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問起那半本賬冊,石茂重眼中略現猶豫,“因怕全帶在我一人身上會有風險,所以另外半本賬冊,我讓一個心腹家丁收着。可惜他已經葬身海底,找不回來了。”
程嶽眉頭輕挑,不問了。
卻知石茂重沒有說實話。
那半本賬冊裡一定記着某個他不願意得罪的人物,所以替人隱瞞了。否則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會輕易弄丟?
石茂重卻正色起來,“我死不足惜!食君之祿,忠君之憂,這是我的命。可那些混賬東西不該故意引來鯊魚,活活虐殺了那些船伕和無辜百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不該這麼慘死。若這些喪心病狂的畜生得不到懲治,我就是到了九泉底下,也不能瞑目!求程三公子替我將這賬冊送回京城,爲他們雪恨!”
程嶽肅容,凝視着他的眼睛,“你若要我替你報仇,我恐怕不能答應,但你若要我替那些無辜之人雪恨,我卻必不負你!”
石茂重黯然道,“我知道,你們家還在怪我,不過也確實是我的錯。當年若不是我年少無知,被人挑唆,你二哥的眼睛也不會落下終生殘疾,這是我生平最大憾事。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這事我真心冤枉!”
他也不知從哪裡忽地生出一股大力,忽地緊緊扯着程嶽的衣襟,把他拉向自己,在他耳邊低低耳語了幾句,然後祈求的看着他。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可以用我全家的性命發誓,我所說的,句句屬實!我不敢奢求你家的原諒,但若有來生,能讓我做牛做馬,來報答你家嗎?”
程嶽看着他的眼睛,在石茂重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擡手輕輕拍上他的肩,“不必來生,你若真有此心,能保我二哥餘生平順安穩,遇難化吉,我便謝你。”
石茂重大喜過望,“真的?”
在程嶽點頭後,他便用迴光返照的一點餘力,指天立誓,“好!我石茂重死後,如若有靈,必不投胎輪迴,護你程家一份安寧!我既姓石,若你家人日後能爲石所救,便是我的報答。望你到時能給我上三柱清香,讓我好安心轉世。”
看程嶽輕輕頷首,石茂重多年心願達成,整個人竟是覺得前所未有的解脫,眉頭舒展,臉色柔和,“謝謝,多謝你。”
又遲疑了一下,到底多說了句,“你拿着這半本賬冊,必然擔着風險,可去金陵,去金陵尋魏國公幫忙。他,他……”
話音未了,人已長逝。
程嶽默默看着他的屍體,久久無語。
老馬躊躇再三,眼見艙中沒有旁人,到底還是悄聲道,“恕老奴多嘴,三公子當真要管這樁閒事?得罪人不說,十九還要替宮裡背黑鍋。還有,他剛剛提到了魏國公……”
程嶽眼角一掃,老馬便只覺渾身打個冷戰,即刻閉了嘴,“老奴多嘴!那魏國公掌着金陵守備府,咱們去尋他,倒是能安全許多。”
程嶽這才淡淡道,“既如此,便吩咐下去。從即刻起到抵達金陵,所有人不得允許不得離開此船半步。若有違抗,格殺勿論!”
老馬應下,躬身出去。
程嶽獨望着漆黑如墨的海面,良久,才深深嘆了口氣。
他到底,還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這天下,雖已沒了他家的份,卻到底還是他家先祖打下的天下!就算如今改姓了程,可他的骨子裡,到底還是流淌着天家齊姓血脈。
所以,他也見不得那些鯨吞百姓血汗的貪官,更見不得那些膽敢殘殺平民的酷吏!
這些混賬,全都該殺!
至於魏國公府,望他們好自爲之了。
※
金陵。重陽。
今年天公不作美,大過節的,竟是從前兒半夜裡便開始下起了雨,還很不小,等早上天明時,雨雖停了,可天兒也一下涼了下來。
寧芳掀着門簾往外探了探手,只覺涼氣逼人。回頭正好瞧見畫眉給她捧着新衣裳過來,忙道,“不要那個,去尋件襖子我穿。”
畫眉爲難道,“可今兒不是說好了要去重陽詩會的麼?這衣裳是特特做的,襖子卻沒有這樣新鮮好看。”
“這樣冷天,還賞的什麼花?興許太太都不出門了。”恰好喜鵲聳肩縮首的提着熱水進屋,一面衝着畫眉翻白眼,一面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下畫眉顧不得了,“你趕緊避一避,小心過了病氣!”
“不過打個噴嚏,哪就病了?”喜鵲嘴上雖犟着,但也擔心會着了風寒,過給寧芳。趕緊把熱水放下,跟寧芳告了個罪,就避回丫鬟房去了。
寧芳笑道,“可見我說的有理!去四姐兒那裡也說一聲,讓她們都換上厚衣裳。你們伺候完了,也都去把厚衣服換上。別淨顧着臭美,把人凍病了。回頭再讓廚房煮一碗薑湯給喜鵲送去,辣辣的喝下去,逼出寒氣就好了。省得這時節病了,可不是好玩的。”
畫眉應下,伺候她洗漱之後,才重又找出顏色鮮亮的夾襖給她換上,卻見寧四娘已經打發了人過來交待此事了。
“太太就是擔心你們穿薄了會凍病,卻不想姐兒竟把自己料理得妥妥當當,連弟弟妹妹也照顧到了。”
寧芳笑道,“這可不是懂事,皆因我自己怕冷,想裹成個球吧,又怕人笑話。索性連他們一起裹了,看着小的更加圓潤,便顯不出我來了。”
傳話的婆子抿嘴直笑,“怪道徐媽媽總說二姐兒最會講笑話,果然如此。只這衣裳還行,首飾須得添上一兩件才象樣。”
寧芳奇道,“這樣天氣,祖母竟還有興致出門麼?”
婆子道,“太太倒是沒這個興致,誰知那魏國公府老太太卻一早專程使人送了帖子來,邀咱家前去,還請了姐兒,太太便不好推辭了。不過姐兒也別擔心,那國公府來的人說,因今年下雨,這重陽花會便不去河邊辦了,臨時借了行宮園子,那裡卻是暖和。”
聽說有機會去皇上行宮,寧芳來了興致。
早聽說當年朝中動亂,周王在進京登基前,曾在金陵小住過一段時日。後覺得那裡大概是個福地,便命人修起一座十分的華美行宮。
只可惜地方修好,周王和後來的皇帝們卻再也沒來過,只接待過一些王公皇族。再就是每逢過年,或皇上聖壽等重大節日之時,會面向金陵高官及他們的誥命夫人開放,讓他們前去朝拜祝賀。
至於平民,唯二可以進行宮的機會,一是選秀女,二就是象寧芳她爹似的,考中舉人,便有次機會能參加在行宮舉辦的鹿鳴宴。
不過據上過京城的寧懷璧說,這金陵行宮雖比不上御花園出色,但裡面廚子手藝高超,做的菜更符合南方人胃口,在他看來,竟比宮裡的還要好吃。
寧芳光是想想,都有些流口水了。
以至於早飯都只吃了六七分飽,還很姐妹情深的勸寧茵也少吃點,好留肚子。
寧四娘等問清緣由,笑得差點岔了氣,“還好意思成天說你妹妹貪嘴,你這姐姐是怎麼當的?真是個傻孩子!你爹去的那鹿鳴宴,那可是三年一次的官宴,自然早早就開始精心準備。咱們這臨時過去,哪有這麼多好東西?趕緊再吃兩口吧,省得出去丟人現眼!”
寧芳只好憂傷的又和妹妹把小肚子填飽了,等收拾齊整,寧四娘正想帶她姐妹二人出門,忽地就見辛姨娘煥然一新的羞答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