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媽媽出了紫雲堂,低着頭,也不看四周的人,慌慌張張轉出院門,左拐右繞,走過小花園、假山石林、九曲橋,鑽進長長的折廊,這才擡頭四下裡看看,直往二奶奶白景玉住的會芳院去了。
會芳院上房,白景玉倚靠在榻上,穿一件大紅軟緞繡牡丹花棉袍,仍掩藏不了蒼白泛青的臉色,一條毛絨絨的鑲寶石兔毛護額,圈住半個額頭,纏在髮髻上,越發顯出她的嬴弱,若不是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此時放射出能殺死人的凌厲光芒,昭示着她的強勢,估計這副形象和先前病中秦媚孃的憔悴沒什麼兩樣。
站在榻前侍候着的是她的幾個大丫頭,香雲要上前喂她吃粥,被她推開,伸出雪白的手指着遠遠站在後頭的香蕊,狠聲道:“讓她來!我倒要看看,這賤貨有多大能奈!跟了我十多年,我竟不知道她這麼會侍候人,都這樣兒了,還能把爺迷住,昨夜又宿在她那邊,連香雪都不要!”
香蓮瞪着變了臉的香蕊:“奶奶的話你聽不見麼?還不過來!”
香蕊噙着淚,一手扶住臃腫的腰部,挺着隆起的肚子步履蹣跚走到榻前,還沒站穩,白景玉一把拖過她的手,從頭上拔出金簪子,沒頭沒腦地往她手上、肚子上扎,咬着牙罵道:
“沒良心的賤貨!枉我平日裡那樣待你,只叫你替我服侍爺,你竟敢偷着不吃藥,懷上了還不告訴我,跑去太太跟前邀功,太太說你梳得一手好髮髻,跟我要了你去,我還矇在鼓裡……你有本事,你真出息了,太太保你是吧,如今怎樣?你還不是落回我手裡了?太太辰時去了桂府,晚飯前是回不來的——你喊啊,叫啊,看今兒不掐死你這個賤貨和你肚子裡的孽種!”
香蕊一手護住肚子,豐滿細膩的手背剎時被扎出幾個血印子,疼得尖叫出聲,她流着淚跪下去,哭喊道:
“奶奶饒命!奴婢不是不肯吃藥,是不小心把藥灑了,奴婢以爲不會有的……奴婢不敢說,奴婢害怕墜胎……去年春兒、春兒就爲這個死了啊!”
“你怕死?”白景玉累了,丟開手裡的金簪子,指着白了臉縮在一旁的香雪:
“給我掌嘴,先打她幾個耳刮子,再拿布巾勒了她的肚子,賤命一條,早該死了!”
香雪遲疑着,白景玉的黑眼睛狠狠瞪過去:“還不動手,等什麼?”
白景玉的奶孃黃媽媽端了一碗熱氣蒸騰的湯藥進來,見此情景吃了一驚:“這是怎麼說的?香蕊眼看着到日子了,若是此時有什麼閃失,太太和二爺那裡只怕……”
白景玉橫了黃媽媽一眼:“媽媽怕什麼?這賤貨是我的陪嫁丫頭,可不是他徐府花銀子買的!怎麼處置用不着跟他們商量,你們放機靈些,太太跟前只說香蕊想這院子裡的人,自己走回來瞧看,不小心跌進金魚池子,淹死了!”
香蕊嚇得癱軟成一團,捧着肚子,跪在地下哀哀痛哭,悲苦萬分。
黃媽媽遞了湯藥過來:“奶奶先吃了藥,再處置她也不遲!”
白景玉轉過頭:“拿走拿走!我再不要吃這又苦又臭的湯藥……”
香蕊忽然止住哭聲,擡起頭來,眼裡閃着希冀的光芒:“奶奶還是吃了藥吧,身子好起來,太太就沒什麼話說……若嫌藥苦,不想吃,有個法子也能將身子調養好!”
白景玉盯着香蕊看:“賤貨,你知道什麼?”
香蕊朝白景玉磕了個頭,顫聲道:“奶奶可憐奴婢,奴婢還不如奶奶鞋底的塵土!奴婢只求生下肚子裡的孩兒,到時要死要活,任由奶奶處置!”
白景玉冷笑一聲:“還敢跟我討價還價?好,說說看,值不值換你的命!”
香蕊只是低着頭不作聲,白景玉抓起矮几上的一隻茶盅就要砸過來,香蓮忙接住了,勸道:
“奶奶莫被這小蹄子氣糊塗了,這隻老窯細瓷可是爺最愛的——且看她想說些什麼!”
白景玉吐了一口氣:“好,今兒先饒過你,一會就讓黃媽媽送你回太太院裡,說吧!”
香蕊又磕了個頭,才慢慢說道:“奴婢昨兒無意間聽到太太跟前的珍珠和玉墜閒話,她們說……太太給三爺尋了一戶好人家的女子做良妾,那也算是書香門第,只是近年沒落了,太太親自看過那家女子,八字都討了回來,三爺原也答應納了的,可不知爲什麼,昨兒晚飯前三爺又巴巴地跑來跟太太說:三奶奶已尋到良方,一兩個月裡就能有消息,他不要妾了!太太好說歹說,三爺就是不鬆口,太太氣得沒轍,摔了茶碗,後來跟身邊趙媽媽說:實在捨不得那麼好的姑娘,也沒跟人家說明要給哪位爺,三爺是個犟脾氣,不要就不要了。如今二奶奶又病着,不如討了來給二爺……”
白景玉胸脯急劇起伏,蒼白的臉上浮起兩團紅暈,卻是恨怒交加,血氣上涌的症狀,黃媽媽和香雪忙替她順着胸口,輕聲勸慰着,一邊對香蕊罵道:
“下賤東西,若是敢亂搬弄是非,摘了你的舌頭!”
香蕊垂着頭:“奴婢也是這房裡的丫頭,媽媽從小教導着,但凡是關於奶奶的,怎敢不認真聽?並沒有說假話!”
白景玉指着香蕊:“我說話算數,放你回太太院裡,你莫忘了你是我的人,什麼時候要你這條賤命不行?給我盯緊了,再有這個說法,立即給我傳話過來!起來,滾吧!”
香蕊連磕了兩個頭,一手撐着地,一手扶肚子,掙扎着爬了起來。
黃媽媽看了香雪一眼,香雪走到門邊打起簾子,香蕊低着頭剛要離去,白景玉喊住她:
“你說,不用吃藥,還能有什麼法子調養身子?”
香蕊頓了一頓,怯怯地說道:“奶奶可去三奶奶院裡問一問,她應該真的得了好方子,如今好好兒的,每日都到紫雲堂幫着大奶奶處置事務呢!”
白景玉點着頭,眯縫起眼睛看香蕊:“好丫頭,你……”
門外傳來婆子的傳報:“喬媽媽來給奶奶回話!”
白景玉忙對黃媽媽說:“正等她呢,快讓她進來!”
一邊在香雲的幫助下坐正些,又讓香蓮在背後塞了一隻墊枕,香雲趁隙看了看門口,早已不見了香蕊的身影,她哼了一聲:
“便宜這小蹄子了,跑得倒快!奶奶也真好說話,說放就放了她去!”
白景玉輕輕彈掉衣袖上的一粒微塵,微嘆口氣道:“也就是嚇唬一下,難不成還真勒了她?要她死也不能死在這兒,沒的污了地兒,還讓太太和爺尋我的不是。太太自來不喜閆姨娘,閆姨娘生的五爺卻先有了男孫,老爺愛孫子,三天兩頭往閆姨娘院子裡跑,把慎哥兒當嫡孫子看待,太太這兩年的病就是爲這個來的!吃齋唸佛,做夢都想要咱們爺和三爺生個嫡孫子,偏偏我這肚子不爭氣,生了姐兒之後就再沒消息……且看香蕊能生出個什麼東西來,若是個男孩,我命中實在無子,也還有用。但凡我生有一個兩個兒子,什麼旁門別支生的男男女女,不拘多少,一個都別想活!”
香雪把白景玉膝蓋上的厚絨毯往上提了提,兩手微微一滯,小心冀冀替她掖好絨毯,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站着。
黃媽媽引着喬媽媽走進來,朝白景玉深深福了一福:“二奶奶!”
白景玉看着喬媽媽:“怎麼樣?沒什麼事罷?”
喬媽媽嘆了口氣:“明明已經打點好了的,那二十多個家丁,一個一個都交待過,許了好處,大奶奶早上倒沒點到我問,也不知是哪個該死爛肚的,把這事說給大太太知道了!”
“啊?”
白景玉楞住了:“會是誰?”
喬媽媽不安地說:“大奶奶竟然知道製衣坊增加人手的事!我們只在二房各院裡抽人,並沒動她們長房的人……該不會是三奶奶告訴她的?三奶奶如今是胳膊肘兒往外拐,也不管我是太太跟前的人,幫着大奶奶訓斥我……損了面子事小,那大奶奶卻是極精明狠利的,什麼雜亂事到她那裡,很快就能分出頭尾,就怕她查出咱們製衣坊那些事!”
白景玉緊抿嘴脣,一臉的惱恨:“如蘭真是不知好歹,好好的大家閨秀,偏要和那小門小戶出來的女人摻合在一處,她不嫌掉價,我還替她丟臉!”
喬媽媽忙轉頭看看房門處,趨前對白景玉說道:“奶奶小聲些罷!如今大奶奶可不同從前,精乖得不得了,言語舉止,端雅大方,一張粉臉兒不笑不怒,往紫雲堂一坐,婆子們大氣兒都不敢出,那氣勢,那氣勢……奶奶是沒看見,竟是和大太太一樣的威儀!”
白景玉哼了一聲:“威儀?也就是你們看着大太太在旁邊給她撐臉,就怕了她去。寒酸破落戶,仗着臉蛋兒長得好就想攀高枝,也得看看自己身上長了幾斤肉!什麼長孫新婦,進門長輩都不受敬茶,洞房第二夜纔有元帕出來,能有得好的?一輩子落魄的命!我最恨看她那窮酸背時樣,走路不敢擡頭,盡躲着人,活像只老鼠過街,大清早看到她一天裡做事都不順……不過生了個恆哥兒,大太太沒了七爺,把恆哥兒抱去,滿府裡誰不懂她的心思?且看着吧,好戲在後頭,老太太在呢,她早說過:總要另給大爺尋一個出身顯貴、門當戶對的正室。到時莊姑娘上來,還能有秦媚孃的位子?另院養着就不錯了。老太太和大太太,這明裡暗裡,有得爭論,咱們只穩住自己人,慢慢來……”
“可現在……”
“你不要怕!”白景玉安慰喬媽媽:“儘量讓她們趕工,我再讓劉媽媽帶幾個人過去幫忙,總能趕出來——那二十個繡娘得今晚掌燈才能回,繡莊上的活兒非得午後弄出來不可,還是買了定國公夫人情面,否則日後咱們再接不到這麼大批的活。你仍和平時那樣,面上撐住就行,製衣坊裡的事,不用管,有我呢!”
喬媽媽內心惴惴:“奶奶看這事,要不要跟二太太回一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