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周憲章悠悠醒來。
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石室中,四壁是堅硬的岩石,巖壁上掛着一盞油燈,閃着幽藍的的火苗。
1888委員會步槍不見了蹤影,周憲章大喊兩聲。“那哈五!姚喜!”
他的聲音在石室裡迴盪良久,歸於平靜。
“金姝,金姝!”周憲章又是大喊兩聲。
同樣沒有迴音。
周憲章冒出了冷汗,全哨一百零八人全都沒了蹤影。
整整一個哨隊,一槍未發,就全軍覆沒!把總哨長做了俘虜!
周憲章站起身來,順着石壁四處摸索,石壁上堅硬如鐵,沒有一絲縫隙。
摸索了一陣子,周憲章漸漸冷靜下來。
暈倒之前,他聞到了一股異香,這說明,他是被迷香薰倒的。
薰倒他的人目的不明,但既然他們使用了迷香,說明這些人似乎現在還不想要他的命。
否則,在松林邊,周憲章要麼是萬箭穿身,要麼是被亂槍打成篩子!
既然他們不想要周憲章的命,也應該不會對那哈五他們下毒手。
周憲章擔心起了金姝母女,她們是女人,落到那幫人手裡,不知會發生什麼。
“你們是什麼人!”周憲章衝着石壁大叫。
石壁上了無縫隙,這恰恰說明,上面一定有縫隙!
而且,一定有一雙眼睛,正透過縫隙盯着他。
周憲章大叫:“你們他媽的別裝死了,老子知道你們正看着我呢!有種的出來跟老子打個照面,別他孃的縮頭縮腦的,像一羣烏龜!”
頭頂上響起窸窸窣窣聲,周憲章循聲望去,只見頭頂上隱隱有一星微光。
難怪四壁嚴絲合縫,原來出口在頂棚上。
周憲章仰頭叫道:“老子是周憲章,清軍把總哨長,你們要尋大清國的晦氣,就衝着我來,別爲難我的弟兄!那兩個女人和我們毫無關係,老子只是在路上遇上她們,順帶她們走了一程。你們趕緊把她們放了。要殺要刮,老子悉聽尊便!”
“口氣的,硬!”頭頂上,傳來一句蹩腳的中國話。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老子哪點得罪你們了,要死也讓老子死個明白!”周憲章喝道。
“你的,放心的。會讓你死個明明白白的!現在的,不許說話!”
“他媽的,你們是日本人!”周憲章喝道。
“你的!滿嘴放屁的!老子大韓的,不是該死的倭洋!”
“你他媽的原來是朝鮮人,老子是來幫你們的,”周憲章怒道:“你的,裝鬼的!良心壞了壞了的!”
“你.媽的清國人良心才壞了壞了的!”頭頂上的聲音更加憤怒:“大清國的都沒有好人!滿嘴的仁義道德,都是薛仁貴的幹活!陰險狡詐的,大大的!”
“你的!胡說的!”周憲章完全被那聲音繞了進去,也是一嘴的韓式國語:“我們的,救朝鮮的幹活,打東洋的幹活。”
“我呸!打東洋的是假,幫朝廷打我們的是真!”
“你們是什麼人,我幹嗎要打你們?”周憲章莫名其妙。
“砍頭的時候,你的就知道的!”
“喂,喂,你的,說清楚的!”
任憑周憲章喊破了嗓子,頭頂上再無聲響。
周憲章無奈,只得偃旗息鼓,坐在牆角喘氣。
周憲章心頭稍安,頭頂上的人不是日本人,而是朝鮮人,至少,他們不會對金姝母女不利。
想起金姝,周憲章心頭涌起一股悲憐,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上,太難了。
周憲章衝着頂棚喊道:“喂,那母女二人是你們朝鮮人,她們要去平壤找爸爸,煩請你們看在都是朝鮮人的份上,幫她們一把。”
頭頂上隱隱有人在小聲說着什麼,一會兒,又沒了聲息。
又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轟隆”一聲,顯出一個洞口,一束燈光投射下來。
從洞口伸下來一架梯子。
洞口有人喊話:“你的,爬上來的!快快的!”
周憲章坐在牆角,冷笑:“爬上去的,什麼的幹活?”
“砍頭的幹活!”
“老子廢那麼大勁爬上去讓你砍頭,老子不是二百五了嗎?要砍老子的頭,你他媽的下來!”
“大清國的都是薛仁貴!詭計多端的!我的下去,你的砍我的頭!”
“知道就好!”周憲章得意洋洋:“老子不上去,你不下來,咱們誰也不砍誰的頭……慢慢,老子還是上去!”
洞口處,伸出兩隻步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周憲章,石室裡沒有射擊死角。
周憲章只得在步槍的逼視下,乖乖順着梯子爬了上去。
洞口上,站着五個身穿白衣頭戴斗笠的朝鮮人,斗笠上纏着白麻,好像是在辦喪事一般。
爲首一人身材短小,頜下無須,面容黑瘦,身後四個人端着毛瑟槍,槍口對準了周憲章。
周憲章鼻子一哼:“裝神弄鬼算什麼英雄好漢!”
黑瘦男喝道:“大清國的都是薛仁貴的幹活,對付薛仁貴,就只能裝神弄鬼!”
在朝鮮人的語境裡,薛仁貴與陰險狡詐心狠手黑是同義詞。
“胡說,薛仁貴是大英雄!不是小人!”周憲章喝道。
“小人在小人的眼裡,纔是大人!”黑瘦男冷笑:“廢話的不要說,走!快快的!”
周憲章這才注意到,他是走在一個宏大的山洞裡,洞體寬闊,大約有二十米高,寬處約有十來米,四壁上滿是燈籠火把,照的通亮。
五人押着周憲章沿着洞體走去。山洞越來越寬闊,行成一條寬十多米的大路,路兩旁的石壁上開鑿出很多石窟,石窟有門有窗,亮着燈火,儼然是一戶戶人家。
前方響起了“嗚嗚”的牛角號,石窟內涌出人來,有男有女,個個和那黑瘦男一樣,穿着白衣戴着斗笠,斗笠上纏着白麻,沿着大路向前走去。
人羣越來越多,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只有沉悶的腳步聲在洞內迴盪。
黑瘦男押着周憲章,所過之處,人羣紛紛讓開路,站在路邊默默地看着周憲章,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憤怒、喜悅、嘲諷、羨慕……
前面越來越開闊,不一會兒,周憲章來到了一個寬闊的大廳裡,大廳方圓足有十畝地,高數十丈,頂上懸吊着幾十盞巨大的油燈,把大廳照得通亮。
大廳裡聚集了至少有八百人,還有不少人從大廳四周的七八個洞口匯聚而來,人羣列隊而立,秩序井然,氣氛肅穆,沒有一個人說話。
前面有一個高臺,臺上掛着一副巨幅黑框畫像,畫像是一箇中年人,頭戴紗帽,身穿六品朝服,濃眉鳳目,頜下無須,形象儒雅,神情憂鬱。
畫像前擺着是一叢叢白色的金達萊。鮮花叢中,立着一塊牌位,上書:戶曹參判金玉均之靈位。
周憲章的大腦裡嗡的一聲,心頭哀嘆——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