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既然已經疲懶了,自然就是一懶到底不遺餘力,每天稱病不出房門,遙汀畢竟不能去房中拽他,只好全力以赴獨自做事。
待得遙汀將所有文卷整理了,已是十日後。
後來這事傳到法天耳朵裡,月老掃了天界一個月,悔得腸子都紫了,當然這是後話。
遙汀從月老那裡回來時,已是幽冥司中的深夜,蓋被一覺睡去,難得無夢。
第二天早早到了司書殿,裡面果然靜悄悄,安靜的毫不出乎意料,最近梓蘿都在籌劃成親的事情,忙得連飯都不按時吃,殿內的公務,自然更是指不上她了。
一個時辰後,洛涯晃晃悠悠的進了司書殿,自打他踏進殿內,眼睛都沒離開遙汀的臉。
遙汀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我臉上有什麼好看的?是長了一朵花?”
洛涯撫着下巴,盯着遙汀的臉若有所思:“聽說你吃了一隻三萬年的仙桃,我正在研究,你的氣色有沒有因此紅潤些。”
遙汀愣住:“你怎麼連這事都知道?”
洛涯忍着笑:“你難得有這種糗事發生,自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這個我懂,你是最瞭解的了,”遙汀頷首。
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樁樁的糗事,洛涯摸了幾下鼻子,總算閉嘴,揭過此事。
遙汀手拄着額頭,完全沒有在意洛涯臉上的不好意思,眼睛對着桌案上的文書,不知在想着什麼。
洛涯歪着頭想了片刻,以爲是自己話太重了些,開始深刻的自我檢討,卻聽遙汀問他:“洛涯,這些文書,都是誰來審閱的?”
上面的字跡,絕對不熟悉,確切的說,從未見到過。
洛涯聽了遙汀問他,連忙湊了過去,看了看遙汀指着的那些文書:“懷慵啊,他於公務可是十分的用心,每日都忙到最晚,不僅如此,你看這文書的批註,也是一手好字,雖然不及你的字,但是也很灑脫挺拔的。”
此話公正。
字體修長勻稱,起勢疾風驟雨驚濤駭浪,落筆避高千尺,收勢卻是松竹風輕揚,人如其字,如若真如其字,這個懷慵,不簡單。
文書批註在每頁之上,只有不大的數列,寫不了多少字,但這些文書批註之上的字跡卻不受約束,飄逸飛揚,似有破紙展翅之勢,筆意遒勁,可筆法卻有些凝滯,頗有心中鬱結之意。
洛涯於茶花食藥很是精擅,筆墨丹青方面卻不甚熟悉,遙汀也不點破,只挑重要的問他:“你說的懷慵,我怎麼不認識?”
洛涯像是想起什麼事,拍了拍額頭:“也難怪你不知道,懷慵還尚未領職,你卻被月老請去幫忙,殿中最近事務有些雜多,雲逸的身子沒恢復的十足好,梓蘿又不勤快,反正我也正好在,就先讓他來了。”
原來是他,奈何橋旁自己親選的文書,當時走的忙,竟然忘記了。
遙汀點了點頭:“這麼說,他還是幫了許多忙了。”
洛涯看來對這懷慵頗爲欣賞,言語間絕不吝嗇讚揚:“何止是幫了大忙,才學深厚性情有趣,百萬中挑一的選擇。”
“他性懷?”遙汀蹙起一雙好看的秀眉,想起命薄的記載。
“當然不性懷,名字在這裡,”一邊說着,洛涯手指點向文書批文的角落。
可是這也不是他的真姓名,她的記憶,還沒差成這個樣子。
遙汀轉着手中的硃筆,理了理洛涯這話,擰出幾分水分,擡眼看他:“懷慵就是我新選的那個文書吧,可是我依稀記得,他不叫這個名字纔對。”
洛涯拿起身旁几上茶盞,品了一口茶,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他既然不想說,我便當作不知,也就不去問他原因。”
連洛涯都能學會以進爲退了,原來時間真的過得太快了。
遙汀笑道:“這還真是稀奇,你也能裝起糊塗來。”
洛涯喟然:“我幾千年裡被無數瑣事煩擾,多少是非辛苦,想他人生一世,也難免有個三五煩惱事,如今既然已經死了,便是如同重新活過,也未嘗不是好事。”
奈何橋旁,這鬼眉間蕭索,執意不肯喝下藥湯,凜然堅決。
當時洛涯並不在,但是遙汀很相信,憑着洛涯的精神,絕對能夠打聽到。
傷得太深,卻又放下不得,一世的糾纏,生死相隔,便就是更名換姓,可笑懷慵二字,卻又是藕斷絲連。
情生智障,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哪方是心鄉,又是何處爲彼岸?
遙汀笑笑,奈何橋旁翻看此鬼名冊之時,還想過此鬼姓名錶字皆是極爲非凡,如今這般改了,多少有些可惜了。
遙汀把文書遞給洛涯:“幫我告訴懷慵,偏勞了。”
月彎如鉤,新月霜天。
還不是元宵節,洛涯卻突然心血來潮,在廚房中搗鼓了半天,做了好些口味的元宵,也差着鬼差給遙汀送來了一碗。
白瓷碗中放着六隻胖元宵,糯米皮用蒸煮的南瓜和成,泛着淺黃色,餡料是清一色的赤豆,砂糖擱了不少,甜的膩人。
有些文書只有遙汀方能審閱,她走了這十日,便積壓了一些,如今挑燈夜讀,雖然有些疲倦,好在有洛涯的宵夜,胃暖得熨帖,也不難過。
遙汀吃完了元宵,將食勺放在碗旁碟中,想差鬼差收了碗碟,放回到廚房,擡頭卻瞥見一襲青衫,沾着溼涼夜露,立於大殿外庭,遙汀笑笑:“懷慵,進來說話。”
被稱懷慵的鬼,舉步進了大殿內庭,躬身行禮:“屬下懷慵,特來拜見司書,謝司書知遇之恩。”
天色這麼晚,要說只是來謝恩,太無稽了。
遙汀搖搖頭,並不承他這思恩:“我並不知你,不過偶遇而已,你也不用承我的情,在這司書殿中做事,雖然規矩不多,不見得有多少的約束,但也並不見得輕鬆,文書庫中只有雲逸能幫你些忙,想必你也已經看明白。”
懷慵起身說道:“素日以來,懷慵所聞所思,私以爲司書羸弱依勢,如此聽得司書一席高論,心下甚爲歎服,竟有千古文章深意。”
遙汀忽然之間沒能收斂,笑意深沉,但眉頭卻緊鎖,眸色幽暗:“巫文書,勉強算來,我們今日也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僅僅今日數語相談,你便能聽出什麼高論深意千古文章心,這種熱烈的特意獻殷勤,想來必是有所求。”
懷慵抿脣,突然雙膝着地跪下,言語間少了方纔的隨性,多了幾分誠摯乞求:“懷慵有一事相求,如若司書能爲懷慵達成此願,懷慵必將結草銜環,爲司書肝腦塗地。”
遙汀淡然道:“腦漿一地,消受不起。”
懷慵臉色驟然蒼白,眸子縮緊,擡着一雙姣好的眼睛,直盯盯的看着遙汀。
聰明人是好,但是太聰明的人,也很令人惱。
遙汀面色如常,毫不因爲他的話或神情所動容:“懷慵,我知道你所求爲何,”說着略有停頓,看了眼面色驚訝的巫懷慵:“只可惜,我不需要你的表忠心,幽冥司中各司其職,你也只需做好本職即可,我不能應許你什麼,你既然進了這司書殿,做了一庫的文書,便是百年不可離開,你且好自爲之吧。”
遙汀這話說的有些重,懷慵身子顫了一下,低垂眉目。
夜色濃重,月彩斑駁,更深露重,空氣中泛着溼氣,地面很是潮涼,懷慵卻不肯起來,仍等着遙汀答應。
遙汀不再理他,耐心閱完最後一本文書,滅了桌案上的球形燭燈,往殿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