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天的笑容……很溫和,就像春風吹過的時候,留了一縷,嵌在了他的臉上,黑色的墨絲,十分柔順的拂過他的面頰,遙汀不得不承認,法天的笑,太具有殺傷力。
“怎麼了?”見她一臉迷茫,法天笑着開口解釋:“我是說,天色不早了,這裡風又大,我們找間客棧,休息一晚上,反正這個時候回去,冥司已經黑了,再開幽冥門,也挺麻煩。”
折騰別人,法天一向無所謂,這種貌似關心的話,在遙汀耳朵裡面聽來,就是一種徹徹底底的託詞。
鬼差本就應該徹夜值守,只是這麼晚了回去,少不得又要把落棋和觀棋給吵了起來,折騰一番,遙汀想想,也覺不忍,也就點頭同意,和法天去尋客棧。
秦淮河流淌無數年頭,在這上面行過的舟舫之中,數不盡的文人騷客,士子學士,達官顯貴,羈旅客商,歷史洗盡了一種鉛華,又有另一種鉛華的色彩,浮現在另一種歷史上面,反反覆覆,帶着淺唱低吟的流觴。
在這繁華的都城當中,找一間上好的客棧,並不算難,法天剛剛拿出一錠銀子,噼啪打着算盤的客店掌櫃,立刻堆着滿臉的笑肉迎了上來,親自送法天和遙汀去了各自的房中,吩咐小二打來溫水,送去吃食點心水果,張羅了好半天。
客棧依水而建,背後是條通衢的狹長河流,據說叫做胭脂河,客店掌櫃說了一通典故,遙汀就是笑笑聽聽,也沒用心記住,反正都是戲說,給她支筆,給她幾張紙,她也能給你編出一通典故來,從胭脂河寫到河上臨河架設的胭脂橋,才子佳人,落魄文人,愛才小姐,兇父慈母嚴兄,套路多多。
吱呀一聲,房門從外被推開,遙汀根本就不想回頭,反正也是知道是誰,其實遙汀一直想和法天商量商量,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神出鬼沒。
法天也不用遙汀請他,特別自覺的坐在房中的一把椅子上面,看着遙汀:“還記得掌櫃的剛纔說的那個秦卿人麼?”
這個名字,遙汀多少有些耳熟,但是這些年來見過那麼多人鬼仙佛,縱然法天提起,只是一個名字,還不能讓她立即想起。
“就是那個苦等了十五年的女鬼,”法天笑笑:“這麼快就忘了?”
說到這裡,遙汀方纔想了起來,原來客棧掌櫃剛纔說的胭脂橋和胭脂河的典故,竟然就是他們認識的秦卿人,原來還是個故人,哦,故鬼。
“難得主上還記得,真是稀少,”那個秦卿人,相貌倒是很美,當年掛牌攬客的時候,明豔秦淮,得過‘傾秦淮’的美譽。
“有些同感罷了,”遙汀聽着法天這話,那個意思裡面,竟是有點同病相憐的感慨,一時不知道是不是改接話,想了一想,還是覺得閉嘴最好。
“後來還是沒等到,被白秋意勸了一通,轉世投胎去了,遙汀,你和白秋意的感情,倒還不是一般的深,”法天正用小指叩着桌面,有一下每一下的,微弱的沉悶聲,弄得遙汀的心,有些發緊。
“啊?主上……是什麼意思?”這個所謂感情,具有很多種,例如親情、友情、愛情等等,法天說的究竟是哪種,對於這件事情,遙汀一定要問明白,她自己也就算了,可別不明不白的把秋意給坑了。
“除了白秋意的那種尖利口舌,確實沒誰能夠勸動那個秦卿人輪轉投胎,強迫倒也可以,只是你又不忍,要不是你開口,白秋意斷然不肯去做這個說客的。”
“所以?”
法天擡頭看向慌張的遙汀,突然瞭然,失笑道:“沒什麼所以,不用害怕的,我又沒說你和白秋意之間有着什麼事情,他也不敢。”
夜晚涼爽,尤其臨河,更是多了一絲寒氣,可是法天這話說過,遙汀的額頭,卻是有些發汗,法天這也太過專制,是不是她身邊的所有帶着活氣的生靈,就連蜜蜂蝴蝶是不是公的,會不會對她有非分之想,法天都要排查一遍?
這種千萬般小心的照拂之意,沒有感動到遙汀,卻是有點嚇到她,法天就像一張織得嚴密結實的網,還是那種沒有一點空隙的網,將她裹得結結實實,別說逃跑,連個透氣的空隙都沒有。
“天晚了,主上要不要回去睡?”遙汀指了指旁邊的屋子,面上帶着笑容,明顯在送客。
客人顯然不太想走,但是遙汀既然已經說了,法天也是不好在這賴着,又是千篇一律的反覆叮囑,就是一通睡覺注意事項的話,遙汀早就聽了好多好多遍,差不多都能背下來,還沒等法天說,自己先給他說了一遍。
送走了法天,遙汀舒了好大的一口氣,坐到牀上,拍了拍牀沿,確定牀板很結實,這纔將疲乏的身體重重的放了上去,不虧是上好客棧的天字號房間,雖然趕不上自己那張鋪滿柔絲的睡牀,但是也很舒服,軟軟綿綿的,就像睡在雲端一樣。
遙汀就怕折騰,要是讓她待在幽冥司內,就算審覈批改一天的文書,她也不覺得有什麼累,但是如果從早到晚的到處走走逛逛,一般到了晚上,她都特別能夠快速睡去。
這種情況下,遙汀很少會做夢,只是今日,是月末,一個月的最後一天。
因爲今天事情層出不窮,遙汀根本就不記得今日就是月末,等到又被睡夢驚醒時候,這才滿頭大汗的醒了過來。
這種夢,是不是可以算作春夢?主角可考可查,確切的說,其中的一個主角,就在隔壁睡着,遙汀盯着牀帳帳頂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口渴,下牀喝了一些水,用手帕抹乾了額頭的汗,這纔回到牀上,掙扎着睡去。
她下牀的時候,因爲覺得麻煩,並沒有將室內的燭火點燃,只是摸黑下的牀,又摸黑找到桌子,喝過水,又是憑着記憶回的牀上,遙汀睡得迷迷糊糊,又是剛剛做過所謂‘春夢’,真的很失神,也沒有注意到手上連着的一線黑色柔絲。
待得遙汀沉沉入睡之後,柔絲緩緩從她的手腕上面滑脫下來,漫過牀沿,順着屋門的縫隙,向左折轉,悠悠的走了不遠,折進了遙汀左側的那間屋子,停了下來。
其實法天一直沒睡,他帶着遙汀來人間,雖然主要是爲遙汀散心,又是能和遙汀獨處一段時間,但是既然來了,他便坐在牀上凝神探尋,看看是否能夠發現什麼惡鬼妖魔作亂人世,如果歸於幽冥管轄,就一併收了回去。
遙汀開始做夢的時候,法天掙扎了好久,是不是應該進入她的夢,雖然說,能夠知道她的心思,她最不喜歡回想起來的事情,可以加深對遙汀的瞭解,但是退一步將,如果遙汀的夢,讓他很受傷,那要怎麼辦?
剛開始進入遙汀夢中的時候,法天嚇了一跳,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原來過了這麼久,遙汀仍是不能忘懷這件事情,他有過太多女人,多的不能計數,他不能夠知道,那一夜,對於遙汀而言,算是什麼。
他有問過,遙汀是否因爲那事恨她,遙汀說不恨,那種眼中的誠摯,騙不得。
原來,有些事情,不恨不怨不悔,卻不仍不是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