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橙兒的聲音在外面喊:“晚飯傳到了”
媚娘略略偏頭,目光極快地朝翠喜閃了一下,收回的同時和徐俊英目光對上,作爲掩飾,對他露出一個微笑,想想覺得無端跟人家笑,顯得怪怪的,便沒話找話說:
“候爺還要吃些嗎?今兒錦華堂的飯菜很豐盛呢,紅燒獅子頭老太太很喜歡,一連吃了幾天。廚房還做了好些個新菜式,可都合口胃吧?你們兄弟幾個都在,又有如蘭的喜訊,老太太定是高興得很”
徐俊英聽着她說話,卻不作聲,眼看翠喜走開,心知她們主僕原是想作一桌子吃的,結果他來了,若是晚飯都端進來,當他的面又不好再分出去,他一直坐着,媚娘就只有一個人吃,那班丫頭只好先餓着肚子,媚娘剛纔給翠喜使眼色,是讓翠喜出去,在門外將飯菜分開,只將她那一份拿進來就行了。
這些女人,媚娘和幾個丫頭,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精靈了?媚娘重病那陣子,這幾個丫頭臉色差得很,一個比一個遲鈍木納,被鄭美玉使喚得團團轉,多一句話都不敢說,現在卻是這般自信驕矜,伶牙俐齒,那夜翠思敢跟主母說那種話,今夜的翠憐更出格,連下堂休棄,都說得出口。
是誰給了她們這樣的膽量和底氣?當然是秦媚娘,她們的主子。
如果追究翠憐的錯,媚娘肯定會包攬過去,要維護候爺的尊嚴,就沒法顧及她的面子,說過了若再有下次,絕不輕饒,真正問起罪來,他不能食言,非懲治不可,翠憐和翠思都得拖出去,依照媚娘現在的性子,必定不依不肯,她對自己貼身丫頭過度的縱容寵信,他早有所聞,也親眼見識了。
轉念之間,他選擇放過,沒讓她們覺察自己又聽到了主僕幾個的話,把媚娘惹急,不是他的本意,雖然他真的很想看她生氣發怒的樣子,但不是今晚。
媚娘見徐俊英不答她的話,自顧拿起茶碗喝茶,很有些尷尬,心想這人長得挺好的,就是性格太無趣,也懶得理他了,起身走到圓桌旁邊,她好餓,聞到雞湯的味兒,恨不得搶過食盒,快手快腳把飯菜都掏出來擺上,翠喜這丫頭手腳也太慢了
翠憐盛了碗湯放到她面前,媚孃的手剛碰到湯碗,徐俊英走過來說:“我陪你吃些,剛纔人太多,顧着說話,沒怎麼吃飯。”
媚娘啊了一聲,很不小心地透露了點勉強的意思,忙裝賢惠將自己手上那碗雞湯讓給他,看着翠憐另給她盛湯,內心大嘆:美美一頓晚餐啊,又給他破壞了有他在,只好裝斯文,手抓雞腿,有嚼頭的雞爪軟骨……今晚無緣了
因爲餓,她吃得還是很有味道,怕那邊的飯菜涼了,把翠喜翠憐翠思打發走,和徐俊英相對無聲地喝着湯,吃着飯,媚娘把桌上的四五個菜又重做了擺放,笑着對徐俊英說:
“你愛吃清淡沒有辣椒的菜,和蘭表妹口味相近,老太太卻和我一樣,愛吃辣味菜,有點奇怪哦”
徐俊英淡淡地說道:“我什麼都吃,在軍中,哪有得挑?”
“你不是不吃魚的嗎?”
“魚肉多刺,費時”
媚娘低頭笑了笑,不再說話,徐俊英看着她,表情有些鬱悶。
一頓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吃完了,翠喜翠憐進來收拾了碗筷,擦抹整理好桌子,翠思領着橙兒蘋兒端了熱水和茶水來淨手漱口過,媚娘坐到榻上去勾毛衣,徐俊英要茶喝,翠喜拿眼睛去看媚娘,媚娘說:
“候爺停會再喝茶吧,你剛纔喝了兩碗湯……飯後即喝茶,說是消食,其實沒有益處,最好等半個多時辰再喝。”
徐俊英看着她:“每次在錦華堂,都是飯後飲茶,你怎不說?”
媚娘說:“不好說,說了他們也不一定信,各人習慣不同,別人覺得好,何必去改變?”
徐俊英沒話說了,也沒有離開的想法,眼前這個低頭纏繞着絨線的溫婉女子,陌生又熟悉,他願意就這樣一直坐着,什麼話都不說,她只管忙她的事,他這麼看着就好。
寧如蘭派來的人打破了屋子裡的寧靜,錦書領着兩個婆子來報說,會芳院鬧起來了,二爺打了二奶奶,這會兒亂成一團,二爺喊着要休妻,老太太都被驚動了……
徐俊英說:“我去看看”
媚娘忙起身送他到門口:“讓婆子挑兩個燈籠跟着吧”
徐俊英轉頭看她:“你也要去,換件袍子,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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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很不情願,她就不想摻合二房的事,那個亂勁:“候爺去就可以了,我一個女人,又說不上話,去有什麼用?”
“你管着府裡家務事,怎不該去?長輩們都在,你得在旁邊侍候着”
交待翠喜:“服侍大*奶更衣,快些”
媚娘無奈,只好在翠喜的幫助下穿上夾層外袍,翠思拿了雙鹿皮靴子過來:
“奶奶穿這個吧,外邊下着小雨,路面溼了。”
“又下雨?這鬼天氣”
媚娘抱怨着,走到榻沿坐下,由翠思替她套上鑲了銀珠子的鹿皮靴,翠喜跟上去爲她整理衣領,抻抻袖子,再繫緊腰上的錦絲穗子,翠憐左看右看,覺得她頭飾太過簡約,又去拿了一枝珠釵步搖插上,順便在她鬢旁簪了朵堆紗宮花,媚娘切了一聲,把宮花摘了,扔給她,翠憐接住,又給簪上,媚娘也就由她了。
徐俊英不聲不響站在一旁看着,他等媚娘穿戴出門,已不是一次兩次,這次算是親眼看她們怎麼弄,想不到竟是這麼亂,連鏡子都不用照了。
往會芳院去,徐俊英一路走得很快,媚娘穿了合腳舒適的鹿皮靴,腳步輕捷,緊緊跟上。走到一半,回頭看看身後落下十幾步遠的丫頭婆子們,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放慢腳步,漸漸和徐俊英拉開距離,跟丫頭們走在一起。
徐俊英覺察到她的小動作,並不理會,自顧在前邊走着,到了會芳院門口停下,等她一起進去。
會芳院上房,老太太坐在榻上,二太太坐在一旁,徐俊雅、徐俊庭、徐俊橋三對夫妻圍在邊上,徐俊朗和白景玉坐在老太太面前,白景玉披頭散髮,哭得聲嘶力竭,往日的傲慢勁兒蕩然無存,那可憐樣子,誰見了都忍不住掬把同情淚。
老太太端着把臉,指住徐俊朗責罵:“徐家名門大戶,百年世家,出的可都是君子、淑媛,從你祖父到你父輩,有文有武,他們哪一個對自己的女人動過手?你媳婦即便真做錯了什麼,自有家法懲處,你一上來就打,成何體統?枉你讀書上進,憑功名做的官,是個斯文人,怎的做起這等糊塗事來?還要休妻,景玉犯了七出之罪麼?嗯?你倒說說看”
責斥完了,二太太朝旁邊的珍珠使眼色,珍珠即去端了杯熱茶來,俯身遞到徐俊朗手上,徐俊朗跪着雙手呈給老太太:
“祖母教訓的是,孫兒糊塗了,祖母莫爲孫兒氣壞了身子,且喝口茶潤潤嗓子”
瑞雪接過茶來,老太太哼了一聲,嘴裡卻也真的幹了,就着瑞雪手上喝了一口茶,剛想再說點什麼,見徐俊英和媚娘進來,便朝他們招了招手:
“俊英來了,過這邊坐”
又對徐俊朗和白景玉說:“都起來說話,天兒是不冷了,地上涼,小心又病着”
徐俊朗自己從地上起來,看也不看白景玉,方氏忙上前扶白景玉,寧如蘭要幫忙,二太太喊住她:
“你別動你這有了身子,比誰都嬌貴着呢,小心別碰着磕着,這地兒亂紛紛的,你就不該來”
老太太也忙說:“是了,如蘭自己小心些,莫沾他們的邊兒”
甘氏走去,和方氏一左一右扶了白景玉,將她送到二太太下首椅子上坐下。
二太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將臉轉過一邊去。
白景玉雙眼紅腫,用袖子半遮着臉,憔悴落寞的模樣,媚娘看了都禁不住難受,曾經那麼精明要強的人,竟然也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出身好、嘴甜乖巧有什麼用?只要你礙了人家的眼,擋了人家的路,在這府裡就不會有好日子過。
白景玉身份背景強硬,又能幹會做人,尚且混成這樣,從前的那個秦媚娘,若沒有老七出現,沒有大太太照拂一二,在這徐府裡也就落個憋屈而死的下場。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以前的秦媚娘,她做了錯事,卻是應該可以原諒的吧?她要是老老實實什麼都不幹,沒有愛戀,沒有相思,沒有經歷一個女人應有的幸福和痛楚,連個兒子也沒留下,單等着被人折磨死,豈不是太虧了?
徐俊英娶了她——嚴格來說是強娶,照林如楠的說法,當初秦媚娘就沒看上徐俊英,說不定她心目中的良人根本就不是他這樣兒的,人家雖然寒門小戶,那也是自小通讀詩書的聰明女子,思想深度不可測量,豈是你一紙詔書就買得斷一輩子感情的?徐俊英給過她什麼承諾?他對她有過盟約嗎?猜着應該沒有
就徐俊英那份冷淡性情,他要會說讓人動心的情話,才叫怪了
人家那邊在調停夫妻間的糾紛,媚娘雙手交握,直直站在老太太身後,一言不發,自顧胡思亂想,對眼前的人和事置若罔聞,不期然目光撞上徐俊英有些複雜的眼睛,才猛醒過來,忙轉過身去,拉着寧如蘭的手,非常認真地向她詢問徐俊朗和白景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