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籍
這戶人家有父女三人,都是老實本分的,父親姓喬,兩個女兒一對姐妹花兒,大的十七歲叫小福,小的十三歲叫小祿,都是乾乾淨淨乖乖巧巧的好孩子,可惜祖上都是賤籍。
所謂賤籍,也算時滿人入關之前便遺留下來的問題。明朝永樂帝登基之後,將建文忠臣或是奪爵罷官或斬首示衆,除此之外,猶不解恨,更是將這些大臣的妻女子孫罰入教坊,充作官妓,並且不許他們的後代從良,以泄心頭之憤。
幾百年間,這些人過着悲慘的生活,稱得上是‘男子代代爲奴,女子世世爲娼’。
這些世代無法從良的人,也不願說起自己的姓氏,久而久之,這些人便在自己的姓氏前面被灌上了別的姓氏,以此區分賤籍之人和普通民籍,比如‘黑’氏,‘巫’姓,‘娼’姓。如此一來,即便是下九流的民籍之人,也不願與賤籍通婚。
晚上胤禩終於見這對姐妹花兒。
……
滿人家的小姐都叫做姑奶奶,旗人家的孩子更是十一二歲就出嫁的出嫁,定親的定親,即便是在漢人中,十七歲也是大姑娘了,正是到了愁嫁的年齡,可惜身在賤籍,也只能配與賤籍中人,大戶人家娶小隻怕都不樂意的。前幾年山西地動,黑喬氏一家才舉家遷徙至安徽附近,不巧又遇上大水,將家當衝了個乾乾淨淨,如今只能隨便撿了破屋暫時住着,誰知倒是將胤禩二人撿了回來。
家裡忽然來了兩個成年男子,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度都是數一數二的。年長一些的哥哥自是英俊沉穩,就是有些過於嚴肅冷漠了些,白日裡不苟言笑的樣子讓人不敢上前答話,做弟弟的昏迷時看着便知是十分俊俏好皮相的,如今醒了才知何爲風流俊俏,即便他安靜靠在榻上不說話時,眉梢眼角也全是笑意。
兄弟二人乍一看眉目神似,都是眉目細長額頭飽滿的,然而意態着實是大相徑庭。
……
喬老頭雖沒見過世面,但也看出這兩位少爺定然非富即貴,但是從兩人言談舉止,再到被救起時身上的衣着秀紋,都是他們從沒見過的,自然是想盡辦法好好招待着。
兩個丫頭倒沒這麼多城府,大的到了出嫁的年紀自然害羞些,和胤禛說話的時候下巴幾乎碰到胸口,音量更是聲如蚊吶。小的那個似乎還沒到動心的年齡,因爲胤禛冷淡,她自然喜歡在胤禩面前嘰嘰喳喳,倒也十分惹人喜愛。
胤禩大病初癒,不能吃太粗糙的東西,喬老頭不知從哪裡弄了些白米來,煮了一小鍋粥,專門給胤禩留着。剩下的人包括胤禛,都是吃借來的番薯地瓜。
胤禩知道養身體是正經,等官府來人之後再好好酬謝便可,也沒太矯情,乖乖喝了一大半,又給胤禛留了一小碗。
窮人家裡沒錢買燈油,一入夜便給自休息去了。因爲只有一間正屋一張牀,自然是留給養病的胤禩胤禛,其他的人包括小姑娘們也只是在屋外臨時搭起的屋棚裡睡覺。
夜裡胤禩昏昏沉沉,又夢到了那日在水中,他與胤禛二人力竭無以爲繼,而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胤禛鬆開了自己的手,往河底沉去。一時情急,忍不住大叫出聲:“四哥!快抓住我的手——”
“小八?小八?”
被人搖醒,胤禩渾渾噩噩地睜開眼,屋裡沒有燈光,只有破敗的茅棚屋頂透下的幾縷月光,胤禩怔怔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夢魘了。
一隻溫暖乾燥的手拭去他額頭的汗水,胤禛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道:“可是魘住了?”
胤禩在黑暗中看向胤禛的方向,緩緩點下頭,忽然又想起太黑那人多半看不見,便開口道:“夢見四哥沒抓住我的手……”
那人輕笑一聲,破天荒地安慰道:“夢都是反的。你方纔燒得厲害,眼下如何?可還難受?”
經胤禛一提醒,胤禩才覺得身上輕快了許多,想來是方纔將汗發出來了,如今反倒大好了,於是喜道:“果真是鬆快了不少。”
胤禛與他靠的近,伸手摸摸被下里衣之下的後背,滿手汗溼,皺眉道:“這樣不行,你方纔出了汗,若是這麼入睡,只怕又要風邪入體了,反倒難治。先將衣服換了罷。”
胤禩想想也對,正要起身,卻被胤禛按下,對他道:“你才發了汗,不好見風,我來罷。”
胤禩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身上確實痠疼無力,想起兩人前世幼時關係也不錯,便也不再堅持,只低聲嘆道:“四哥,想不到你懂得這麼多。”他真沒想過老四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看他捻熟的樣子,定然不是第一次照顧別人。
胤禛手下頓了頓,低聲笑道:“十三小的時候時常生病,那些人都欺負他生母出身低微,時常輕慢於他,那個時候,我倒是時常去阿哥所照顧他的。”
胤禩突然沉默了。
胤禛幫他換好衣服,才注意到胤禩的異常,登時也想起了,胤禩的生母出身似乎比小十三生母更低微的事情,嘆了口氣,摸摸胤禩的額頭,道:“你啊…睡吧。”
胤禩確實鑽進牛角尖了,大概是因爲生病的關係,他比平常脆弱些,再加上這幾日與胤禛也算是‘過了命’的交情,心中本來就煩亂異常,眼下聽他提起十三來,心中不免有了比較。
……十三生母出身不高,難道我就比他好?
十三自小有你護着,從小到大,誰又來護過我?
想着這些,胤禩周身散發着陰鬱之氣,抗拒着胤禛的靠近與示好。胤禛無法,靠過去,伸手摟住胤禩的腰身,就像以前十三病了的時候,夜裡抱着他睡覺那樣,在胤禩耳邊低聲嘆息:“別胡思亂想了,睡吧。”
胤禩想說我不是十三也不需要你同情,但又覺得這種情形下出口的話倒像是在賭氣鬧彆扭一般,想他也是重活兩世的人了,這麼糾結的話他可說不出口,只好不理他,閉上眼睛繼續裝死。
耳畔似乎有人低聲嘆氣,那人伸手揶了揶被角。
一夜無話。
……
第二天,胤禛以爲胤禩會接着與自己鬧彆扭,誰知他完全想錯了,胤禩再醒來之後談笑自若,彷彿昨夜只是一番夢境,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
胤禛素來不會哄人,便是十三小時也多乖巧懂事,即便是撒嬌也不用怎麼哄,因此一時也不知該如何下手。
他只當胤禩的反常多半是他那晚說十三弟生母低微之時,讓他想起了良嬪出身更加不堪的事實,這才與自己置氣。畢竟良嬪在被聖祖臨幸之前,便出身辛者庫賤籍。
其實胤禛也算猜對了一部分,卻不全對。此世胤禩重活一回,往時對大位的執着之心已淡,越是冷眼旁觀,越發覺無論自己如何努力,老爺子都不會將那個位子傳給自己,因此對良嬪的出身便沒了絲毫介懷,只是心疼自己的額娘爲自己隱忍了許多年,受了許多苦。
何況認真算起來,他也是幾十歲的老人了,對於這種年輕人才玩兒的彆扭尷尬遊戲完全不感興趣,過了就拋在腦後不願去想。
如今他心中想的,卻是自己母妃雖然出身辛者庫,但畢竟受了帝王雨露,又生下自己,只要不出大錯,死後必然也是以後妃之尊下葬,而自己……如果不去激怒四哥,也許此生也能善了,臨死至少也能是個親王。
想着若是自己母妃沒遇着帝王,那麼也許時至今日,她也脫不了辛者庫罪婦的枷鎖,即便嫁了人,也只能配與罪僕,生下的孩子也是罪人之後……如此說來,他至少還是應該感謝皇阿瑪的,縱使他的身份始終是個污點,但至少讓他母妃脫了賤籍,讓她的後代不用再刻上‘罪人之後’的烙印。
然而眼前同爲賤籍的一家人,卻讓他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感同身受起來——他前世死前被四哥奪了爵,改了玉碟,逐出宗室,不僅被剝奪了愛新覺羅的姓,還被灌上‘阿其那’這樣的名字,連兒子都跟着改了名,算起來,也和入了‘賤籍’有什麼兩樣。
看着眼前兩個或靜或動的姐妹花兒,尤其是看見小福時常偷看胤禛的模樣,胤禩不由想起了當年猶在辛者庫做浣衣女的良嬪:不知道,額娘當年在遇見帝王之前,是懷抱怎樣的情愫,可有喜歡上什麼人,卻礙於身份無法傾訴過……
看着日益沉默的胤禩,留意到他眼光停留的地方……胤禛皺眉。
小八……不會是看上了她們吧?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電腦掛掉讓大家等得辛苦了,趕快補一章當作福利,順便提前祝大家春節吉慶,萬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