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子迎面走來,曼舞蹁躚,絲絲縷縷的藥香撲鼻而來,女子躬身,將地上的糰子收回袖中,面上不悲不喜,淡漠冷清。
男子並沒有絕世的容顏,卻勝在氣度不凡,儒雅之風如蒼林翠竹,舉手投足間皆成一股風流,男子面色有些蒼白,是常年不見陽光導致的,細長的眉眼是他平凡的面上唯一的點睛之處,他的眸如古潭般悠遠,帶着與生俱來的凜冽蒼涼,不溫不火卻讓人冷意自現。
男子在女子三步之外站定,長風吹皺兩人的衣袂,兩人卻不管不顧。
“包子太調皮了,都是大家太寵他!千離師兄這個時候出來,可是有什麼事兒?”
“師傅找你!”白千離淡笑了之,腦海中浮現的是她浮在枯木上被河水衝到銀河之巔的模樣,那時候的她儼然如一個半死人,形如枯木,面如白皮,若非鼻息間還吊着那一絲浮游之氣,他早就將她丟回河中,當日救她,一是因爲小白,二是因爲她的病症是他行醫這麼多年來從未遇到過了,激起了強烈的好奇。
他本是神醫刀千骨的嫡傳弟子,小白本名叫白千尋,他們都是自幼被師傅收養的孩子,六年前,他與師傅閉關研製草藥,三月未出夢靨山,誰知道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小白失蹤,他奉師命出谷尋找,將天遙大陸繞了個大半,這纔在雲都附近找她。此時的她喬裝成小乞丐,混跡在雲都安寧公主府中。
小白雖然資質聰慧,無論是醫術還是武功都深得師傅的真傳,然而她靈智未開,宛若孩童,他擔心小白受人誆騙,助紂爲虐,強行將她帶回神仙谷。回到谷中的小白整日悶悶不樂,直到某日閒來無事,在銀河之巔看到飄進谷中的綰意,沒錯這女子便是綰意,當日斷盟臺一役,綰意被雪吟劍一劍刺穿胸膛,陷入昏厥之中,卻並沒有死,後來因緣巧合被人丟下了雲都以北的銀河,幾經輾轉竟然順流進了神仙谷。
白千離知曉兩人之間的淵源,他本就是冷清之人,雖然滿身醫術,卻憑着喜惡救人,被江湖上的人稱之爲怪醫。當時師傅不在谷中,他本不想救她,但是小白卻執拗不依,強行將人帶回谷中,這纔有了今日的一切。
綰意點了點頭,越過他朝竹屋走去,紅袖添香,行走間便是一陣馨香,白千離清冷的眸中有一瞬間的恍惚,似是要捉住什麼,古潭幽深的眸隱隱有水波盪漾,最終卻是雲淡風輕,掌心裡徒留一片雪梨花,風過,花飛,了無痕!
白千離回到竹屋的時候,竹屋內除了綰意,還有另外一個人,她聽到那人用那種滄桑矍鑠的嗓音幽幽開口:“綰意,你還要逃避多久?”聲音穿透竹屋,迴盪在梨花雨中,悠遠綿長。
白千離推門而入,一如預料,綰意的臉色並不好,其實她臉色本就不好,滄桑如雪,寂寞如煙,只是此刻她的周身凝固着難以言喻的孤單,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是空的,就算將銀河之水全然灌進去也灌不滿。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故事,她和天下王流雲祈羽的故事,先前她以爲她的冷漠是恨,畢竟有誰能忍受心愛之人一劍穿胸的痛,可是漸漸他發現他錯了,她和那個男人之間已經不能用單純的愛恨來形容,他想她是有恨的,只是恨的對象是她自己罷了,一劍穿心,他死了,她卻還活着,愛過之後,天涯無路,生命一片荒蕪,若非還有一個包子在,他想這世間哪裡還會有她蕭綰意的存在。
“五年了,天下變了,綰意也變了,綰意不想在理這俗世,只想在這神仙谷中將包子撫養長大!”然而在包子成年娶妻的那一刻,她在這世界上的責任也了了,那時她便可去地獄找他,她知道他會在奈何橋等她,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活到九十七,奈何橋上等三年!
“綰意你可還記得一年前慧定禪師臨別前曾說過的話,福禍相依,天下因你而亂,亦要因你而安,慧定禪師修世間緣,結天下果,你的前程不在此處,還是早早出谷吧!”
“師傅,徒兒一心只想平靜生活,師傅爲何強逼着徒兒出谷,天下亂了與徒兒何干?天地不仁,人心不古,徒兒之餘這場亂局不過是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如今這顆棋子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實在不想讓那些紅塵俗世干擾!”綰意言辭咄咄,執意不從。
“綰意,你從異世而來,本身便是天地間的異數,你的世界當教導你何爲人道,何爲殺道,螻蟻草木皆有活着的權利,如今你怎麼忍心看着天遙大陸千萬百姓家破人亡而無動於衷?”
“師傅,你乃世外高宗,已是方外之人,那等俗世還是少管爲妙,人道殺道皆是道,若是太平盛世尚可倡導人道,可如今亂世紛爭,唯一手中的劍纔是真正的王道!”
刀千骨眸光微暗,巍然而遠外青松,她慢慢站起,一聲玄色長袍曼舞飛揚,幾步跨出竹屋,清風霽月間,那滿頭青絲裝點得她格外的飄渺出塵,她幽幽一聲嘆息,眸光如寒潭水一般,讓人一看便知這人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雪吟劍驚現江湖,引來陣陣騷動,去與不去,全憑你自己考量!”說完搖晃頭,踏着漫天的梨花雨遠去。
綰意麪上一派清淺,唯有額前的血色梨花突然泛着點點紅光,稍縱即逝,讓人難以發覺。
白千離跨步走進屋子,看着窗前迎風站立的女子,清冷的眸中閃現出名叫憐惜的情緒。他信步走到綰意身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竹林,沖霄入雲的青竹挺拔堅毅,有時候他在困惑,明明夢魘山臨水靠山,環境優雅,她卻偏要在這裡新建三間茅屋,是貪戀這裡的景色嗎?明明夢魘山的景色更加美不是嗎,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山頭居然能同時開出不容季節的花,夢魘山就有,可惜她不喜歡。
“爲何要故意惹怒師傅?”他沒有看她,而是目光平淡得看着這一片竹海。
綰意慢慢收回視線,良久才緩慢開口,“我一生尋覓的不過是像現在這般平平淡淡的生活,可惜理想與現實總是背道而馳,我的上半生在這卷卷濃煙,巍峨宮廷中葬送,這後半生真的不想在捲入那場是非了,還有出谷幹什麼,谷外早已沒有我任何的牽掛!”
“是嗎?”白千離淡淡的看着她,清潭的水面平靜安詳,倒影出她的影子,而她在那影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牽強,自己的掙扎。“當年雪吟劍一劍刺穿你二人的胸膛,受傷最重的你還活着,那人會那麼容易死嗎?莫忘了,那人可是這天遙大陸的一個神話!”說完這句,他便轉身離開,有些事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有些人該走的總會走。師傅定是看破這點,纔會有今日的一番談話,可是綰意,何時你才能看透自己的心呢?這些年你苦苦尋覓的到底是什麼,那般艱苦的修習武功學習醫術又是爲了什麼,其實你心裡一直不曾放棄不是嗎?
白千離走了很久,綰意纔回過神來,素白的手指輕輕撫向自己的眉眼,嘴角勾起一抹清淺的笑。竹屋內突然飛進一隻五彩繽紛的蝴蝶,它圍着綰意翩翩飛舞着,好似綰意就是一朵嬌豔的花,綰意看着它,神色有些茫然,不自覺的伸出手指,那蝶不出意料的落在綰意的指尖,明明是一幅安逸的美人戲蝶圖,下一秒那蝶卻直直的墜落在地上,美麗的翅膀似有如無的扇動一下,最後卻是無聲無息,再也無法揮動翅膀!
任何事包括愛情只要停留在最美的那一瞬間便好,因爲美麗之後的殘忍是人們無法承受的。
綰意苦笑的看着地上無聲無息的蝶,若是相逢卻無法再次相擁,那麼何必再相逢呢?噬魂咒,血蠱,她的身體裡曾經潛伏着這世間最歹毒的兩種蠱皺,五年來,經過神醫刀千骨,和怪醫白千離的的努力,命雖然保住了,可是取而代之的卻是她自此成了一個毒人,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被她碰到,下一秒便會停止呼吸,所以梨花雖美,她卻不能觸碰。就連糰子,她都不能直接觸碰,這纔有糰子進籠子的故事,這些年除了包子,她誰都碰不了。當然還有一個人例外,便是小白,這人詭異的體質讓她百毒不侵,這也是爲何她放心將糰子交給她的原因。
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孩兒,自出生之日起身體便爲她分擔大半血毒,直到五歲,卻因爲先天不足,看起來像三四歲一般,好在這孩子體貼孝順,他曾拍着胸脯,很男子漢模樣的說道:“爹爹不在,寶寶有責任保護孃親,孃親每天都會痛痛,寶寶自然要幫孃親分擔,而且也不是很痛,寶寶是男子漢,不痛……”明明痛的眼水都在打轉,可他還在安慰她,這一生她最感謝上天的便是送給她這樣一個寶貝。
“孃親……孃親……”
纔想着他,他就出現了,難道人說母子心連心。
包子一改先前的黑不溜秋模樣,在小白魔爪下從裡到外洗的白白淨淨的,那張粉嘟嘟肉圓圓的小臉蛋掛着深深的酒窩重新置於空氣中,一身雪白色的襖子,上面繡着現代的懶洋洋模樣,這可都是出自綰意的手筆,天下間獨一無二。
包子小胳膊小腿跑的十分順溜,正在竹屋四周找尋着綰意,在看到綰意的剎那,那雙雪亮亮的清眸像是盛滿漫天星辰一般,閃閃的,他小手一張,整人朝着綰意撲去,綰意瞬時接過他,將他攬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