來的?";
鳳三奇道:";西域?";
珍瓏道:";這用毒的手法古怪得很,有些像南疆的蠱毒,卻又不同。我聽師父說過,西域有一種用毒的法子與南疆的蠱毒頗像,但南疆蠱毒所用毒物多爲蛇蠍之類,西域卻有一種天冰銀蠶,本身無毒,以紫河車、金錢子、孔雀膽飼餵,長成後,以蘇瑪達勒香薰上七天七夜,體內毒質盡數被激發出來,以此入蠱,名喚銀蠶蠱,劇毒無匹。";說到後來,她忽然又輕輕搖頭,";但也不對。早在五十年前,星天君犯了衆怒,海天崖被毀,他飼養的天冰銀蠶被一把火燒了呀。";
鳳三涉獵極廣,約略聽過銀蠶蠱,知道那銀蠶蠱的厲害,說道:";天冰銀蠶被七大正派聯手燒燬是衆所皆知之事,此毒或者另有來頭?";
珍瓏道:";他眼中有隱隱藍芒閃動,寸關冰寒,肌膚冰冷,這都是銀蠶蠱的毒症。我師父曾說人心難測,尤其是那些自詡名門正派的人,心口未必如一。江湖上的說法是燒了,但銀蠶蠱毒是天下一等一的劇毒,七大正派圍剿海天涯,未必沒有藏私心的。";
鳳三心頭一沉,若下毒之人來自七大正派,只有一種可能xing:鳳家的秘密已被發現,當年落鳳嶺一役活下來的對頭們要行動起來,將他這一股復燃的死灰掐滅。
珍瓏只道鳳三是擔心鐵琴,安慰道:";此毒雖然難解,好在他們將解藥送了來,假以時日找出配方。只是這銀蠶蠱入了體,便似種子落在沃土裡生了根,要拔除相當不易。當年星天君以銀蠶蠱控制了一大批死士,定期發給他們解藥,有不從者便聽從其痛死。這兩顆藥丸料來只是緩解之藥。";
鳳三問道:";若繼續服這緩解之藥,不知往後會怎樣?";
";蠱毒潛伏於體,噬體而生,終是有害。師父說過,世上之事本是一物降一物,既然有這麼一樣毒物,就必有解他的辦法,你也不必太過憂心。";
鳳三無法可想,只得道:";多謝姑娘,此事還要有勞姑娘。";
珍瓏也不客氣,略點了點頭,告辭離去。
鳳三在院中坐了片刻,回房去瞧鐵琴。剛纔劇毒發作,鐵琴如在鬼門關走了一遍,此時全身伏在牀上全身都近乎虛脫,看見鳳三進來,他掙扎著想起來,卻連手指頭都不能動上一動。鳳三按住他肩,柔聲道:";別動。";在牀沿上坐下,望著他微笑,";你厲害得很,這樣的苦也能忍得,日後找到了心上人,可以拿出來炫耀一番。";
鐵琴明顯的愣了一下,蒼白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勉強笑了笑,閉上眼睛道:";若是這一回死了,就再沒什麼心上人了。";
鳳三隻作什麼也沒看見,笑道:";死不了,這麼英俊美少年若是死了,天下的女孩子都朝老天唾一口唾沫,還不把天給淹得看不見。";
鐵琴強笑道:";朝著天吐,會吐自己臉上的。";
鳳三微笑:";心誠則靈。他們愛你愛得深,朝天空吐唾沫的時候格外用力,我想一定能吐到天上去的。老天若是聰明些,就知道萬萬不能把你的命收回去。";
鐵琴心如刀割,臉上卻仍在笑,酸楚在胸中堆積,將他淹沒,窒息般的痛楚一層層逼上來,如割喉的刀。他知道自己再也笑不下去了,緩緩將臉朝向牆壁,用盡量平淡的聲音說:";少主的笑話真有趣,可惜屬下很累,不能陪少主說笑話了。";
鳳三從後面抱住他,聲音爽朗坦蕩,半笑半怒地叱責:";琴兒,你又不乖了。我不是早就說過,咱們是好兄弟,我不是少主,你也不是屬下,咱們是比親兄弟更親的兄弟。";
鐵琴無力與他爭,輕聲道:";是,光哥,我會記住的,咱們是兄弟,是比親兄弟更親的兄弟。";眼中無淚,鐵琴心中有淚,一顆顆,盛滿他的心,苦得胃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