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痾
胤禩說不清自己聽見這句話是什麼心情。
居然有那麼一瞬間,他認爲這是皇帝的有一種手段,但他很快又釋然了。如今他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於是胤禩連夜讓人去給裕親王世子傳話。保泰仍在裕親王的臨時槨宮前守喪,聞訊立即趕到前堂。幸而裕親王不過暫時在行宮停靈,一應事務早已安排妥帖,只等皇帝批覆一到即刻扶靈回京。
只是一大隊人連着儀仗親兵自是走不快,胤禩躊躇三刻,最終還是漏夜啓程,先行一步回京。
……
皇帝病倒的事情整個皇城只有不到五個人知道詳情,其中包括張廷玉與怡親王。
一開始還只是高熱不退、食慾不振,皇帝只當是暑熱所至,於是大意了。誰知有一日竟然抽搐着暈倒在御書房裡,幸而當時只有內侍在場。
皇帝第一反應是招來信任的太醫,囑咐他們務必只說皇帝偶遇風寒,需要靜養數日。
誰知過了小半個月,皇帝的下巴開始浮腫,按之疼痛難忍,昏沉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怡親王久病纏身,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強撐着給皇帝侍疾了幾個晚上,便昏倒在養心殿前的臺階上,小腿磕在金磚上只怕傷了筋骨。
論理因讓宗親輪流侍疾的,只是皇帝實在信不過京城裡面虎視眈眈的誠親王一系,着實擔心他病倒的消息一出,那羣尖酸刻薄的文人又要大做文章。
陰謀算計這羣人也許不在行,但落井下石卻是捨我其誰?
於是他下了死命讓太醫保他每日清醒一兩個時辰,不管是扎針還是用藥都成,若是撐得住還能上個朝。
他自從登基之後想來殫精竭慮。胤禩離京之後沒了幫手,每日批閱奏摺都到三更天。幾千字的批覆有目共睹。如今既然要瞞着病情,那摺子也不能落下。
這樣又撐了七日,皇帝下顎腮幫子幾乎腫脹了一圈兒,遠遠看去竟然像是心寬體胖一般。
太醫卻留意到皇帝的下顎的腫脹中以有紅色硬腫紅胞,連鼠蹊處也開始腫脹疼痛。
太醫嚇得三魂去了七魄,但他終歸是皇帝身邊的老人兒了。再三診脈後才鬆了口氣,這不是春瘟時疫,而是積毒過甚。
迫於皇帝虎視眈眈的壓力,劉太醫只能斟酌用詞:“皇上自從去年冬天開始便龍體違和,偏偏這大半年來皇上憂心朝政,飲食不調、夜不安寢,如此寒熱往來,陰陽相駁,已經傷了心脾肝腎。”
事實上皇帝自覺身子不妥,食不甘味,身子大不如前。因爲朝政上無人輔佐規勸,他又犯了急躁的毛病,恨不得一日多出十二個時辰來,讓他能順心隨意地將時政積弊都怯除乾淨。
因爲夜夜無法安眠,時常驚醒了睜眼到天明。
這是他的心腹愛將李衛在河南偶遇道士賈士芳,將其引薦進京供主子差遣。皇帝發覺這人敬上的‘既濟丹’倒能讓他一時忘憂,着實是見效奏功。於是這丹爐的火一燒起來,便是日以繼夜。
再在宮裡呆下去鐵定露出端倪,皇帝佯裝聽從太醫院的進言,駕幸圓明園休養避暑。
摺子文書由張廷玉預讀,實在要緊得再由皇帝親自批覆。這樣可是苦了張廷玉這個衷心老臣,一把老骨頭差點沒被皇帝給折磨散了去。
不過半月,案頭上的摺子裡便有民間採風詩句:習於宴安,樂於怠惰,人之忠邪,混而不分,事之得失,置而不察。
皇帝只恨不得當下拿了那些愚民,但這幕後之人卻是斷斷不可輕縱。
於是皇帝下旨,將誠親王披頭痛陳一通,咬文嚼字極盡能事,以至於事後再想起來大家更多是回味皇帝犀利至極的言辭,而誠親王所犯罪名倒是不怎麼想的起來。
很快皇帝又因爲誠親王在《古今圖書集成》校對失察而被降爲郡王,而他的門人陳夢雷更是因此被革去官職,流放黑龍江。
可惜拿誠親王出氣並不能讓皇帝的病情好轉,在這之後皇帝寒熱交替反覆,而賈士芳也被接到圓明園內日夜誦經唸咒、爲皇帝驅邪治病。
弘暉今年已經虛歲十二,這次自然被留在紫禁城裡代行日常政務。即便是這樣,圓明園裡,不敢是皇帝、太監還是張廷玉都在短短的幾個月裡,撐到了極致。
更爲糟糕的是,皇帝每日能起身批摺子的時間越來越短。這場大病,眼看就要以一種皇帝最不願意的方式公之於衆,廉親王就是在這個時候趕回了京城。
廉親王趕到圓明園時,皇帝正服了藥昏睡着。
彼時皇帝剛剛登基不過兩年,園子不過稍作擴建剛剛由‘和碩雍親王園’改了名字,新增了幾間房子殿閣,挖了幾個池子養魚養藕花,遠不如那一世的規格。想來是胤禩撂挑子跑了,皇帝不忍心折騰十三,交給別人做也不放心,因此擴建園子的計劃一直就這麼擱置着。
胤禩在蘇培盛的熱切眼神中,被引入澹寧居內室。
而皇帝就這樣眉目深鎖着合目蜷縮在牀上,鼻息急促而吃力。
而胤禩並不是沉溺在兒女情長中的人。他只看了胤禛一眼,便轉身對蘇培盛道:“蘇公公,這幾日進出園子的都是誰?”
蘇培盛忙道:“這幾日只有怡親王、張中堂、劉太醫、阿齊圖與穆克登五位大人能奉召入內。”
胤禩點點頭,看來步兵統領和前鋒營統領都牢牢得被皇帝握在手中。
於是胤禩又問道:“怡親王呢?怎麼不見?”
蘇培盛道:“怡王昨日還在御前侍疾,不過皇上夜裡醒了才讓奴才們把人擡回去休息的。”
蘇培盛話說完的功夫似乎聽見廉親王哼了一聲,但又不怎麼真切。
他自然察覺到了廉親王對自家主子的冷漠與牴觸,事實上這大半年來他從主子們的行事中,也多多少少猜出兩位爺之間只怕生了大嫌隙。他覺得,作爲一個一心爲主的好奴才,有些話他應該替主子說一說。
於是,蘇公公趁着廉親王仍然沉靜在短暫的沉默中,再次進言道:“皇上只怕下半夜就會醒來,王爺可要先洗洗風塵?或是在在偏殿裡稍作歇息?”
胤禩的注意力才又回到皇帝的病上,於是他順口問道:“不是用過藥了?”怎能還是半夜就醒呢?
蘇培盛道:“王爺不知,皇上這大半年來哪日不是無法安眠半夜驚厥的?太醫的藥先前還起些作用,慢慢着也只能撐到前半夜了。這幾日皇上高熱不退,劉太醫加重了劑量,這才能讓皇上多睡一個半個時辰的,就這樣,皇上還是夢囈不能熟睡。”
胤禩看着蘇培盛,心道胤禛倒是得了這樣的好奴才。
蘇培盛硬着頭皮繼續道:“王爺,皇上這十數日來,驚醒時都是喚着與王爺舊時的稱呼——皇上他,是真心惦記着王爺啊。”
胤禩沒想會聽見這樣的話,愣了好一會兒,才能繼續用從容的語氣道:“這幾日京城送來的摺子都是皇上親手批覆的?”
蘇培盛心裡難掩失望,但也有問必答道:“摺子都是皇上與怡王張中堂幾個合議了之後才親自批覆的。”
都這樣了還事必躬親不肯放權,就是死也要親手掌握京畿防務,果然是那個雍正皇帝。這是打算活活累死先帝留下的重臣麼?
至於胤禛的死活,胤禩還是選擇相信宿世敵手不會如此不中用。當年有自己一黨虎視眈眈他尚且能殺開一條血路立身不敗,如今又豈會就此倒下?
不過皇帝衷心太監的眼神着實太過露骨,廉親王最終選擇妥協一二。於是他道:“想必皇上這幾日積壓的摺子都由公公看管着,唯有勞煩蘇公公將摺子都送到澹寧居內殿裡來。皇上病着,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然該盡心一二。”
蘇公公終於達到了目的,露出一個奴才明白的眼神來,引着廉親王入了內殿。
……
皇帝在暈黃的燈光中醒過來,眼前一片刺痛。雖然腦中仍舊混沌着身上仍然不適難耐,這些都不妨礙他發脾氣。
“蘇培盛!”
只是這時他眼前一暗,已經有人託着他的後頸,將一盞水送到他嘴邊。
他的衷心奴才決計不會如此大膽行事,老十三也不會。可恨他夜裡雙目越發不能視物,於是只能單手扣住面前的人,低聲喝道:“誰?”
不過只是一瞬,皇帝忽然又不確定起來。除非有人策反了步兵營逼宮,他還不信會有人這樣堂而皇之地走到他面前來。
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整個人都有些顫抖起來,震動一直傳到了胤禩被牢牢握住的手上:“老八?”
胤禩疑惑得眯眼,動了動手卻沒能抽出來,繼而笑道:“皇上,是臣弟。”
皇帝全身都繃緊了,那一種蓄勢待發的力度整整維持了一息的時間,才被他壓制住了。只是他還不肯放手,就着這個姿勢,皇帝問道:“幾時回來的?”
兩人捱得太近,胤禩一時也難以冷漠以待,他也緩和了口氣,答道:“傍晚的時候入的京,趕到園子時皇上已經歇下了。蘇公公便讓臣弟在內殿候着。”
皇帝沉默了。
在沒人的時候,或者只有皇帝一個人的時候,胤禩早已不需要端起刻意的笑,因此他也毫無興趣打斷皇帝的動作。
皇帝終究是個壓不出話的人,他已經盡力等待,但他只怕自己等不了了,於是他嘆道:“小八,四哥到底還要多久才還得清?”
胤禩輕巧答道:“皇上不欠臣弟什麼。”
胤禛又不好預感,果然聽見胤禩又道:“何來償還一說,臣弟受不起。”
胤禛眼前模糊,但一股氣鬱讓他撐起身子踉蹌下牀,連靴子都來不及套上,就朝胤禩的方向撲上來:“你一定要說這樣的話來氣我麼?”
胤禩倒是想避開,但卻擔不起他與皇帝獨處時讓皇帝見血的罪名,就算皇帝不追究他也無法向天下言官解釋。
於是他只能不退反進,上前扶住皇帝:“皇上當以天下爲重,以龍體爲重。”
胤禛乘勢箍住他的手:“私底下,你當真連一句四哥也不肯叫了?”
胤禩不明白,當初那句話也是面前這個人說的,事也是他做的。如今等到他能放下了,這人卻偏偏不肯罷休。
難道就此揭過不好麼?
皇帝只覺好不容易抓住了面前的人,如果不一鼓作氣將憋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日後一定會後悔。他了解胤禩,當年如果不是他咄咄相逼,這人到死也不會迴應自己。
於是他摸索着將胤禩壓在自己與御案之間:“小八,你當真要讓四哥到死也不安生?”
“皇上還請自重。”胤禩頓時惱怒。
實在是雍正欺人太甚!
壞事做絕,倒把自己辦得像是那無辜受害之人。胤禩陡然想起了當年這位弒兄屠弟的事都是他做的,倒頭來自己倒成了被逼無奈的?
胤禩一時分不清前世今生,眼底盡被弟弟靈前鮮血染紅。手被箍住不得動彈,沒關係,他還有腳。
“鬆開!”胤禩一腳踢上胤禛的小腿,腳尖劇痛卻沒讓皇帝鬆動半分。
胤禛身子不比當年,能箍住胤禩全憑一時蠻力,他情急之下用力向前撲倒,生生將人壓倒在滿是奏摺的案桌上。
摺子落地的撲落聲刺痛了胤禩的耳朵,他還記得那日胤禛用手指敲案臺的輕蔑眼神。什麼君臣之禮他全都記不起來,只想把身上的人掀在地上踩上三千六百腳!
體弱久病的皇帝與連日趕路的親王廝打在一起自然不會好看,不過終究皇帝病體纏綿後繼無力,一時不查被親王弟弟的膝蓋踹開幾寸,彎腰捂着嘴脣咳得撕心裂肺。
動靜實在太大,連外間裝聾作啞慣了的蘇公公也忍不住提高了嗓子:“皇上?”
胤禩回過神來,看見眼前萎頓虛弱的皇帝,才漸漸將回憶與現實分開。
胤禩沉默半響,終是起身將皇帝扶回牀上坐下。
皇帝喉頭如有火燒,無法言語只能用手拉着胤禩死死撰着不鬆手。
胤禩心軟下來:“皇上即使不放開臣弟,也該讓蘇公公進來服侍皇上用藥。”
作者有話要說:這次真的不是我拖着不更新,實在是卡文卡得憋死都憋不出來。
因爲寫着寫着就相殺得天昏地暗最後變成白皮燈籠大人的文了……汗,話說大人的文真心美。
修修改改就這樣了,還是沒解決問題,只能期待下章,我發誓儘快碼字。
皇帝真心應該給蘇公公加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