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腳跟着後腳邁步走近鬼差房舍,林笑川的眉頭就皺成了數行川字,斜目怒視陪着他進來的鬼差,林笑川的面上顏色不善,口氣冰冰冷冷:“這就叫少?你會不會數數?”
被質問的鬼差自知理虧,也不敢擡頭,只好垂着腦袋,仔細的陪着小心,恭恭敬敬的說道:“麻煩聖手,多多麻煩聖手了。”
哼了一聲,林笑川看向鬼差住着的通鋪,這鬼差的房舍中分南北安置着兩行通鋪,現下靠着北面的通鋪那頭,整齊的趴着一溜鬼差,臉上白青兩色混雜,疼得五官扭曲。
懷裡不過揣着兩瓶凝膚生肌散,本來以爲不過是兩三個鬼差,一瓶用來外敷,一瓶用於內服也就不過是將將能夠,沒想到卻是整整八個,傷勢又都不輕,不要說是他不捨得給這些鬼差用藥,就算是他狠心跺腳的捨得出手用藥,現在也沒那麼多存藥。
這無藥而治病,就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是斷然使不得,林笑川抱着雙臂望着眼前哼唧的八個鬼差,心裡鬱悶到極致,一動不動。
那陪着進來的鬼差不知林笑川心中所想,剛纔已經被林笑川罵了一頓,如今實在不敢再迎頭找罵,也就只好一邊立着,心中暗暗慶幸,幸好捱打的不是自己,要麼疼也得疼死。
屋內另一個鬼差聽着同伴痛苦的呻吟,心中實在不大落忍,忙討好的給林笑川搬過去一把椅子,將林笑川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將前些日子得到的好茶葉尋了出來,泡了壺茶,將茶盞用滾燙的熱水涮了幾次,這纔敢將茶水斟到茶盞當中,忙着給林笑川端了過去。
一邊喝着茶水,林笑川心中覺得有些憋氣,自己答應治病的話都已經說了出去,既然是進了此門,那就是再無撒手不管的道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雖然沒想着做什麼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也不可說話如同大豆腐,稀鬆掉渣,那可就太難看了。
鬼差仍舊哼哼個不停,林笑川想了一想,吩咐那個端茶的鬼差:“你去紅藥司那拿些傷藥,就說治板子打的,她就自然明白。”
林笑川這話一說,屋舍內的鬼差都是大大的舒了一口氣,心想終於有救,尤其是那通鋪上的八個鬼差,更是樂得心花怒放,林笑川鬼醫聖手的名字可不是白來的,有了他給治傷,那就是真的可以放下一百八十個心,故而雖然傷痛一點沒有減輕,卻都覺得不是那麼疼了。
得令的鬼差如一陣旋風似的跑了出去,林笑川也不再坐着,將茶盞放到旁邊候着的一個鬼差手中,從椅子中站了起來,命令受傷的鬼差全部頭朝裡腳朝下的反躺過來。
那些受傷的鬼差先前好不容易爬上了牀,現在聽說又要頭腳顛倒的躺過身去,都是極大的不情願,但擔心一個抱怨出來,那位惹不起的林大夫立刻轉身便走,也只好吞聲忍氣的掉頭翻轉。
鬼差房舍其實十分寬廣,通鋪也要較一般尋常見到的長上許多,可這八名鬼差身受五十杖刑,實在不能巧妙的翻身移位,只得笨拙的翻滾着身子,難免不在翻滾的過程中左右碰撞,不是這個哎呦一聲,就是那個嚎叫一嗓子,就不免相互叫罵的說上好些鬼言鬼語。
擼擼袖子,將腕邊的衣袖捲到小臂之上,林笑川看着吵嚷的鬼差,不耐煩的說道:“你們要是再這麼聒噪,一會兒都仔細着你們的皮肉。”
這句話果然很是奏效,接下來八個鬼差漫長的翻身過程中,無論是這個胳膊碰到那個大腿,還是這個手肘撞到那個屁股,都是不敢再吱一聲,老實的如同不會說話的嬰孩。
林笑川滿意的點點頭,命鬼差取來兩小碗的淨水、一支木質筷子和一個三指寬的木板,從懷中拿出一個藍花白色瓷瓶,將藥瓶中的凝膚生肌散盡數倒在一個碗中,又用木質筷子在碗中至西向東的不住攪拌,只一小會兒的功夫,那淨水便凝結成了褐色的藥糊,足足有滿滿一碗。
端着盛滿藥糊的小碗,林笑川使了個眼色,一個鬼差立即會意,將林笑川身邊鬼差的褲子褪了下去,不看還好,這一看去,林笑川更是無語:“你們不會撿着一個地方打?整個屁股沒一個地方是好的,你們是覺得我的藥好得是吧。”
鬼差諂媚的笑笑:“哪裡敢呢,您也知道,那刑杖要是五十下都打在一個地方,屁股非得打爛不可,連骨頭都能磨平,小的們這也是沒有辦法。”
不再和那鬼差廢話,林笑川拿起那快木板,將碗中的藥糊扣些在木板上面,拍在鬼差屁股上面,鬼差疼得身子一個躍起,在空中掙扎了一下,接着林笑川手上使勁,又是重重的一壓,鬼差立刻又被壓回到通鋪上面,這一拍、一躍、一壓、一摔之間,鬼差額上汗流如瀑,又不敢叫出聲來,臉都不是形了。
林笑川就當沒看到鬼差臉色有多難看一樣,仍是重重的用手勁使着木板,將鬼差屁股上的藥抹勻,眼睛倒也不看傷口如何,只是凝着眸子看向通鋪緊鄰的窗外,綠枝上綴着好些粉色的花朵,只能隨風在枝頭搖曳擺動,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他想起了那個夜色一樣的男子,安然且沉默如水。
屁股上已經拍破的皮肉愈發疼痛難耐,鬼差終於忍受不住,發出了幾聲痛苦的哀嚎,下一個瞬間方纔想起不對,連忙用手捂住嘴,免得再被折磨得更加可怕。
大概也是覺得沒了意思,林笑川把木板放到碗中,從懷裡取出凝膚生肌散做成的小粒藥丸,遞給了身旁看得面無血色的鬼差,叮囑他道:“這個是口服的藥丸,每日三次,一次一粒,分成早中晚服下,一會兒從紅藥司那裡取來了藥,也按方纔水和藥的比例調和,”說着指指剛纔塗過的屁股:“按照這個方法塗,這隻我已經塗好了,你們塗那七隻就好了。”
看着林笑川這就要走,鬼差連忙扯住他的衣袖,臉上的表情挺犯難:“聖手,一定要塗得那麼……用力麼?”
“當然,必須一定的,”林笑川回頭冷森森的一笑:“越是用力,藥力就越是滲透,好得就更徹底。”
鬼差被他笑得打了個激靈,不迭聲的點頭表示明白,趕緊的將這位祖宗送了出去。
出了鬼差的房舍,林笑川又繞到後面看了會兒綠枝粉蕊,這才沿着來路回返,不料想竟在天井見到了遙汀,手中不知拿着什麼書冊,卻也未看,此時正擡頭望着被天井切割的天宇,愣愣的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麼。
聽到這邊沙沙的腳步聲響,遙汀將目光遙望過來,對着林笑川淺淺一笑,走到林笑川身旁:“有勞林大夫了,我上任的第一天,就是請你來這給殿中的鬼差療傷,真是有夠汗顏。”
林笑川並不瞭解遙汀,只是他從來都很討厭這殿內惡氣沖天的鬼差,因爲遙汀整治了他們,竟也對遙汀有了些好感,便隨和的說道:“算不上什麼大事,不過就是抹抹藥,我也沒做什麼。”
遙汀笑笑,和林笑川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讓林大夫去幫我瞧瞧我養的雪獸,這幾天都沒什麼精神的樣子,不知道林大夫有沒有空?”
“你在這站了半天,就是爲了讓我去瞧那雪獸?吩咐鬼差告訴我就得了,何至於還在這裡等?”
“我也正好閒着無事,天井這涼快,正好一邊看看殿規,也沒多久,”遙汀說着便在前引路而行。
林笑川放眼瞧去,果然見遙汀手中拿着一本殿規,不知什麼原因,那殿規的表面有着一些劃痕,林笑川的記性不算太好,也想不起來是否以前也有,只是挺好奇的道:“司書倒是刻苦,連在天井乘涼也不得清閒。”
“我對幽冥司中事情懂得極少,要是再不多看看多學些,恐怕就枉擔了這司書的名頭,”因爲院落經過了一次徹底的整修改造,自打過了正殿進了院落,林笑川便不太認路,只好仔細的跟好遙汀,唯恐迷了方向。
將自己關在閣樓中獨自煉藥之前,林笑川還來看過一次零夜,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好好吃藥,不要總是忘記不吃,零夜笑着說他簡直像個老頭子,最後被林笑川罵得沒法,只得好好的答應下來,還要將每日吃藥的時辰記在一個本子上,以備林笑川檢查。
如今不過只是過了數十日而已,卻是再不得見,也不知他一直有沒有好好吃藥,有沒有將吃藥的時辰仔細的記到本子上。
突然胸腔裡有點酸楚,卻聽得一聲溫語說道:“林大夫,我們到了,”林笑川這纔回過神來,不自然的笑笑,和遙汀一起進到屋子裡面。
此時還不過只是午牌初刻,上午的暖陽,零零碎碎的從窗格縫隙中散落到屋子裡面,屋內靠牆有一張上等梨木鏤花扶手的大牀,牀上連個被褥墊子都沒有,屋子正中有一方桌案,案旁四把黃色梨木椅子,其餘空無一物,竟是顯得十分空曠。
“院落剛剛建成不久,這是客房,還沒有置辦東西,讓林大夫見笑了,”遙汀請林大夫坐下,便往他們進來背對着的一個角落走去。
雖然女子閨房不好輕易進去,而正殿又不好接待私客,但司書殿內外大廳寬敞整潔,林笑川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爲何這位遙司書將他帶到如此空曠的一座客房中來,但他生性豁達不拘,不過只是腦中一想,也並未開口問向遙汀。
這一想一疑的功夫,遙汀已經走了回來,手中多了一團白絨絨的小動物,張着一雙紅色的眸子,直愣愣的望着林笑川,眼睛裡沒什麼神采,倒是有些木然。
林笑川在幽冥司中待了許久,對神獸多少有些瞭解,知道這雪獸生性好動,如今有個真品放在眼前,卻全然不像傳說中的那般活潑,就不由得有些好奇,雪獸老老實實的縮在遙汀手上,像一包小雪球,確實可愛得緊,林笑川稍微低頭與雪獸對視,笑着看向雪獸的那對大大的紅眸,正瞧得喜樂,在看到雪獸一對紅眸中間凝着的綠色時候,突然心臟縮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