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常是維新派中堅人物譚嗣同的同學,是不折不扣的維新派,他的老師歐陽中皓與黃遵憲是老朋友,唐才常與《時務報》總編梁啓超也是過往甚密,而《時務報》又是黃遵憲一手創辦的。唐才常在上海組建自立軍,黃遵憲雖然沒有參與其中,但也是時有耳聞,對唐才常是睜隻眼閉隻眼。從私心裡講,黃遵憲是贊成唐才常的行爲的,自立軍是保皇的,這也符合黃遵憲的主張。總之,唐才常與黃遵憲關係極爲微妙。
黃遵憲聽說紹興知縣抓了唐才常,立即命人把唐才常移送到了上海道臺衙門,黃遵憲親自提審,這才知道,孫文果然到了上海,而且,和唐才常見過數面。
這讓黃遵憲大爲惱火。唐才常的自立軍是一個非法組織,但不管怎麼說,這個組織的宗旨,還是維護大清國的統治。可是,唐才常竟然與主張推翻朝廷的革命黨人攪在了一起,這性質就變了。
儘管,唐才常告訴黃遵憲,他與孫文交往,是爲了勸說孫文放棄暴力革命,走和平改良的道路。這些話,黃遵憲相信,唐才常有些書呆子氣,有這種天真的想法,也不奇怪。可是,滿清當局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滿清當局一定會認爲,唐才常是與孫文聯合暴動!
更糟糕的是,唐才常是維新派的人物,他與孫文間有來往,朝廷會想當然地認爲,維新派與革命黨人在搞聯合!
如今,朝廷對維新派的態度,可以說極其微妙,慈禧太后敵視維新派,皇上和一些當朝大臣則趨向維新派。雙方力量較量的結果,維新派很難進入朝廷決策層,但朝廷對維新派也不打壓。
可是,如果維新派與革命黨人之間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皇上的態度就會徹底改變。一旦朝廷認定維新派和革命黨人一樣是亂黨,馬上就會對維新派展開瘋狂鎮壓。到那時候,不僅僅是人頭落地的問題,維新變法的大業,也會戛然而止。
黃遵憲對唐才常大爲惱怒,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悄悄釋放了唐才常,讓他趕緊離開上海,去武漢。同時,密令紹興方面,不得走漏絲毫唐才常被捕的風聲。
湖廣總督張之洞同情維新變法,而且,與唐才常私交不錯,黃遵憲希望張之洞能爲唐才常提供庇護,同時,把這件事壓下去。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自以爲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卻還是讓劉坤一知道了。
黃遵憲只得說道:“稟劉大人,紹興知縣的確是逮捕了唐才常,並移交到了我這裡,經過審訊,唐才常與孫文並無來往,他在紹興只是偶爾路遇官軍抓捕革命黨,被紹興知縣錯抓了。就在今天早上,湖廣總督張之洞張大人來信,說要唐才常去武漢做幕僚,卑職無奈,只得放他前去。”
劉坤一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黃大人,張之洞是湖廣總督,只怕管不到上海地面上來吧!”
“下官不敢!”黃遵憲出了一身冷汗。
劉坤一微微點頭:“也罷,既然是張之洞要這個人,那本官就不好過問了。不過,你衙門裡關着的那兩個革命黨人,本官總可以過問一下吧!”
黃遵憲鬆了一口氣,他早已認定,那兩個名叫姚喜和郭大海的所謂的革命黨人,不過是一場誤會,兩人擺明了,就是兩個小毛賊而已。
“那是當然!”黃遵憲說道:“不知劉大人如何處置這兩個人?”
“請黃大人把這兩個人移送到我的行營裡,我的行營就在澱山湖邊。”
“下官遵命!”
……
紫禁城,頤和軒。
春日的陽光灑落庭院中,草木發出嫩芽,微風吹過,空氣中盪漾着暖暖的嫩綠的氣息。
八角琉璃井旁,珍妃他他拉氏和護國和碩格格敏繡相對而坐。
珍妃望着淡藍色的井水,俊俏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他死了,你那段心事,也該放下了!”
敏繡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知道,珍妃說的“他”以及“那段心事”,指的是什麼。
那是一個女孩子永遠說不出口的心事,那件事,曾經讓她寢食難安,讓她對那個肇事者恨之入骨,非要取了她的性命不可!
“可我怎麼覺得,你還是沒放下呢?”珍妃輕聲說道。
敏繡的臉上,騰起一層淡淡的哀怨。
他是個登徒子,他看了她的身體,壞了她的名節!這種人,早就應該是死有餘辜!可是,當週憲章的死訊傳來,敏繡的心中,卻是如刀割一般!
她已經和袁克定訂婚了,作爲皇家的格格,訂婚之後,就沒有退婚的道理。否則,皇家的面子往哪裡擱!所以說,她等於就是袁家的人了!作爲袁家的媳婦,不應該再爲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感到難過!
“他是一個好人!”敏繡很是無助。
“你說的不錯。”珍妃嘆道:“大清國容不下一個好人!”
敏繡心中一驚,望着珍妃,喃喃說道:“你是說……”
“我什麼都沒說!”珍妃輕聲說道:“園子裡的水很深!”
兩個女人怔怔地望着八角琉璃井裡靜靜的井水。
那井水深不可測,就象紫禁城外的頤和園一般,太后住在那裡,她決定着大清國每一個人的生死,包括周憲章!
兩個人都知道,周憲章死的不明不白!
“他死的冤!”敏繡咬着嘴脣,低聲說道:“皇上難道就一點都不知道嗎?”
一說到皇上,輪到珍妃哀嘆了。
珍妃從冷宮回到這頤和軒,也不過才一個多月的時間。
這一個多月,珍妃嚐遍了人間的世態炎涼和老天爺的翻雲覆雨。
在冷宮,她就是一個待死之人,進了冷宮的人,不僅要死,而且,死得紀委悽慘。宮人們,從小廝到大太監,誰都對她冷眼相待。當她走出冷宮的時候,還是這些人,對她的態度,馬上就換了一副面孔。那殷勤獻媚,和以往的冷眼相待,同樣的自然,毫無做作的痕跡!宮人們早就習慣了這種翻雲覆雨,他們的面孔也習慣了按照主子的境地,而瞬息萬變。
這是宮庭裡的遊戲,就連皇上,也習慣了這種遊戲。
當珍妃走出冷宮的時候,皇上的臉上,又是驚喜又是愧疚,那幾天裡,皇上整天守在她的身邊,對她噓寒問暖,就象是久別的夫妻一般。那個時候,皇上的確是在表達愧疚。
然而,珍妃永遠忘不了,當她被太后打入冷宮的時候,當她被太監們拉走的時候,皇上那一張冷酷無情的臉。
那張冰冷的臉凍結了珍妃的心,再也難以溶化。
可是,他畢竟是皇上,皇上的女人很多,他能夠花上三天時間守着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應該知足了!
珍妃不能抱怨,皇上和太后給予的一切,都是皇恩,哪怕是死亡!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珍妃輕聲說道:“一個臣子死了,和一個女人被打入冷宮,其實都是一回事,不能指望皇上爲這個人悲痛三天以上,他是皇上啊。他只知道向太后感恩!”
“向太后感恩?”敏繡冷笑:“太后把你打入了冷宮,差點讓他駕崩,他還要感恩?”
珍妃笑道:“可太后把我放出了冷宮,又讓皇上親政。這不是天大的恩德嗎?”
敏繡咬牙說道:“救你出了冷宮的,不是太后,而是周憲章!”
珍妃心頭哀嘆,周憲章豈止是把她救出了冷宮,如果不是周憲章死守旅順,就連皇上,恐怕也早已“駕崩”了!
周憲章救了她,也救了皇上,救了整個朝廷!
在得到周憲章的死訊後,珍妃曾經不止一次提醒光緒皇帝,周憲章的死大有蹊蹺,別的不說,周憲章死了,最大的受益者是太后,而最大的輸家是皇上,就憑這點,他的死就值得懷疑。
然而,僅僅才過了一個月,皇上就忘記了周憲章!
這也難怪,皇上惦記周憲章,是因爲周憲章手裡握着一支章軍,這支軍隊,可以爲皇上撐腰。
而現在,爲皇上撐腰的人,大有人在。外有皇叔那哈五、羅鳴芳在天津掌軍,內有康有爲梁啓超等維新派在朝內支撐,這些人要求皇上乾坤獨斷。
維新派似乎已經成了氣候,從朝廷到地方,一大批官員都站在了維新派的立場上。這讓皇上底氣很足!
皇上以爲,有了康有爲梁啓超這些書生搖旗吶喊,他的皇位就穩固了!
所以,不管周憲章死因如何,皇上都大可不必爲此掛懷。
然而,珍妃很清楚,維新派並不可靠!
他們只是一羣書生,常言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沒有一支強大的軍隊做後盾,任何人都坐不穩皇位!這一點,慈禧太后極爲清醒,她通過袁世凱和葉志超,掌握了兩支大清國最爲精銳的部隊。相比這兩支軍隊,那哈五那點人馬,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
有人說皇恩浩蕩,可珍妃很清楚,皇上薄情寡義!
珍妃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