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頭

盡頭

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郊養蜂夾道一座破敗的院子了,來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

只是這位客人,卻沒有得到主人的歡迎,原因無他,只因爲這個宅子的主人,已經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來的人沒有穿朝服,只着了藏藍色錦袍,腰間墜着美玉,因爲下雪的緣故,外面披着一件天青色氈子,一看便是偏偏濁世佳公子,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人,一名是侍衛模樣,一名書生模樣。

門口守門的老太監頭髮斑白,手腳凍的有些哆嗦了,也步履蹣跚着,將人默默地引入內室便退下了。

來人看着牀上——那勉強稱之爲‘牀’,其實是一個臥榻——一個形銷骨立的人身上,心中泛起酸楚,他還記得這人當年將自己抱在懷中的樣子,那溫柔儒雅,清雋絕倫樣子。

“八……阿瑪”他忍不住叫道。

那原本昏迷着的人,幾不可聞的動了一下,但仔細看去,卻似乎只是錯覺一般。年輕人沒在興起叫醒他的念頭,默默讓侍衛拖了一旁的凳子,守在牀邊,眼睛卻一瞬不瞬得看着那人消瘦枯黃的容顏,似乎在努力尋找着當年他意氣風發的影子。

許久之後,天光漸漸暗了下來,隨他而來的兩人都有些不耐了起來,他們本就是偷偷來的,在此逗留如此之久,若是上面那位追究起來……

正在此刻,那人卻突然醒了過來,慢慢張開有些渾濁的眼睛,木然得盯着低矮的天花板。

那書生有些沉不住氣,故意低低咳嗽了一聲,終於引起那人注意,循聲忘了過來,只見他眯眼仔細辨認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你來了。”語言中竟然帶着一些欣喜。

來人正是弘時,當今聖上的第三子,他與這位八叔從小便有些親厚,甚至別和自己父親在一起時,更像一家人。

弘時在雍正三年已經過繼給了廉親王,因此他此低聲喚着的人,身份已昭然若揭。

但他嘴角笑容還未退去,便聽牀上那人開口道:“他讓你把東西拿來了嗎?是不是鶴頂紅?”見弘時臉上表情一僵,不由皺眉道:“總不該是白綾三尺吧……那可是給女人用的……”言語間竟然頗爲苦惱的樣子。

弘時心中一陣苦楚,不忍聽這個從小待自己親厚的叔叔說出如此的話,若是再傳到皇阿瑪耳朵裡,雖不會更糟到哪裡去,但一番折磨羞辱大概是免不了的了。

“阿瑪想到哪裡去了,孩兒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來看望您老人家的。皇上很關心你的身體。”

自從過繼之後,他便稱呼雍正爲皇上,而非皇阿瑪了。

胤禩彎彎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表情,將臉轉向窗外,淡淡說道:“既然不是來賜藥的,你便快走吧,莫要被我這個罪人連累了。”言下之意,竟然似乎知道他是私自前來的。

“八……阿瑪……”弘時心中一陣不安滑過,忍不住叫出了口,卻再不得那人迴應,只得被跟來的兩人勸走。

誰知這一走,卻成了永訣。

雍正四年五月十七,雍正召見王公大臣,歷數胤禩與胤禟結黨營私等罪過,字字誅心。

沒多久,在一次會見大臣之時,十三阿哥胤祥當衆吐血昏迷,經由太醫診治後認爲是由於常年圈緊禁留下的後遺症,雍正帝聞之暴怒,將怒火悉數發泄到這個畢生政敵身上,不顧諸位大臣反對,硬是將廉親王改名‘阿奇那’,將九阿哥胤禟改名‘賽斯黑’。

消息傳入高牆之內,那人心早已死,只換來淡淡一笑,居然在那樣乾瘦的臉上,微微露出當年風華絕代的影子來。

好個‘你爲刀俎,我爲魚肉’。

胤禩將頭轉向窗外,目光落在屋外池塘的落葉上,昨夜裡一場冬日少見的大雨,將樹上碩果僅存的殘葉悉數打落了下來,顯出一片衰敗之樣,只是這樣的風景,在胤禩看來,卻別有一番情趣,事實上,自從當年皇阿瑪,在宗親羣臣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罵自己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之後,便很少有人有事能再讓自己動容。

甚至在之後,說出了更絕情的話:“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甚至說自己“行止卑污,凡應行走處俱懶惰不赴”之時,自己也只是在心中冷笑。

此番總總,早已不是君臣父子的關係,說是殺父仇人只怕也不爲過了。若說早年他還有心皇位,但那番話之後,心中唯有‘恨’而已。

恨皇阿瑪,爲何要寵幸‘辛者庫賤婦’的額娘。

恨額娘,爲何要生下我。

恨自己,爲何要在這世上走一遭,爲何看不清這現實,自己的出生,便是自己一世抹不去的污點,居然還曾經肖想皇位。

自己這一生,說到底,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嗎。

胸中一陣苦悶,胤禩欲咳卻連咳得力氣也沒有了,他患上嘔吐之症已經數月了,不管何種食物只要下喉便都悉數吐了出來,連水也不例外,若是從前在親王宅子養優處尊的時候,人蔘珍珠首烏什麼的服用着,也許能好轉些,只是現下……

胤禩微微苦笑,若是能有一頓熱飯都是不易了,這身子,怕是到頭了,思及此處,連忙捂着嘴,撕心裂肺的一陣悶咳之後,心中驟然有些放鬆起來。

九月初八,被嘔吐折磨了數月之久的胤禩,終於含恨逝于禁所。

……

當夜了,雍正帝正在御案上奮筆疾書,心中不知爲何異常煩悶,平素用慣了的硃筆也總是有些開毛,正要扔下喝一口茶,忽然眼角瞧見一名小太監彎腰進來,低頭對在當值的張起麟說話。

雍正直覺的開口,問:“何事?”

張起麟低頭回稟道:“皇上,罪人阿奇那,去了。”

雍正手中的筆一頓,在奏摺上劃出一道血痕一般的一筆,煞是刺眼奪目。

半晌,才緩緩道:“知道了。”

耳邊響起那人被圈時留給家人的那句話,惟願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雍正閉了閉眼,將手中硃筆沾了墨,認真在奏摺上寫下批註。

十三弟自圈禁後便久病不起,想來也是在拖日子了,老九也走了,老十流放在外,也是山窮水盡了,如今,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數日之後,九月二十九日,諸王大臣議奏,罪人阿奇那其心可誅,雖死不足以贖其罪,應戮屍示衆。

雍正面上不顯,但心中卻不知爲何有些不快,似乎不喜聽見那人被別人這樣稱呼,沉默便可之後,開口道:“既伏冥誅,其戮屍之罪著寬免”。

衆大臣面面相覷,當初變着法折騰人家的不就是您老人家嗎,怎麼這下大家順了你的意思你又不肯了?連人家媳婦都挫骨揚灰了,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啊,怎麼今天又大方寬和了?

心中雖有疑慮,但大家面上自然是三呼萬歲,大讚天子仁厚。

至此,牽涉到九子奪嫡一案中的諸皇子,便只剩下金鑾殿上這唯一的一位了。

塵埃落定。

作者有話要說:名字暫定的,希望大家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