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東都朝會,愁雲慘淡,甚至是死氣沉沉。尤其是數位三品以上的高官突然不約而同地抱病請辭,更是讓這次朝會還未開始就已經蒙上了一層晦暗陰影。對於城外的動靜,朝堂衆人都有所耳聞,現在已經沒有人敢將西北逆賊付諸於口,紛紛改口爲西北王師。原本敢於開口講真話的人,早就被蕭烈清洗一空,能活下來的都是見風使陀的牆頭蘆葦,他們能改口第一次,就不會介意改口第二次,如今這般行徑也就在情理之中。
不過身着一品公服的蕭公魚卻格外意氣風發,他甚至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佩刀上殿。
有句話說得很好,屁股下的位置決定腦袋裡的想法。蕭煜現在想的是如何處理當下時局,如何讓西北以蛇吞象之勢吞下東都以及江北這個龐然大物,甚至還有如何善後皇室秦氏一族和一干文武大臣,而蕭公魚的想法就很簡單,如何在西北王進城之前多撈功勳,爲日後封賞多做籌碼。
他纔不管這班同朝之臣如何,甚至不必管龍椅上那位如何去想,他現在只想打開城門,請那位同族晚輩入主這座帝王之城。
在孫士林高喊出有事啓奏,無事退朝之後。
蕭公魚向前一步,沉聲道:“臣,有事啓奏。”
此時的朝堂上雖然立有無數朱紫公卿,但都默然無聲,使得一座廣闊朝堂竟是針落可聞聲,故而蕭公魚的短短五個字,竟是響徹了整個廟堂。
很多人不敢擡頭去看皇帝陛下的表情,於是便下意識地朝最前方的孫立功和周景朝兩人望去,很可惜,只能看到兩個屹然不動的背影就再無其他。
高坐龍椅上的秦顯早有心理準備,並無如何驚異,只是面無表情道:“蕭卿何事?”
蕭公魚的聲音不急不緩,有一種大局在握的平靜,“啓稟陛下,西北王殿下之討逆大軍已至東都城下,足有十萬大軍,故微臣斗膽詢問陛下,當如何處置?”
小皇帝秦顯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麻木的緣故,此刻竟是沒有絲毫慌張,整個人就像一尊泥塑人偶,了無生氣,死氣沉沉地開口道:“蕭卿以爲該如何處置?”
這位掌握了東都兵馬大部的實權將領緩緩擡頭,盯着皇帝陛下的臉龐,沉聲道:“臣以爲,當立即打開城門,以迎王師,並請西北王殿下移駕東都,主持政務,整肅朝綱,還廟堂一個朗朗乾坤,給天下一個河清海晏。”
整個大殿中鴉雀無聲。
年輕的皇帝陛下臉色蒼白,藏在寬大袍袖中的五指更是緊緊握成拳頭,甚至被指甲刺破了掌心。
原本微微躬身的蕭公魚直起身子,又向前踏出一步,高聲道:“請陛下立即下旨,請西北王移駕入京。”
他一字一句道:“以!訓!政!”
這一次,除了幾位堪堪與蕭公魚並肩的公卿重臣,在他們之後的所有官員都是噤若寒蟬。
秦顯嘴脣顫抖,數次張口欲言,不過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將自己心底之言付諸於口,只能怯懦低聲道:“茲事體大,且容朕再想一想。”
蕭公魚卻沒有給小皇帝留有情面的想法,咄咄逼人地再進一步,凜然道:“陛下等得,城外的十萬將士等不得!西北苦寒,養軍數十萬已然是不堪重負,此番討逆勤王,無異於將西北家底掏空,乃是西北王一片忠心可昭,朝廷若不讓此等忠義王師入城,那便是寒了西北衆將士的心,陛下不可不慎,不可不察也。”
飄風驟雨不可久長,平常之態爲內斂平穩,故而偶露雷霆之威才更爲攝人,此等御人之道,講究平靜如水時如西子西湖,陡然震怒處如東海怒濤,在這一點上,林銀屏無師自通地有了六七分火候,蕭公魚雖不足,亦有十之四五。
在此之前,蕭公魚更像是一個庸庸碌碌的老好人,只是因爲投胎了一個好姓氏才能登上高位,可直到今日,衆人才猛然驚覺,這位蕭烈的堂弟,蕭煜的堂叔,並非是一盞省油之燈啊。
“老臣有話要說。”
就在此時,一道蒼老聲音打破了大殿中的寧靜,一位身着三品官袍的老者顫顫巍巍地走出隊列,望向蕭公魚,沉聲道:“老臣國子監祭酒孔禺容不同意蕭大人所言,老朽斗膽請問蕭大人,蕭煜號稱討逆勤王大軍,討的是哪家之逆?勤的又是哪家之王?”
這位在整個士林文壇都德高望重的老人,盯着蕭公魚的臉龐,繼續問道:“自古唯有太上皇和皇太后可行訓政之責,他蕭煜又是何等身份,竟敢妄圖訓政?這天下,還是大鄭的天下嗎?”
在這位老人公然對抗蕭公魚後,大半個朝堂還是鴉雀無聲,只有老人虛弱的聲音迴盪其中。
周景朝望向老人的蒼蒼白髮,神色複雜。
孔禺容向前踏出一步,用盡最後的力氣詰問道:“敢問你蕭大人,你今日可是要助紂爲虐,行改朝篡位的謀逆之舉?!”
這個時候,已經沒人敢去看蕭公魚的臉色如何了。
坐在龍椅上的秦顯欲言又止,臉色蒼白。
蕭公魚沒有絲毫慌張,似笑非笑道:“老大人老糊塗了。”
孔禺容微微一愣,然後環顧四周,竟是指着蕭公魚大笑出聲,聲震朝堂,“自太祖皇帝立朝以來,我大鄭有國祚二百七十六年,時至今日,竟使如此跳樑小醜立於朝堂之上,而滿堂諸公竟無一人敢發聲半言,此等朝廷,焉有不亡之理啊?!”
只見這位門生故吏無數的國子監祭酒,伸手摘下自己頭上的烏紗,扔在地上,高聲道:“也罷,就讓老朽做大鄭的殉國之人。”
蕭公魚面沉似水,冷冷道:“杖斃。”
孔禺容被兩名甲士拖出朝堂,一路高呼不絕。
片刻後,一名鞋底沾着些許血跡的披甲將領堂而皇之地走進朝堂,來到蕭公魚身旁,輕聲道:“已經死了。”
蕭公魚點點頭,再次望向秦顯。
哪怕是有孫士林這位高手護在身邊,秦顯仍舊是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蕭公魚稍稍加重語氣,“請陛下下旨。”
秦顯再難保持表面上的平靜,開始手足無措起來,囁喏哀求道:“蕭卿……”
蕭公魚盯着皇帝,繼續加重語氣,“陛下,下旨吧。”
秦顯整個人呆坐在龍椅上,不能發一言。
“既然陛下不說,微臣就代陛下說。”
蕭公魚對秦顯一旁的孫士林用了個眼色,孫士林心領神會,從袖中取出一道黃絹,在秦顯絕望的目光中緩緩展開,朗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臨御三年有餘,念自御極以來,因年幼之故,德行不足,致使天降災禍,奸佞橫行,盜匪洶洶當世,百姓民不聊生,叛亂四起,民怨沸騰,此等種種,不勝枚舉,實乃朕一人之罪也。幸有西北王蕭公,舉義軍,平叛亂,誅奸邪,伐無道,以討逆勤王之師,平定江北之戰亂,功在江山社稷。今王師已至,朕連日召見大小臣工,詢謀僉同。請太后歸政,宣召西北王蕭煜入京,掌訓政之權,就任攝政親王之位,總理軍政事宜,朕有厚望焉。欽此。”
秦顯瞪大了眼睛望着孫士林,滿臉遮掩不住的震驚神情,幾乎說不出話來,“孫大伴,你……你也……”
孫士林低垂了眼簾,身子前躬,將這道聖旨雙手託舉至頭頂,“請陛下用璽。”
蕭公魚重重地向前走了三步,腳步聲狠狠踏在秦顯的心房上,“陛下,用璽吧。”
大殿上,觀望許久的文武百官終於是看清了風向,在蕭公魚開口之後,齊齊開口道:“請陛下用璽。”
“你們……你們……”秦顯聲音顫抖,環顧四周,有人羞愧低頭,有人目光遊移,唯獨沒有人再敢站出來反對。
孔大人的血可還沒幹呢。
他終於是徹底絕望了,癱坐在龍椅上,無力地揮了揮手,“那就……用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