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生於民國一十五年,卒於二零零八年,享年八十一歲。
陳老太不停地拍打着心口,氣喘吁吁斷斷續續地講完了羅家的故事。
原來李老太就是萍兒,經受了這麼多年的痛苦折磨,如今她總算是熬出頭了,總算是解脫了,而那份冤孽的情愛呢?羅宇陽還在下面等着她嗎?終於發如雪而滄桑年華,傷了歲月傷了陰錯陽差,之後呢?又有誰來用什麼刻寫這忍淚難着的碑?
我靜靜地聽着陳老太微弱的講述,聽着幾個老太太的嘆息,一股帶了埋怨的同情慢慢吐不出來。
經受了一生痛苦的人,又豈止是林老太?還有羅宇陽、婉兒、羅顯甫、李源通。曾經這一切,就發生於我現在所在的庭院,周圍的樹木原來已是如此之蒼老了,小橋下的流水,不會帶走那段哀愁吧?叮叮咚咚的水聲輕輕拍打在幽然暗綠的石頭上,把這一切渲染的如此悲涼。
我慢慢移步走到李老太的靈位前,在她的照片前跪下,鼓起勇氣用難言的目光注視着她昏暗無神的眼睛,一滴淚禁不住就流了出來。
“一路走好!”我只能以這樣的心情來爲她祈禱,但她能真正的一路走好嗎?那樣的痛苦我感受不到,可我能體會,以一個寫小說的人的敏感來體會,於是有些東西就在我的內心深處就接起來。
我走到牆邊,取下那幅剛剛從水裡打撈出來的仕女圖,畫上女子眼睛裡的怨氣一直保存到了昨天夜裡——和李老太眼睛裡的一模一樣。再一次看到無力的筆跡——是一個人臨死前的筆跡——絕筆,我突然感到一陣陣的害怕。
天在綿綿細雨中就要黑下來了。院子裡自我來了之後從來沒有這麼明亮過,路燈全打開了,照在白森森的靈堂前,模模糊糊。想起前兩天夜裡李老太突然出現,看着天一層一層蒙上黑影,我的心越來越不安。
夜是漫長的,難道就這樣守一夜嗎?
不行,今天晚上我必須得回家。
馬路穿田野而過,像一條孤獨的飄帶,不知從何處飄來。我站在茫茫無一人的路邊,夜色終於涌上來了,可是一輛路過的車都沒有,我不得不撥通了袁峻的電話。
“你趕快打車過來,今晚我要回家!”我急切地說道。
“幹嘛呢,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嗎?我今晚要加班呀。”
“我不管,今晚我一定要回去,現在路上沒車,你要馬上過來,我沒時間和你解釋。”我近乎是吼着說的話。
“你?——好、好、好!我馬上過來!”袁峻頓了頓,接着而說道。
掛了電話,我來來回回地踱着腳步,朝袁峻來的方向不住地張望着,可是半天過去了,只有越來越濃的夜色,只有夜蟲的聲浪一陣陣迭起,袁峻的身影依舊沒有出現。
正當我慌亂不知所措的時候,電話響了,是袁峻打來的。
“喂,燕子。”
“你到底來了沒有?”我大聲吼着,一下子,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田野裡蔓延開來,我下意識地四處望了望,什麼也望不到。
“我到半路了呀,可是堵車了,來不了啊。”
“天都黑了還堵什麼車啊?我拜託你快點行不行?”
“不是啊,出車禍了。”
“啊!什麼?”我呆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怎麼就?”
“不是,是前面出車禍了,堵了後面的車。”
“你還要不要人活的?”一股莫名的火無端升起,本來就心亂如麻,又站在這樣荒無一人的郊野,風一絲絲掠過髮際,我渾身發着顫。
“可是這,我也沒辦法呀......”
沒等他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
回去吧,只有回到那個令人不安的地方去了!我徘徊在馬路和小路的交叉口,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辦。空氣溼漉漉的,在停了雨的夜空中漫天撲來,我急促地喘着氣,腳步匆匆往回趕去。
門開了,我擡腿正要往裡跨,卻差點和王老太撞了個滿懷。她焦急地站在那裡,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橫着。
“閨女,你去了呀?大家都在找你呢。”
“找我?”
“是啊,我們都老啦,熬不起夜了,今晚要給李老太守靈,大家怕堅持不住,你年輕些,好換換班。”王老太一句一字地把話說完,我的心隨之更緊。
“哦!我剛纔出去了一下,回來了。”我撒着謊,想極力掩飾自己的心事,臉上火辣辣的。
加上我共四個人,我們決定兩人一組輪換着爲李老太守靈,從午夜十一點到凌晨三點由我和陳老太一起守,三點后王老太和另一個老太太換我們。
十點的時候袁峻打來電話問我要回去的原因,在大家面前不便說,我就沒告訴他。
這是我第一次守靈。
十一點,靈堂裡只剩下陳老太和我了。房間裡香菸繚繞,紙錢還在燒着,本來裡面還算暖和,但風夾着溼氣一個勁地往裡灌,打在神情怪異的紙人紙馬上沙沙作響,吹得燭火不停地閃着,白被單時而撩起。還好開着電燈,不用擔心蠟燭會被吹滅。
陳老太半躺在屋子的一角打着瞌睡。我環顧四周一圈,彷彿那些紙人紙馬都在盯着我看,塗得硃紅的脣似笑非笑,而庭院裡除了昏暗的兩盞燈照着牆邊很小的地方,空空大院裡便是一片漆黑,除了模模糊糊的樹影和呼呼的風聲,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我站起來要把門關上,走到門口才記起門板早被卸下來了,此時正躺在李老太的身下,我看了蓋着的李老太一眼,趕快跑回牆邊坐下。
時間漫長得舉步維艱,一分一秒走得那麼困難。整個房間裡就兩個人,不,應該是三個,除了打瞌睡的陳老太和我,還有死去的李老太!我再也坐不住了,丟下手裡的雜誌,掏出手機誒袁峻打電話,只要聽見來自外面的聲音,就會有一點點暖意。可是手機取出一看,沒電了,另外一塊電池板被我忘在了租房裡。
“喵!”我站起來正要去取,一直蹲在李老太遺體前的那隻花貓卻一跳跳起來,朝着門外飛奔而去。我被嚇了一跳,站在那裡呆呆地看着貓消失在黑夜裡面,我拍了拍胸口,卻連擡手的動作都困難。半晌,東廂裡傳來了“啪”的一聲,接着,便是悉悉索索翻東西的聲音。
我豎起耳朵靜靜地聽着。不錯,是翻東西的聲音!霎時間,心裡狂跳了起來,“怦怦”地衝撞着心口,彷彿就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我咬緊了脣,一步步退回,退到原來的位子上坐下。
我坐在左邊靠牆的位置,正好看得見東廂的窗黑洞洞地對着我。
“陳奶奶!”我輕聲喊了一聲,可她睡着了。
我站起弓着身子快速跑到她的身邊坐下,緊緊挨着她,不小心卻壓在了她的手上。
“喲,閨女,你沒打瞌睡吧?看我都睡着啦。”
“嗯!”我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後點點頭。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老太太笑了笑,露出缺了幾顆牙的牙齦,紅紅的,“要不,奶奶我唱首歌給你聽吧,醒醒瞌睡。”
“好。”我低聲答道,聲音麻木。
“唱什麼歌呢?”老太太想了想,“就唱李奶奶生前經常唱的那首歌吧,就當是送送她。”
“嗯。”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
陳老太伸手拉着我的手,眼睛看着我,用很低的聲音唱了起來,竟和李老太唱的那麼像,我握緊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