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八月十五隻差三天了,富貴人家清閒無事,早早就精心籌備過節事項,近日徐家兩府過節的氣氛漸濃,宮裡御賜的果品月餅美酒大肥蟹等物已送到候府,叩謝皇恩之後便是往祠堂燃香敬獻列祖列宗,族中長輩也請到場,老太太在祠堂當衆對着空氣吩咐:祖宗不是一個人的祖宗,誰也不是吃獨食的,仍照往年舊例,御賜物品分敬族中長輩,其餘的分發到各房!
徐俊英見老祖母如此行事,也覺心裡不舒服,道理誰都懂,分便分了,何苦做出那樣子出來?倒讓人真以爲梅梅小家子氣,其實她卻不是那種小器量的人。怕梅梅不高興,眼睛只管往女眷們那邊看,卻見梅梅沒事人般和寧如蘭說着話,白景玉走過去對她說了句什麼,梅梅眼波流轉,先掃看了旁邊的人一眼,再看向老太太,目光淡漠清冷,不發一言,和白景玉走出祠堂。
他苦笑了一下:梅梅的態度,是壓根不把老太太當尊長,而老太太又何曾將她當晚輩看待?一向慈愛的祖母,就是容納不下梅梅,這又是樁無奈之事,卻跟自己有關,當年沒娶莊玉蘭,當機立斷娶了秦媚娘,現在看來,不管什麼樣的選擇都難論對錯,娶了莊玉蘭一輩子就那樣平淡地過去,不可能有令他摧肝剜肺的梅梅,而娶秦氏,卻害了幾條命,但是梅梅來了……徐俊英輕嘆:如若讓他重新選擇,他還會選後者,等待梅梅到來!
可以責怪他狠絕,但他只能聽從本心,沒有梅梅,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活着都沒有意義!
節前兩日,府裡額外的新鮮果品吃食和過節的例銀也都分發到各房,雖已分府,但有老太太在,兩府都是妯娌當家,兩下里合計着,做一樣的份例給。因着前陣子四奶奶甘氏孃家出了點意外,兄長墜馬,母親驚嚇過度癱病在牀,雖已另外給了物品銀兩讓老四夫妻回孃家探看慰問,但想着節氣裡甘氏應是想着補貼點孃家,梅梅便和徐俊英商議,這個節候府不論嫡庶,每房都按嫡系份例發放例銀和果品,甘氏明白大嫂用心,心裡自是十分感激,與甘氏同時領取例銀的徐小娟發現四嫂與她的竟然一樣,當下不服,跑到老太太那裡去鬧,見白景玉在,開口便問西府節日例銀,白景玉奇怪地說不是一樣的嗎?徐小娟說了月華院與四奶奶房裡的數目,大家才知道候府原來不分嫡庶,正好西府五奶奶方氏也在,全聽了去,趁着二太太沒來,摟着慎哥兒長吁短嘆,白景玉卻受不得這樣兒的,指着她就責罵,方氏弱弱地還了幾句嘴,淚水滴個不住,寧如蘭看不過去,在一旁勸勸這個,說說那個,錦華堂裡亂成一片,老太太直覺得頭暈症要犯了,趕緊叫季媽媽拿藥丸來吃,想着這又是秦氏惹出的事,心裡怒意上來,破口罵道:
“這攪家精,成日裡就專會做些不成體統的事,節氣裡都不讓人安生!給我喚了她來,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正是午後時光,徐俊英早早回來了,寶駒捧着長木匣子跟在後邊,想來又是拿了公文回家來看,聽見錦華堂使人巴巴地來傳梅梅,忙說:“我隨你一同去!”
遣開丫環們,梅梅替他解下玉帶,將官服脫掉,另換件湖藍色團花外袍,笑道:“又不喚你,又沒到用飯時間,你去做什麼?現在錦華堂上應該都是一羣女人,我自己去,吵嘴我懶得搭理,打架她們也打不過我!”
徐俊英忍不住笑,看她靈巧的手將寶藍色絲絛拴在他腰間,輕繞過翠色佩玉,系一個如意同心結,放手由它們墜下,便捉住那雙白嫩巧手,環在自己腰上,摟住她道:“也要看着來,年輕的隨你怎樣,像老太太這樣禁不得摔的,還是不要碰了吧?”
梅梅笑着點頭:“我沒事惹你老祖宗幹嘛?還想讓她孫子陪我過兩天安生日子呢!”
徐俊英低頭在她脣上親了親,咬牙道:“不是兩天,是一輩子、兩輩子……八輩子!”
梅梅吃吃笑:“你要不是她孫子,十輩子都成!”
門外傳來恆兒的聲音,邊跑邊喊,徐俊英無奈地放開梅梅,看着她翩然轉身,走到門邊迎住恆兒:
“恆兒,母親要去錦華堂見太祖母,你去不去?”
“八七!”(不去)
梅梅樂了:這小傢伙會說現代網絡語言。
“那就跟着夏蓮姐姐在家玩兒!”
恆兒卻指着屋裡:“胡姬!恆兒跟胡姬!”(父親)
梅梅回頭望,哪裡有胡姬美人?徐俊英早躲開了,他有公文要看,恆兒現在不同小時候,會吵會鬧,前天帶着他進書房,一不小心被他撕下一角邊防圖牒,害得寶駒和百戰找了大半天,最後又動用翠喜、翠憐翠思,纔算找回來,粘上沒事,不然麻煩可大了,正經看公文時再不敢抱他進書房。
對恆兒說:“你自己進去看,父親在哪兒?找到了就讓他陪你玩!”
恆兒跑進屋裡亂轉一通,沒發現胡姬,明明聽見聲音了啊!只好怏怏出來,梅梅摸着他的小腦袋暗自好笑,徐俊英還真是會躲,這麼大個人楞是沒讓恆兒發現。
便朝夏蓮使眼色,吩咐道:“帶哥兒去東院吧,他喜歡玩沙子,練武場上有,讓兩個小丫頭陪他一起玩。”
聽見母親準他去玩沙子,恆兒又高興起來,拍着小手,含混不清地唱着梅梅教他的兒歌,搖搖擺擺跟在夏蓮奶孃還有一干子婆子丫頭身後,往東院去了。
梅梅帶了翠喜和翠思和婆子僕婦們,往錦華堂來。
老太太靠在榻上假寐,等着梅梅行過禮了才睜開眼,一臉嫌惡之色,梅梅卻只作低眉順眼狀,不看她的臉。
想清楚了,時勢如此,只跟徐俊英過日子,又不必天天見老太婆,只要她老人家還想要孫子的尊敬,就不能把她怎樣。爲了和諧家庭,兩下里井水不犯河水,她忍着,老太太也必須忍!
聽了老太太的責斥,梅梅掃一眼邊上的徐小娟,徐小娟別過臉去,又看看白景玉等人,白景玉無奈搖頭,這事說不說出來都無關緊要,方氏心裡不舒服又如何?到底是庶子,不給就是不給了,只有認命,卻是老太太沒事做,硬要喊了梅梅來,如果兩下里有了衝撞,又是氣怒幾日不相見,犯得着嗎?大過節的。
梅梅說道:“我當是什麼事呢,這也值得爭論不下的?還是名門世家呢!自個兒兄弟妯娌有急難之處,難道不該幫襯一下嗎?我也是和候爺商議了才做此決定。四爺岳丈家出事,大過節的四奶奶必定要回孃家看看,多給她拿些物件銀兩回去補貼一下那邊又怎麼啦?誰沒有孃家?誰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若不是候府規矩定製在那,再給她多一些都無妨!”
白景玉看着方氏說道:“聽見沒有?原是事出有因,你不要凡事瞎起鬨,仔細讓二太太知道,少不了你一頓訓斥!”
徐小娟還是不服:“大嫂好心想補貼,拿自己房裡的份例給她不行?爲何要動公里的銀子,好人卻是你做!”
白景玉怔了一下,這徐小娟真是討打,她看向梅梅,就見梅梅冷笑道:
“大姑奶奶這話問得好,但這樣的話你不配問出口!下次再亂嚼舌頭,我會扣你一個月例銀,你可以試試!我做什麼好人?我是候府主母,掌管候府中饋,所有銀子歸我支配,自家兄弟妯娌,給誰,給多少,我說了算!”
徐小娟看向老太太:“祖母,你看她這話……”
老太太瞪着梅梅:“你說了算?那麼你將我放在何處?規矩定製全然不顧麼?這家讓你來當,不消幾年,還不敗掉了!”
梅梅淡然道:“規矩定製是死的,人是活的,用作參考即可,何必爲死物所拘?候爺是一家之主,俸祿養着全府,老太太是家中尊長,我聽誰的?自然是聽候爺的,老太太不喜,自去與候爺說。若是聽了老太太的說不定會讓外人取笑:忍看家中子弟用度竟不如歸府客居的姑奶奶!老太太疼愛姑奶奶到如此境地,都捨得花費精力財物爲大姑爺辦喜事娶良妾,卻不肯多給自家孫子一些補助!我不信與自家兄弟妯娌親好反而會敗家,暗自覺着,再多的銀錢拿給白眼姑奶奶花,那也是白搭!”
老太太和徐小娟一同氣暈了頭,老太太拍着矮几:“你滾!滾!要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徐小娟指着梅梅:“你罵我,罵我是白眼……”
梅梅逼上一步,盯着她:“把你的手拿下,再敢撅着,我扭斷了它,你信不信?”
徐小娟急忙把手收回袖籠:“你……你竟是這麼兇狠!我哥哥可回府來了!”
梅梅冷哼:“早想兇你了,以爲留着你對大太太的病好歹有用,誰知一點用處沒有,你除了在秋華院又吃又拿搜刮不停,還會什麼?連母親的月例銀子、吃藥的銀子都敢剋扣,生你何用?你真是老太太的乖孫女,徐俊英有你這樣的笨蛋妹妹簡直是他的恥辱!你小心莫遇上他,否則有你好日子過!”
徐小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你胡說!我回去把那一班婆子丫頭的嘴都撕了!”
她轉向老太太,撒嬌地喊着:“老祖母……”
老太太氣得渾身發抖:“滾!你也一起滾出去!再也不要來我這裡!”
梅梅側身看着老太太:“我是否能和姑奶奶一樣待遇?再也不要來了?”
老太太一個倒仰,眼睛翻白,嘴脣青紫,季媽媽、瑞雨瑞雲一窩蜂上前去服侍,順胸口的順胸口,喂藥的喂藥,一迭連聲喊:
“老太太!老太太!”
白景玉悄聲問梅梅:“許久沒見你發作,這回卻捨得動她?”
梅梅笑了笑:“一時沒忍住。俊英不在家,我氣也氣不倒她,如今她長孫回來了,她想作戲,索性遂她心願,氣死是我的,不死,那你們明天還得老老實實來請安,好生侍候着!”
白景玉嗔怪地看着她笑:“要真死了,看你怎麼辦?”
“能怎麼辦?我氣死長輩,是沒資格戴孝的,你來戴吧!”
“不!不成!我懷着身子還沒滿三個月,讓我戴重孝,你想害我啊?”
白景玉追出門來,趕緊跟着她往外走,彷彿老太太真的要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