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君
其時高明還想說,眼下這消息根本瞞不住,在京城裡像長了翅膀一樣,大家都在看貝勒府的笑話,他爲主子鳴不平,但着實不敢在這個當口說出來,怕將主子氣出個好歹來。
這邊胤禩並未察覺那人慾言又止的樣子,他自己此刻也是心亂如麻,只覺腦子裡欠條萬條理不清道不明,便藉口頭疼需要休息將高明攆了出去。
從手下翻出那一枚珍珠耳墜子,胤禩輕輕撫摸着。
是上天垂憐麼,竟然讓自己又重新活了一回。
一定是額娘在冥冥之中保佑我,不忍我在黃泉路上孤單寂寞,投錯了人家,讓我又活了一世,再做一回額孃的兒子。
睫毛顫了顫,胤禩將墜子收入袖中。
四哥……
嘆了口氣,能再於額娘膝下承歡孝順,固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我卻無論如何不願再見那個人……
上輩子的種種過往,只一世便嫌太多,若是這一世,仍要將那些事情再經歷一次,只怕連自己也承受不住的。
也罷……
四哥,這一世,我讓你!
……
……
五日後,胤禩額頭雖然仍纏着繃帶,但已然大好了,只是仍記不起之前的事情,太醫們反覆輪流診治,也皆說只能聽天由命,叮囑高明小心侍候着。
既然好的差不多了,自然要入宮面聖——雖然胤禩很想裝病躲過,但這一關卻是不能躲的,不僅不能躲,他還得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行。
入宮請安的時候,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都在,胤禩將種種心思悉數埋在心底,面子上擺出一副羞愧的樣子,正合了他眼下的情境,倒也不惹人生疑。
隨着衆人見了請了安,康熙惱他丟了八旗子弟的面子,更丟了自家的臉,於是不肯理會他,連他請安也嗤之以鼻,只‘哼’了一聲,便不作理會。
彼時大阿哥胤褆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他是惠妃親子,而此時胤禩正養在惠妃膝下,算的上是比旁人親近些,見狀連忙插科打諢,說了幾個無關痛癢的事物,緩和氣氛,贏來胤禩私下裡感激的眼光。
說了一通話,考教了幾人各自差事,康熙面色慢慢回暖,讓衆人下去,卻將胤禩單獨留了下來。衆人彎着腰告退,大阿哥扔給胤禩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就連平素冷麪的胤禛也多看了他一眼,帶着一絲同情,倒是三阿哥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來,讓胤禩一陣苦笑。
衆人離去之後,康熙冷哼一聲,胤禩咬咬牙,要救毓秀,自然要下重藥了。於是突然撲通一聲,結結實實的跪在地上,聽得樑九功眼皮一顫,覺得自己膝蓋也疼了起來。
“皇阿瑪。”胤禩慟哭出聲,語言裡是無盡的自責,“兒子無能,給八旗丟臉了……”他哭的傷心,頭低低的垂着,指節泛白,不一會兒便上氣不接下氣。
康熙自然知道這是不能完全怪胤禩,當然的情景早有眼線詳細回覆過了,他只是覺得丟了面子,自己的兒子居然連老婆都管不好,讓人生生看了笑話去。
——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都好面子。
然而他此刻見胤禩哭的傷心,便記起這個兒子早慧,自小便像個小大人似地,學問處事在兄弟間也是不差的,所以才得以成爲衆多兒子裡晉位年歲最小的那一人,記憶裡從他懂事後便沒見他哭過,如今卻在眼前哭的如此失態…
唉…終是……不忍心。
嘆了口氣,康熙對一旁的樑九功發脾氣:“沒眼色的老貨,沒看見老八還受了傷嗎,還不去請凳子來!”
樑九功適時表現出一臉惶恐,非常上道兒的連連告罪,眨眼功夫便讓小太監搬了軟凳,扶着胤禩坐下。
胤禩傷了頭,這幾日本就食不下咽,這樣一哭,頓時有些臉上發青發紫,喘不上氣來。
康熙看他虛弱至此,頭上還纏着繃帶,想到自家孩子再怎麼窩囊,也不能被旁人欺負了去,護崽子的脾氣便上來了,頓時暴跳如雷:“本以爲那安親王是個有功的,教養出來的孩子定然也是懂理的,怎麼會教出這麼一個忤逆不孝的東西來!來人給朕傳旨,將這個妒婦休回安王府去!”
——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都護短,即便是自己兒子做的不好,也是別人家的孩子造成的。
樑九功一驚,腦門子上頓時一頭冷汗,他知道主子這是在口不擇言發脾氣,只是不知該接旨還是裝傻。
方纔康熙的話一出口,胤禩嚇的一個哆嗦,雖然他知道自己這個皇阿瑪一旦發怒,什麼話都會說出來,眼下說的,太半是氣話,但他卻不敢賭,當年不是也因爲一句氣話,十三便被圈了十年麼,那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呢!
若是毓秀真的被休,那她今後的人生要怎麼過啊!如今皇城裡的顯貴們,可是沒人敢娶她了。想到這裡,胤禩便往前一撲,整個身體幾乎就這樣撲倒在地,但他顧不得疼痛,哀求道:“皇阿瑪息怒啊,都是兒子不孝!求皇阿瑪開恩,莫要爲了兒子傷了君臣和氣——”
康熙咆哮道:“你們這羣狗奴才在幹什麼,還不快把八阿哥扶起來!”說完,自家也幾步走下上位。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自有人飛奔了去請太醫,胤禩連忙順勢抓着康熙衣袖——這絕對是大不敬的死罪——若是在前世,那個小心翼翼的自己使絕對不敢如此行事的。而前世敢在這位聖祖爺面前如此放肆的人,怕是隻有太子,以及後來備受寵愛的十四而已。
而他如今此番舉動,一是知曉對這位爺只能示之以弱;二是他也別無他法,只能孤注一擲而已,賭康熙現在還沒有厭棄自己。
胤禩抖着雙手捉着康熙的袖子,慟哭道:“皇阿瑪,兒子本已沒臉見您老人家了,但兒子實不忍心因爲兒子讓皇阿瑪爲難,還請皇阿瑪念在安親王一家戰功卓著,饒了毓秀這一次吧。”
康熙被胤禩少有流露出來的情緒怔住了,他自小養在孝莊身邊,少年之時便做出了擒鰲拜的大事,自然內心極其剛硬,平素最恨男子哭泣,但眼下他看着胤禩眼裡滿當當的孺慕之情,居然並不覺得厭惡。也許是彼時胤禩正得這康熙的寵愛,剛封了貝勒,在諸多兄弟中也是最小晉封的,還沒有做出讓康熙厭棄的事情來,因此康熙雖然色厲,但終究只責怪道:“都快做阿瑪的人了,哭什麼哭!不嫌丟人——”
這語氣,居然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鬆動來,而素來擅長察言觀色的胤禩自然注意到了,心中頓時一喜。
這位聖祖爺對幾個小的兒子素來冷淡,唯獨對大阿哥和太子和顏悅色,大阿哥是託了皇長子的福,而太子在康熙心中的地位自不必說。因此眼下,他的口氣實在稱得上和顏悅色。
說到做阿瑪,康熙又想起了那個被杖斃的侍妾,又不着痕跡得嘆了口氣。
正巧太醫趕到了,胤禩連忙鬆開了康熙的衣角,擡手抹淚兒去了。太醫檢查了一番,發現方纔他幾次摔倒,將膝蓋手肘都磕破了,連忙上藥。康熙在一旁看了,更是不忍再責備他,再看着他隱忍神傷的樣子,更是心中一軟。
太醫退下之後,康熙看着胤禩,露出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咬牙吐出:“你這……”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樑九功擦了擦汗,心道看來八爺這次是過關了。
康熙心中不痛快,憋了數日,如今發了一通脾氣之後,總算有些雨過天晴的意思。尤其是這個基調奠定了之後,問題便差不多都解決了。
其實這事說簡單也簡單,說麻煩也麻煩,全憑上面的一念之差。往小裡說,橫豎這事也算年輕夫妻的口角;往大了說,便是謀害皇嗣的罪名,要殺頭的。
郭絡羅氏自然是不能被休回家的,若是這樣便被休了,豈非寒了臣子們的心,安親王那邊,也必定會有怨言。
安親王是老臣子了,又是功勳卓著的功臣,面子自然是要給的,因此整個事件便被定性爲‘當家主母處罰個侍妾還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這侍妾已然懷有身孕而已’——不過這件事也不小,便罰了郭絡羅氏去祠堂禮佛,歸期不定。
至於安親王那邊,便由康熙出面,將和碩額駙明尚傳召了來,恩威並施了一通,先往重了說,再敲打提點一番,最後說念在郭絡羅氏年幼無知,又是意外,只罰了去祖宗牌位面前思過,等等云云。
那明尙是個老實的,本來一顆心都懸着嗓子眼裡,就差準備去將女兒接回家了,誰知峰迴路轉得知女兒不會被休,只是被髮跪牌位,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連忙磕頭謝恩去了。
於是,一場皇室隱秘便在君臣一齊努力下,這樣潦草收場了。
事情平息了之後,胤禩私下裡嘆了不少氣,爲毛氏,也爲自己沒能出世的孩子。事後,他交代手下,找了機會,尋個由頭,提拔了毛氏的父親,這當然都是後話了。
捉蟲。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