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瑞雪紛飛,寒氣逼人,房頂、地上、路面、樹冠,到處都覆上一層軟綿綿的厚厚積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天亮之後鵝毛大雪越下越大,十步開外就分辨不出人影。
祭祀活動照常按時進行,閤府上下老幼穿戴整齊,天不亮就聚到祠堂裡去,與別府趕來的族人一道,準備應吉時祭拜祖先。
三牲禮和各種各樣的供品是早備好了的,一聲令下,熱氣騰騰地就擺到供桌上去。
然後是徐姓男丁依班輩長幼之序在祖宗牌位前列隊站好,司禮先高聲頌讚祖先德行,之後才唱跪拜之禮,反反覆覆,起起跪跪,大約一個時辰,纔算完成,還不能走開,仍要定定站在原地,聽族中長輩訓話,再述祖先各種仁德事蹟,告誡族中子弟應稟承祖先優良傳統,不忘列祖列宗云云,如許又過大半個時辰,男丁祭拜活動纔算結束。
男人退下,女人們仍按前例,排隊進入祠堂,同樣的程序,女人們做起來就難些,起起跪跪,便有人當場損了腰,腿腳打顫,幾乎不能堅持到最後。
這就是一年到頭最隆重的冬至祭拜禮儀,媚娘做爲長房大奶奶,又是候夫人,全幅誥命頭面裝束,身份顯貴,原是站在第三位,卻被派上了第一柱香,面對上邊林立的祖宗牌位,她面上神情恭敬端肅,內心卻暗自腹誹:還不知道能不能從徐府得點好處去,倒先花大力氣辛辛苦苦拜了徐家祖先。唉!就算是爲了恆兒吧,可人疼的恆兒啊,說到天上去都是自己的兒子了!
嗯,是秦媚娘和岑梅梅共同的兒子!
還有那個,徐俊英,他也有份。
真是可笑,說不得啊!
今天的祭祀恆兒也參加了,由一名年輕家丁抱着站在他該站的位置上,紫色錦袍,綴金箔珍珠虎頭帽,頸上是八寶攢金絲長命鎖,腳上蹬着鑲寶石厚底小牛皮靴,鄭夫人把他打扮得一點不含糊,偏他很懂事,祭祀過程歷經那麼長的時間,他既不哭也不鬧,抿着小嘴兒,好奇地四面張望,注視長輩們的舉動,族中老輩人看着這個健壯可愛的小娃娃,禁不住喜笑顏開,不住口地誇讚他有乃父和祖上之風,徐俊英只淡淡一笑,並不搭腔。
之後便是小輩給長輩行禮,其意義就跟春節裡給長輩磕頭一樣,只是需要小輩們拿出足夠的誠意,因爲這一天里長輩只管受禮,沒有壓歲錢相贈。
媚娘和寧如蘭站在一起,看恆哥兒在那個年輕家丁的扶持下,先跪拜了太祖母,徐老太太看見恆哥兒這副討喜模樣,也愛得不行,硬是要抱他一抱,親了親才放下,恆哥兒又和慎哥兒一道,給二老爺徐西平磕頭,徐西平呵呵笑着,一一扶起,摸了摸慎哥兒的臉,把恆哥兒抱起顛了顛,恆哥兒便咯咯笑出聲。再下來便是給徐俊英磕頭,徐俊英揹着手,站得挺直,只淡淡說聲:
“好,快快長大,起吧!”
竟是一個也不扶,兩名家丁只好各自扶了小主子起來。
兩個小男孩再往下行禮,際遇便越來越好,叔父們一般都會抱着哄逗一番,才放他們走。
媚娘看着徐俊英那臭屁樣,恨得牙根癢癢:那算什麼父親,算什麼長輩啊?
當過將軍了不起嗎?很鐵血很酷別娶妻當爹啊,人家小小孩兒,一跪一拜容易嗎,就這樣給他賺到了!
她心裡默默回想了一下,從她來到這個世界,這麼多天來,徐俊英竟然像是一次都沒抱過恆兒,只除了那晚上懷疑她是殭屍,想從她懷裡搶走恆兒除外。
他不喜歡恆兒!
爲什麼?這麼漂亮可愛的孩子,他的親生骨肉,他竟然看着不動心,沒有一點要抱要親的慾望?
媚娘滿腹疑慮地看着徐俊英,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的徐俊英也很有壓力,恆兒送回到徐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笑呵呵地招手叫徐俊英過去:
“來來!你常年在外,父子本就生份,可不能再冷落了恆兒去,該抱着親近一下。你啊,當父親的人了,那臉兒不要總板着,這是你兒子,不是你手下的兵卒!”
徐俊英沒奈何,只好從家丁手上接過恆兒,小小的恆兒許是不習慣徐俊英的冷漠,不敢笑也不敢哭,父子倆同樣板着個臉,大眼瞪小眼,誰也不作聲,反逗得旁邊的人們笑聲不斷。
二太太笑道:“真真是,父子就是父子,一個脾氣,這眉眼神情,差不了半分!”
徐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可不是!恆兒又像他祖父,又像他父親,可人疼着呢。俊朗昨晚剛生的哥兒怎樣?哭不哭鬧?剛纔可是在祠堂報了訊?”
二太太喜滋滋地道:“承老太太記着,有二老爺呢。那孩子真是好,不哭不鬧,按說早來了半個多月,卻機靈得很,頭髮黑緞子似的,兩隻眼睛,嘖嘖,可有神采了!”
徐老太太不住點頭:“好好,是個好孩子!俊英的恆兒推遲了半個多月,前番爲他掐算的遊方道士說因了這一遲,是個極貴的命。俊朗這個,卻是早來了半個多月,尋個時機也給他算一算。這兄弟倆,一遲一早,卻也奇異得很!”
“可不是,二老爺問過人了,也說是個極好的命相呢!”
“那就好,那就好!哎喲這兩個小冤家,真是喜煞人了。”
徐俊英沒耐心聽這些,轉頭見媚娘站在那邊看着他,可巧恆兒也瞧見了媚娘,躁動起來,扯着徐俊英的領子,指着媚娘呀呀喊出聲,媚娘想着徐俊英會把孩子抱過來給她,誰知他一招手,還是那個年輕家丁走出來,徐俊英把恆兒交給家丁,吩咐了兩句,那家丁竟抱了恆兒走開,見都不讓見着媚娘了。
媚娘氣得吸了口冷氣,寧如蘭拍拍她的手:“你待會要做的事多着呢,大爺也是怕恆兒在這反而拖累了你。”
媚娘想想一會真的會很忙,要打理很多善後事務,又要隨老太太見很多族裡人,之後就是開宴,打點派送祭品等等,還真沒有空閒抱恆兒,只好閉嘴,不作聲了。
將近午時,祭祀方告結束,全族人一起,將在祠堂院內兩側的敞廳擺開宴席,男女老幼幾百口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團圓飯,因防着大雪路滑,行走不便,媚娘回過徐老太太和二老爺,發話下去,各桌只放一小壇酒,讓大家喝一兩口暖身便行,族人無不贊同,誇當家大奶奶年紀輕輕,卻思慮周全。又見大雪仍厚厚地下着,也沒心機多待,都想趕早回家,於是吃飽飯食,各家領了些大供桌上撤下的祭品,欲帶回家再供於各自的小祠堂小供桌,紛紛辭別而去。
入夜,徐府又在大花廳裡擺了兩桌,仍由媚孃親自挑選食材,讓蔡媽媽張羅的火鍋宴,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着,媚娘和寧如蘭也入席一起吃,不時起身照看,爲長輩佈菜,勸弟妹多吃,媚娘又讓從酒庫搬了幾壇上好的杏花酒來,二老爺一看,不禁暗喜,卻隱忍着不作聲。
他是愛喝酒的,顧念着七爺徐俊傑剛去世,作爲長輩,家宴上不但自己不喝或少喝,還應控制着小輩子們喝酒作樂。但他新添了孫兒,長子徐俊朗終於有了兒子,心裡早想着該喝杯酒以示慶賀,又怕老太太責怪,嫂嫂鄭氏不喜,便沒提出來,侄媳媚娘卻是個爽快人,不聲不響上了酒,他樂得順水推舟,什麼也不說,子侄給斟上了便喝,清香甘洌、柔順醇美的杏花酒入口,滿心舒暢,眉開眼笑。
鄭夫人眼裡帶着紅絲,不滿地看着媚娘,這沒心沒肺的女人,這時候拿酒來讓人喝,一點不爲俊傑傷心,她真的就什麼都忘記了嗎?
她今天躲起來哭了幾次,看着族裡子侄祭祖,往年兒子徐俊傑站的位置,今年站了別人!恆兒給族裡長輩行禮,給俊英磕頭,他那冷冰冰的樣子刺痛了她的心,若是俊傑在,他會雙手把恆兒扶起來,抱在懷裡!花廳裡全家熱熱鬧鬧過冬至,吃香的喝辣的,她的兒子在哪裡?老七俊傑,他被家裡人忘懷,一個人孤單單地躺在黑暗冰冷的地下!
酒過三巡,老太太的臉上也泛起了紅暈,鄭夫人再也忍受不住,忽然捂着嘴痛哭出聲!
熱鬧和樂的廳裡瞬間靜了下來,喝酒的悄然放下了杯子,吃菜的輕輕放下筷子。
媚娘正抱着恆兒,餵了他兩口肉湯,見狀頭腦裡嗡然一聲響:糟糕!昏頭了!竟然讓上酒,那個,那個什麼老七徐俊傑,徐俊英的異母弟弟不是剛死不久嗎?自己忘了個一乾二淨!
她呆望着鄭夫人,又看向徐俊英,徐俊英面無表情,淡淡回了她一眼,不作任何表示。
徐老太太臉上紅暈退去,漸漸聚攏上一團冷意,對季媽媽說道:“大太太今天累了,送回去吧!”
鄭夫人站起身,上前來跪倒在老太太面前,哭喊道:“母親!老祖宗啊!”
徐老太太臉色悲慼:“回去歇着罷!沒有人會忘記老七,在心裡呢……我老太婆,活這麼久做什麼?”
鄭夫人停聲屏氣,不敢哭了。
徐俊英走來,扶起鄭夫人:“母親,兒子送您回去!”
媚娘抱着恆兒跪下,可憐巴巴地看着鄭夫人:“母親,是媳婦錯了!”
鄭夫人掙開徐俊英,彎腰從媚娘懷裡抱起恆兒,又朝徐老太太福了福身,快步離去。
站在角落裡的鄭美玉侷促不安地看了大家一眼,匆匆福一福身,也跟着出去。
很快傳來恆兒的哭聲,媚娘咬着脣,閉了閉眼,兀自跪在那裡。
徐老太太看着她,嘆道:“起來罷!這事不能怪你,你沒做錯。明日早起,過去跟你婆婆賠個罪,看在恆兒的面上,她不會爲難你的。你……可憐見的,俊英還只有恆兒這一個兒子,倒不得不讓她抱去了!”
曲廊下,鄭夫人緊抱着哭鬧的恆兒,一邊走,一邊淚水橫飛,不肯交給旁邊的婆子抱,她手裡緊緊抓住恆兒外袍衣腳,那裡有個稍厚的地方,針腳細密,裡邊縫着一塊白細麻布,那是恆兒爲俊傑戴的孝!
恆兒,他是俊傑的兒子,他應該、必須爲俊傑帶孝!
她曾經爲媚娘懷了俊傑的孩子嚇傻過去,盡力爲他們掩蓋,修飾,爲媚娘診脈的郎中,懷孕的日期月份,接生的穩婆,都由她來編排,她不知道這兩個冤家何以能在短短的時間裡好上了,算起來俊英才離開半個月,媚娘就受孕,恆兒其實是足月生,按照婚期推算,卻不得不說成是推遲出生。生孩子有推遲有提早,原是平常事,她仍不放心,尋了那遊方道士進府爲恆兒算命,多給銀子,道士自然就順着心意說話,老太太聽着歡喜,哪有半點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