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峙禮來無影去無蹤,偶爾裝神弄鬼捉弄丐兒一番。雖然每次氣得怒火沖沖,但他不在的日子,辰光顯得特別漫長,連陪她打發無聊的人都沒有。他告訴她煙嵐城那些兄弟姐妹們、東方爺、西門少將軍都勉強還好,警告她別再去添亂,好生在黑木崖與世隔絕、度些安穩日子。她其實知道,他惡劣的外表下,那顆忽明忽暗的心一直都在替她着想,兩人都不肯承認罷了。
這晚做夢,她夢到了繡姑姐姐,醒來驚了一身冷汗。窈窕淡雅的繡姑姐姐,腳面腫了,肚子鼓着,雍肥得叫她幾乎認不出來。她伸手去牽她,她一聲聲叫着“丐兒妹妹”,卻總是有一臂之隔,無法靠近。丐兒急得想大喊,只發不出聲,繡姑姐姐的音容笑貌慢慢隱去了,彷彿融進了月朦朧水朦朧煙雨也朦朧的幻境裡。
清晨起來,丐兒的眼皮有些浮,想來是受噩夢的影響。心神不寧,她想出去走一圈兒。
黑木崖的景緻,別有一番動人之處呢。好不容易走出南宮峙禮迷宮似的主殿,她沿着黑木蓮婆娑映影的石道,穿枝拂葉,嗅着花香緩緩前行。霜寒露重,從罅隙間透來的一抹陽光,打在她的前額上,襯得白皙的小臉閃爍着晶瑩的光芒。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處十里浩渺湖泊。湖水生寒,沒有結冰,潔淨的鵝卵石在深汪汪的湖水裡好似上好玉石。曲曲折折的迴廊,通往到湖泊中心的一座院落。這座院落分爲七座小院,每座小院設有上房、前廳、後廳、廂房等等,花草籬笆,古樸典靜。
丐兒遠望,就覺煩惱盡消、心曠神怡,很想過去看個究竟。
扶着欄杆,順着無盡的迴廊,她一路往前行。竟沒人攔她。
走到盡頭,是一處臺階。臺階上面,黛瓦白牆,門樓高聳,一扇褐色鉅製木門之上,書寫着“蓬萊逍遙島”五個鎏金大字。字體風流嫋娜、纖細靈動,每個字看上去形體都像一朵妖嬈盛開的木蓮花,姿態各異,曼妙飄逸。
丐兒心念一動,這不是七七四十九個妙人、思人、儀人等的居住之處嗎?聽黑衣侍衛說,從教主的殿堂走到這兒,需要七八天的光景,爲什麼她走了半天就到了?莫非,他騙她的?
不可能。肯定另有玄機。
這就有緣了,丐兒納罕着。不管怎樣,既然撞到了這兒,她早就有探訪之心,那就不能白來一趟,笑道:“踏破鐵路無覓處,找到全不費功夫!”
丐兒走了進去,發現七座小院緊密連成一片,好像七條大船系在一起,浮在水上,說不出的清幽寂靜、遺世獨立。
丐兒拐到左手旁第一個院子,見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上,刻着“悅人坊”三個字,丐兒心道,莫非是專管樂器的鈺師太?
音樂中有鴻蒙至境,不敢貿然打擾,丐兒駐足聆聽一番,似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忽緩忽急忽高忽低的清音妙樂響起,只是極低極細,彷彿手一掐就斷了的蠶絲線。
聽了一會兒,丐兒才聽出三分其中的奧妙。她心浮躁亂想之時,什麼也聽不到;全神貫注凝心靜聽,才能聽出完整的調子。高山流水、千軍萬馬、花塢鳥鳴、綠蔭茂然……皆不足以喻其絕妙。
丐兒欽佩之間,往右手側第一個院子走去,見撰的是“靈人洞”三個字,伸頭往裡看去,只見拱門重重,奇花異草,扶疏掩映,這應該是專管養植的了。
不過她不能留太久,她的最終目標是菀師太,那個統領七妙人的行刑女子。
丐兒非常好奇,什麼樣的女子,在衆教徒的心中,能與南宮峙禮那般的妖孽相般配。試想,一個如花似玉的嬌媚女子,武藝超羣,掌管着殺人不見血的行刑律令,該是怎樣不可一世的霸氣。
丐兒在敞着的門前,噹噹噹敲了三四下,以示自己提前打過招呼,不是偷偷而來。
無人應聲。丐兒穿過弄堂,直往主室走去。
繚繞的煙霧從屋內徐徐嫋嫋地散出來,滿院輕籠。木蓮花的香味越來越濃,丐兒掩着鼻子,那香味還是輕巧巧地鑽進了她的五臟六腑內。
好奇心驅使她不能後退,終於邁步進了主室。
觸目驚心的是,一架瑞獸鳳尾、奇形怪狀的香爐,上面放着一口香鼎,鼎上支着蒸籠,煙氣、水汽、霧氣迷濛一片,薰得人頭腦昏昏的,直想沉睡過去。丐兒使勁揉了揉眼,避免被遮蔽了視線。她想看看香爐香鼎蒸籠裡面都放着些什麼。
還有三步來遠距離,強烈的熱流把她衝開了。差點燙傷。
丐兒覺得越來越悶氣了,剛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而驟然看到的一幕,讓她心跳加速、不能自已。
煙霧深處,七個落地透明大敞口玻璃瓶之中,分別立着一位一絲不掛的姑娘。她們的烏髮高高盤起,閉着眼睛,神態安詳,可能是高溫、氧氣稀薄的緣故,她們臉上身上冒着熱氣,香汗淋漓,更加顯得膚白凝脂、微透瑰紅。熱氣散在玻璃瓶壁上,聚成水滴,順流而下,光亮的理石水磨地板上,晶亮亮的七道水流匯成一股香溪,清淺流往到院子裡,滲透進一處木蓮花開得極豔的土地上。
丐兒張大嘴巴,細辨她們的眉形、臉龐,應該是玄紫、冰藍、鵝黃、夜黑、梨白、湖綠、赤金七妙人不假!她們犯了什麼錯,竟要受此高溫、半密封、燻蒸的懲罰?
是菀師太想出的點子嗎?丐兒想學司馬光砸缸,把玻璃瓶砸開,救得她們出來。但不瞭解菀師太的爲人性情,怕衝動是魔鬼,使她們受到更嚴厲的懲罰。
她決定忍一時,等這次懲罰完畢了,問個清楚不遲。
丐兒快窒息了,於是走出屋外,坐在石凳上等着。直到光線越來越暗,屋內煙霧還是源源不斷。
丐兒焦急地站起來,踱了幾步,心裡有些不滿,我好歹是個客人啊,那菀師太架子挺大的,責罰徒弟不說,把我也晾在這兒這麼久。來了半晌了,人影都不見!
又忍着性子等了一盞茶功夫,那煙霧才慢慢地少了。丐兒呼一口氣,自嘲道:“三顧茅廬,等了午睡那般長的時間。我只來這兒了一次,所以要等三次午睡那般長的時間。”
清澈如天籟的女子聲音響起:“讓貴客久等了。”
聽了這話,丐兒的怒火立即熄滅了。這甘甜的音質,好比山泉,叫人聽而解渴。丐兒迷愣了半天,喃喃道:“這……人是在哪兒說話的?”
一片雪白銀紗在輕霧中飄來,丐兒忖道,難道是梨白嗎?
不對,梨白妙人的衣服呈一種乳汁色,白得柔和,不比眼前這種白,冷峻而高貴、清麗而脫塵。丐兒瞪大眼睛,企圖看到那香霧深處模糊而來的身影。
近了,終於近了,能看清了。丐兒驚得呆若木雞、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