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浮煙最先看見的是遠處幽森的綠眼睛,天色已晚也好,林中昏暗也罷,那一雙雙眼睛看起來竟然無比清晰,像是懸浮在半空中的綠色妖魔。轉瞬就看見一隻灰色的老狼走過來,下一刻又有一隻半大的白狼從她背後跳過來,嚇得她一聲尖叫躲到一邊,然而這時纔看見周圍已經有十幾匹狼過來,一隻銀灰色的小狼崽在她腳邊嗅了半天開始又抓又撓。衛浮煙的心緊張到極點,全身上下好像凍僵一般。然而那些狼並未傷她,只是一隻只繞在周懷意的馬旁,馬早已經被驚到,周懷意一邊用力勒着馬一邊說:“現在你身上帶着本王的氣息,它們不會傷你。你且陪着它們吧!”說完一聲低嘯,狼羣中最健碩的一隻灰狼仰天長嘯似是作答,周懷意一眼也不多看她,只是靜靜衝那隻灰狼點了點頭,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支短笛放在脣邊。
他騎着馬悠閒走開,衛浮煙知道他根本沒走遠,他就是故意這麼折磨她,因爲悠揚的笛聲一直就在近處。
只是更近的,是漸漸圍上來的狼羣。
她和周懷意只是來時同騎一匹馬,身上到底有多少周懷意的氣息又到底能持續多久都是未知,現下狼羣的確是沒有攻上來,但是下一刻呢?
那隻剛剛和周懷意應答的灰狼突然衝她嚎叫了一聲,衛浮煙驚得一聲尖叫後退半步,結果一腳滑倒十分狼狽地跌坐在雪地上。
笛聲戛然而止,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不會吧?剛剛多麼驕傲啊!”周懷意嘲諷的聲音傳來,“本王都已經對王妃刮目相看了,現在卻輕易示弱,不怕抹煞了王妃方纔大氣凜然的高貴形象嗎?”
衛浮煙知道他等着看笑話,於是咬着嘴脣不再開口,只是剛坐起身來那隻小狼崽就直接跳到了她身上,她越害怕它就好像越開心,轉眼已經興致勃勃地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對面的灰狼目光陰鬱地瞪着她,不時齜牙咧嘴一下,讓她眼睜睜看着小狼崽撕扯掉她身上片片衣料也不敢稍動。但是最大的恐懼來自肩膀上重重的力量,一隻狼把前爪按在她肩膀上,正在她耳邊呼出腥臭的熱氣。
“師父他老人家對你真是用盡心思,”此時的聲音卻是從右側傳來,“本王的秘密他從未告訴任何人,連父皇都沒有,卻偏偏告訴你。他以爲本王羞於提起過去,羞於讓人知曉本王曾經與野獸爲伍,所以一定會對知情人加倍地展現所謂人的那一面,來證明自己真的已經是個徹徹底底的人。”
原來如此。衛浮煙一邊冷汗滴滴滑落,一邊對肩上狼爪的突然離開感激不已。
“可是本王,”聲音突然從左邊傳來,“從來不覺得這是恥辱。只是師父他自己覺得如此而已。本王很喜歡這些朋友,你呢,王妃?”
朋友?衛浮煙看着眼前的狼或蹲坐觀望或繞着她一圈圈徘徊,個個面露兇殘,連身上那隻狀似普通幼犬的小狼崽牙齒也尖利得可怕。
周懷意的聲音突然又從正前方傳來:“本王其實很不喜歡你的幾個下人。叫焦伯的那個死氣沉沉,叫宿月的那個鬼鬼祟祟,叫青荷的那個心事重重,眼神裡像是藏有許多秘密。不過既然本王娶了你,也不得不接受和他們擡頭不見低頭見。同樣的,儘管所有人都怕本王這些朋友,你嫁了本王,也應該試着接受,不是嗎?”
衛浮煙咬着嘴脣讓自己鎮定下來說:“焦伯只是不善言辭不是死氣沉沉,宿月只是膽小怯懦不是鬼鬼祟祟,青荷只是性子內向不是心事重重,而且憑什麼別人不可以藏有秘密?你才見過他們幾次,又哪來的擡頭不見低頭見?”
周懷意沉沉一笑:“不是不常見就不討厭的。說起來有一事還未曾向王妃提起,我們輕舟,看上你們那位藏有許多秘密的青荷了!據說是去邊城之前他去挽夕居請王妃你,結果和青荷姑娘一見鍾情。輕舟有意求親,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衛浮煙驚訝:“柳輕舟?”
“對,一輕配一青,聽起來倒是佳偶良緣。本王縱然不喜歡這位青荷姑娘,倒是也該爲師弟開這個口。青荷姑娘年紀也不小了,王妃不要只是嘴上替他們說話,卻不爲他們考慮終身。”
柳輕舟嗎?柳輕舟看上青荷了?
如果放在平時,柳輕舟看起來是翩翩佳公子模樣,雖然偶爾笑起來有三分奸詐,但是不失爲一個又有趣又可靠、值得託付終身的人。青荷雖然有秘密,但是爲人穩重心思機敏,平日裡也賢淑大方。兩人倒是十分相配。
但是衛浮煙知道,即使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不插手甚至主動撮合,兩人現在只怕都不是談婚論嫁的心情。
“怎麼?捨不得?王妃也該看開一點,千山萬水地帶他們過來,如果最後竟然沒有帶他們走進好的結局,只怕王妃要愧疚地夜不能寐。”
“我答應,”衛浮煙皺眉看着那隻越發囂張的小狼崽回答說,“只要青荷願意,我就答應。如果她自己不願,王爺也莫要強人所難。”
周懷意立即不客氣地說:“本王倒是十分希望她主動說不。”
然而衛浮煙也想到另一件事。在她中箭之前,周懷意是不知道三花堂的,如果他現在知道他的師弟柳輕舟竟然就是前三花堂堂主的兒子,該是什麼心情?被信任的人欺瞞……衛浮煙隱隱有些同情他。
衛浮煙看着周圍的狼羣,她無法想像周懷意小時候獨自在狼羣生活的樣子,是否和她一樣恐懼?不,她現在至少確定周懷意就在她附近,能聽見他說話,也確定地知道他一定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死……
可那隻小狼崽越來越囂張了,亂摸亂蹭也就算了,現在這爪子是往哪兒放?
周懷意一不開口說話衛浮煙就完全不知他在哪,也不知現在是否還在一臉嘲笑地看着狼狽坐在雪地上快凍僵的自己。衛浮煙不得不假裝眼前眼神依然兇殘的老狼不存在,猛然伸手欲把那隻撲在自己胸上的小狼爪移走,結果毫無疑問換來小狼崽突然揚頭差點咬到她手。
衛浮煙真是哭笑不得,那麼多看起來凶神惡煞的狼她都能故作鎮定地刻意忽略,偏偏不敢妄動這個看起來幾乎不堪一擊的小東西,衛浮煙倒是根本不怕被它咬了手,只是擔心萬一她出手力道過重會激怒眼前的狼羣。
“怎樣?它們是不是很可愛?”周懷意的聲音從右側傳來,幸災樂禍笑得自在。
衛浮煙正欲開口,卻覺得周懷意的語氣奇怪。想了想,他們剛纔明明再次撕破臉,怎麼這羣狼一出來,他的心情反倒像是越來越好了?嘴上還是不留半分情面,但是卻完全沒有那種算計和咄咄逼人的感覺了。先前明明是要她享受所謂死亡的恐懼,如今竟然真的像是在介紹朋友了。只是這朋友……
衛浮煙忍不住笑了。花錯是故意的,他完全瞭解周懷意,他知道周懷意和狼羣在一起時反而更坦白更友善更不易暴怒,他算準了周懷意的心思來救她呢!不過只怕周懷意知道又該發怒了。
“笑什麼?”聲音仍在她右邊。
衛浮煙決定賭一把。她咬着嘴脣靜靜地看着她胸前放肆作惡的小狼崽,然後將手一點一點慢慢伸過去,小狼崽正扯下她胸口鹿皮襖的一角,見她手緩緩伸過來突然撲上欲咬,衛浮煙小心躲開之後再度慢慢伸手上前,小狼崽擡頭看她的眼神一時有些呆呆的,這樣近看這小傢伙的眼睛溼漉漉的竟然像初生的嬰兒,和剛剛那些綠幽幽陰森森的狼眼大相徑庭。
下一刻,她的手就碰到了柔軟的皮毛,小狼崽縮了一下卻沒反抗,她輕輕撫摸,結果小狼崽突然扭過脖子添她的手,衛浮煙嚇得差點跳起來,終究是沒敢亂動,放任小狼崽熱乎乎的舌頭添在她手背上。
“你怎麼敢?”咦?還在右邊?
衛浮煙剛剛緊張得嘴脣都快咬腫了,但是聽到周懷意語氣中的驚訝仍然忍不住得意。她整個晚上第一覺得自己佔盡上風,於是十分輕鬆地說:“王爺說了,它們是朋友,所以我只要假裝眼前一個個都是你就可以了!有什麼不敢?”說完不客氣地敲敲小狼崽的頭,當然只是裝模作樣未敢用力。
“小孩子!”沉默許久周懷意纔想起來要開口奚落。
結果這一句話實在很能提醒本該遺忘的舊事,讓兩個人都徹底沉默下來。
“倘若和本王的朋友們熟悉得差不多了,不如開口求本王帶你回去!”周懷意的聲音近了一些。
衛浮煙現下已經不太害怕,她小心將小狼崽抱在懷裡想站起來,腿腳卻被凍得僵硬,試了兩次也只是蜷了蜷腿。
只聽一聲駿馬長嘶周懷意策馬從一側跳過來彎腰一手將她攔腰抱起扔在了馬背上。
“帶回去吧!”周懷意狀似無意地說,“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女人,人家爹孃都在旁邊盯着呢,你也敢亂抱!”
衛浮煙這纔有些後怕,低頭向四周一看,一羣狼都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它們怎麼沒有……”沒有咬她?
周懷意卻不答,只是勒馬轉身,然後掏出短笛吹出兩個古怪的音,狼羣立刻四下散去,只剩兩隻狼仍在徘徊,其中一隻就是剛剛在她面前緊緊盯着她不放的那隻灰狼。
周懷意再次吹響短笛,兩隻狼才慢悠悠地離去。
難得周懷意一副要放過她的樣子,衛浮煙卻突然找抽地問:“有件事想要請教王爺,當日在雪原你是否明明可以召來狼羣救我們,卻故意等着試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