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睡了個還算安穩的覺後,姬先生起來了。
蓬亂的發黃發毛的頭髮被隨便揪成了一個圓髻,用一個灰不溜秋的布條一捆,結結實實的不鬆脫完事。
身上的衣服沒脫,也還是那個樣子。灰不溜秋的,就是更皺。倒也更貼近這乞丐窩的形象了。
清晨還有點兒涼意,姬先生打了個哈欠,出了他的單間兒。
剛開門,就見有個小男孩兒守在他的門口。
瞧着有八九歲的樣子,鼻子高挺,五官也頗爲精緻,特別是那濃密的眼睫像個小扇子半掩着眼皮下的營養不良,下陷的眼窩。
該死的戰爭!
彎腰抱起他,這一抱更心疼了。好輕!細細的胳膊小手暴骨,感覺還沒有他昨天買的那些酒肉重。
把他放進自己的草窩裡。
雖說是草窩還蠻隔地涼的,加上狗皮大衣,還算湊合。
小男孩兒感覺到溫暖,一直瑟縮的身體放開了些。
姬先生摸了摸他的腦門,溫涼的,沒什麼問題。
“希望戰爭很快結束,你也就能回家了。”
“我們都是被捨棄的人。即便戰爭結束也無處可歸。”一道清潤穩重的聲音自背後傳來,說着令人心驚的話。
姬先生轉過身看他,是名健全的成年人,身材瘦削高挺,相貌普通,不是他昨天所見的任何人。
“在下姓姬,名先生。”
“姬先生的名字真風趣。”
“呵,謝謝。長者賜不敢辭。”姬先生抹了把汗,有點兒心虛的模樣。
“在下慕容笙。姬先生剛纔抱着的孩子,是我的義子青柏。”
“我也有個兒子,比他要大些,十歲了。”
“青柏昨天滿八歲。”
“昨天是他的生辰?”
“謝姬先生的恩賜。那些肉食和麪餅,以前或許不算什麼,現在卻真的比什麼都珍貴。”
“懂的,我也曾捱過餓。”
身後的青柏翻了個身。
姬先生朝外指了下。
兩個人出了陋室,外面熱火朝天的正在埋鍋造飯。
姬先生聞着熬得噴香的白粥味道,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
窘了一下。
慕容笙嘴角勾起一個恰到好處讓人覺得舒服自然的笑,然後做出一個請的動作,“若不嫌棄,還請一起。”
看着他邀請的動作,姬先生眼神閃了下,不過一個簡單的請的動作,優雅中透着尊貴,和這樣的環境格格不入。那樣的動作絕非常人,必然是經過訓練的高格動作。或者周圍環境的薰陶,令他一舉一動都自然而然的優雅,渾然不覺中便透着斐然的貴氣。
人多,即便清粥,粗麪菜餅,也很香。
姬先生吃了兩碗才放下。
慕容笙只吃了多半碗和一個粗麪菜餅,就出去找活兒了。
姬先生無事就跟他一起走了。
見他直接去了人力市場,在賣力氣的那塊兒等僱主。
姬先生嘆了口氣。
他說他爲了藏身所以去了乞丐窩,以爲找到了一個素質高的乞丐窩。沒想到素質高過頭了。明明已經快要餓死了,竟然還爲了所謂的原則、骨子裡的矜持,拒絕送上門的飯。
還有眼前這個藏拙的——
“你這瘦巴巴跟根竹竿兒有一拼,誰會僱你啊。”不客氣的直接打擊他。
慕容笙也不生氣,目光落在他的便便大腹上,笑道:“姬先生倒是不錯。”
姬先生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也瘦些了,以前更標緻。”
慕容笙輕笑,“呵呵,姬先生真有趣。”
姬先生瞟了他一眼,“你笑點真低。”
“笑點真低?”
“……就是說你比較容易逗笑。有的人再好笑的話,他都不會笑,這樣的人就叫笑點高。”
“原來如此,在下明白了。”
“哈哈,你信啊。”
“當然。”
來尋壯丁力把式的僱主來了又去,陸陸續續。
很快那些長得黑黑壯壯的人就被挑走,只留下了慕容笙這種瞧着就沒勁兒,瘦的雞架子似得人。
姬先生這個肚圓身胖的還被問了四五次。姬先生推拒了,順便推薦慕容笙。誰知對方只看一眼,就扭臉走了。
一上午也沒有找到個活兒,姬先生又餓了。
便拉了還要等活兒的慕容笙,“這都飯點兒了,走吧,去吃點兒東西再來當人樁子。”
慕容笙拒絕,“姬先生去吧。在下還是繼續等等,說不定馬上就有僱主了。”
姬先生見他固執,也不強求,“那好吧,我先去吃。”
慕容笙點頭,看着他離開。
拐過條街,看到一個賣包子的。人不少,還排起了隊,應該是不錯吧。湊熱鬧的也去了,最後買了五個包子,然後又在賣包子的不遠處,買了兩碗雞蛋肉絲麪。老闆娘熱心,又用竹筒給送了一大筒的滾熱麪湯。
拎着東西,姬先生又回了人力市場,去找慕容笙。
剛到地方,就看到慕容笙被一個模樣猥瑣,衣着錦綢的男人騷擾。
隱約聽到,“……用嘴一兩銀子,後門兒二兩。你上次給那老郭頭幹活,一天才十個銅子兒,最後還被扣了兩個。怎麼樣?我可以先付錢。”
慕容笙冷淡的看着他,好似在看一堆死肉,聲音平靜無波,“白老爺還請離開,小的雖窮還不至於賣身。”
“離開?說什麼瞎話兒呢。誰不知道這市場是我白富貴兒的,你可是在爺的地盤兒。爺說什麼是什麼。”
“既如此,那在下離開。”慕容笙便要走。
白富貴兒又攔住……
有事兒的地方,就有好事圍觀的,姬先生朝一個躲在牆角偷偷看的人湊過去問,“這人是誰啊?”
好事者見是同在這兒呆了半天沒找到活兒的,科普道:“這人叫白富貴,是前白城城守現在京畿都督白肇江的堂庶弟。此人好男色,喜歡皮白,長得俊的男人。以前這裡有個叫連子的小兄弟,模樣挺秀氣的,被他抓走後再沒回來。後來……聽說死了。死的很慘!下面兒……唉!這位慕笙兄弟怕是也難逃。”說完打量姬先生,見他黑胖黑胖的,倒是安全。那白富貴最是不喜這種的。
姬先生眼睛骨碌碌一轉,然後從裝包子的袋子裡取出個大包子給他,“麻煩兄弟個事。”
瞅着那冒着香噴噴肉香的包子,好事者口流饞津,“你說。”
姬先生指了指遠處的一個牆角,“你去那個牆角,一會兒聽到我大聲咳嗽,你就喊——京畿都督來了!記得把嗓音變一下,多喊幾句。事成了再給個大包子。”
那好事者也是一早上沒等到活兒的,午飯自然也就沒着落。這隻要喊上一嗓子就能得兩個值六個大子兒的肉包子,哪裡尋這便宜去。
立刻應了。
就去了姬先生指的那個隱蔽的角落等着。
姬先生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慢悠悠的朝僵持的白富貴和慕容笙晃了過去,一邊走還一邊哼着戲調兒,哼到得勁兒處,連眼睛也閉上了,這走路就沒了準頭。
走着走着,就撞那白富貴的身上了,手裡拎着燙熱麪湯的竹筒就衝着他的胯處澆了過去……
“嗷——”一聲變音的慘叫響徹天際。
姬先生一看麪湯潑了人,忙道歉,“對不住,您這兒沒事吧?”
白富貴的跟班兒立刻跳腳罵道:“龜孫子,拿開水燙一下你的子孫根試試。敢傷我家爺,活膩歪了是吧。”
姬先生一聽這跟班兒的罵,收了臉上的歉意,不屑的瞥着他,陰陽怪氣兒的道:“這是哪個喪門家的瘋狗沒有拴好,披着人皮就出來亂咬人了。”
白富貴白着臉,額頭冒冷汗,顫巍巍的擡手指着姬先生,命令跟班兒,“打,給爺往死裡打——哎喲~”顯然說話扯了痛處,忍不住又叫了出來。
跟班的搓了搓手,攥拳朝姬先生打去。
姬先生身子胖有點兒笨拙,一時沒能閃開。
眼瞅着拳頭就到鼻子上了。
一隻透着青筋的手握住了那近在咫尺的狠拳。
慕容笙低着頭,看不到臉,更看不到表情,對姬先生道:“你先走。”聲音依然溫文爾雅,卻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像是……無奈?
姬先生搖頭,“還沒吃飯呢。”
慕容笙好似纔看到她手裡提着的東西,握着跟班兒的手又多添了兩分力,一陣刺耳的裂骨響後,衝着牆甩去。
‘砰!’重物撞擊的聲音,接着跟班兒的也鬼叫起來。
白富貴見跟班兒的不中用,咬了咬牙,恨目站起,然後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匕首。
這匕首可跟姬先生用來切餅的不同,是真正開了鋒的鋼刃匕首。
姬先生好似被嚇到了,突然咳嗽了起來。
剛咳嗽了兩聲,便聽遠處突然出來一聲高喊,“京畿都督回來了,京畿都督回來了——”
聲落,接着是一羣烈馬快速跑過的得得聲。
姬先生的眉眼微彎,心道:這傢伙不錯啊,還會口技。馬跑聲學的真像。
白富貴一聽‘京畿都督’回來了,變了臉色。再顧不得那蜷縮在地上的跟班兒,彎腰捂着胯部跑了。
主子走了,這跟班兒的也爬了起來。尚好的左手捂着剛纔被捏碎的右手腕,驚悚的瞅着慕容笙,哆哆嗦嗦地威脅道:“你,你。”
姬先生瞪眼道:“你什麼你。”
跟班兒的瑟縮了下,一瘸一拐的繞過他們,等繞過了,放狠話,“龜孫子們,你們等着,等着我家爺怎麼玩兒死你們。”不等說完,就緊隨着自己主子落荒而逃。
等跟班兒的也沒了蹤影后,姬先生才笑眯眯的對慕容笙道:“行啊,深藏不露。剛纔那下子摔得真漂亮。”
慕容笙苦笑了下,把自己放在牆角的鎬頭錘斧等物拎起來,“走吧,這裡不能呆了。”
“哎?難道要離開白城嗎?”姬先生問道。
慕容笙頓了頓,否道:“不是。是換個地方攬活兒。白城又不是隻這一個人力市場,只是這裡距離住的地方最近。”
“哦。”姬先生恍然,低頭看着手裡還拎着的食物,道:“那咱們先找地方吃飯吧。吃了飯再找。”
慕容笙婉拒,半天沒接到活兒,還得罪了一個惡棍,哪裡有心吃飯。家裡的兄弟孩子都還沒有吃的,他又怎麼能咽的下。
姬先生把兩手提起,“可我吃不了這麼多。再說,人多才吃飯香啊。你不吃我會沒胃口的,也吃不下了。”
慕容笙依然搖頭,朝前走。
姬先生在後頭跟着。
這時,那個喊‘京畿都督’的好事者來了。
道:“鬍子兄弟,我已經喊過了,再給我一個包子吧。”
“嗯,我聽到了,非常好。你等一下啊。”姬先生又取出一個包子,“這個是韭菜雞蛋的。”
那好事者接過包子道:“韭菜雞蛋的也好吃,鬍子兄弟下次有這活兒再找我啊。”
“成,兄弟那馬蹄聲學的真棒。”姬先生讚道。
好事者回道:“是正好有一隊官兵路過,趕巧不是。嘿嘿~”
姬先生撓了下腮幫子的胡茬,“看來運氣不錯。那,謝了兄弟。”
“甭客氣。不過,說句實在話,你們還是躲躲的好。等這白富貴回過味兒來,怕是要找你們算賬的。”
說着就變了臉,貌似他也參合了,忙咬了口包子四處看看,見並沒人在後,灰溜溜跑了。
姬先生樂呵開來,“真是膽小鬼。”
慕容笙低頭望着姬先生的眼睛,乍一看黑色的,細看竟然帶着些栗色,“你使詐?”
姬先生點頭,“兵不厭詐嘛,來來先把飯吃了,面要坨了。”拉着他朝路邊兩個石頭墩子走去。
“等吃完,咱們改頭換面一下,他認識我們是哪個。”
慕容笙一怔,然後細細端詳他,脣角露出的一抹淡淡的笑意。
到了另一個人力市場,慕容笙依然是往哪兒一戳不動了,等僱主找他。姬先生撇了下嘴兒,把在路上買的瓜子乾果點心等零嘴兒放到他手上,命令道:“等着。”
“……嗯。”慕容笙應道。
然後看着他胖乎乎的身體扭來扭去,眼睛發光一般四處觀察,偶爾問上兩句。
最後停到一個愁眉苦臉,衣着上檔次的管家模樣的人前,快速的問了幾句後,就見那管家模樣的人眉峰也鬆開了,瞧着慕容笙滿意的點頭。
慕容笙一臉矇在鼓裡的樣子,覺得自己好像被賣了似得。
姬先生和管家談妥後,就匆匆朝慕容笙跑來。
“成了,你去吧。”
慕容笙問道:“什麼成了?”
姬先生賊嘻嘻道:“活兒啊。給你找了個好活兒。”
慕容笙越發不明白了,“什麼活兒?”
拉扯着他走到那管家面前,“說好了,十五兩銀子,一錢不許少。”
那管家連連點頭,“肯定肯定,若做好還有賞銀。”
十五兩?!慕容笙細長的眼睛睜大不少……
姬先生這才解釋道:“這位童管家的少爺得了一個權貴玩兒的玩意兒,不小心給拆散了。可是怎麼也裝不起來。找了十幾個奇技淫巧的高手,都沒能弄好,便來這人力市場看看有沒有人什麼巧匠能裝起來。我一聽,這不是正是我兄弟的特長嗎?便應了這差事。”
兄弟?慕容笙挑了下淡眉,繼而爲他說的活兒一怔,他哪兒懂什麼奇巧淫技,道:“我沒”
姬先生忙擰了他一把,示意他別亂說話,並催促道:“快去吧,否則這一天你可一個子兒也沒有了。”說來奇怪,他就是覺得他能行,所以才應了這活兒。
童管家其實也是死馬當活馬醫,見慕容笙長得秀氣,一雙手均勻細長瞧着就精巧,比那些聲稱自己是高手的,單從外觀上來說,就強了不知道多少倍。反正不成也不虧,明天繼續找便是。
慕容笙跟着童管家走了。
姬先生拎着抱着他那一大包零食和五斤燒刀子,回了乞丐窩裡。
看到久違的糖果點心,那羣孩子自然是瘋了似得跳腳要。
取出一半給他們,然後拎着燒刀子,帶着另一半去了那羣男人所在的地方。
沒有說在人力市場的事,跟交住宿費似得,把東西擱下就準備離開。
“坐下一起喝吧。”老豁頭道。
姬先生要離開的腳步停了下來,轉身利索的盤腿坐下,道:“謝老豁頭。”
“你的東西,是我們要謝你。”瞎眼的漢子道。
姬先生搖頭,“這是說好的住宿費。”
斷臂的精壯漢子看到燒刀子,動手把自己手臂上的繃帶解開,被利器斬斷的傷口很齊整,可能是爲了止血,那傷口有厚厚一層被烙燙過的焦肉,有些發炎。
斷臂漢子拿起燒刀子,先自己灌了兩口,然後再把酒往自己的傷口上澆了些,小心翼翼唯恐浪費了。接着把燒刀子遞給了瘸腿的漢子,整個過程只有濃黑的粗眉皺了下,沒有其他反應。然後再從懷裡抽出乾淨的繃帶開始纏裹傷口……
姬先生一陣噁心感自腹內上涌,忙撇過頭看外面院子裡玩鬧的孩子們,道:“傷口發炎了。怎麼不抓些藥。”
瞎眼的漢子哂笑,“能抓藥早去抓了。”
“老六住嘴。”斷臂漢子警告道。
“五哥,老姬沒問題的。”瞎眼的老六道。
老豁頭從零食包裡捏了幾粒花生仁丟嘴裡,慢慢咀嚼着花生的清香,道:“姬先生是聰明人,即便知道什麼,也不會說出去的。”
姬先生聽罷,覺得背後一涼,這是在警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