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門門樞吱呀一響,花廳的長窗隨風而開,一個白影從半月形廳門走入廳內,對着廳中主座的雕花靠背扶手椅躬身行禮,神色間頗爲恭謹有禮。
靠背扶手椅上坐着一個墨色身影,左邊臂彎拄在扶手椅的扶手上面,頭抵手指指節,身子微微向左傾斜,擡指揮了揮右手,白色影子這才站直身子,立於花廳當中。
白色影子從懷中取出一本文牒,上前幾步,走到了墨色影子坐着的扶手椅旁,雙手託着文牒兩角,將文牒平穩的放在了扶手椅旁的案几之上,見墨色影子微微頷首示意,才稍微矮身的退了幾步,回到了原來站立的位置。
墨色影子從案上拿起那本文牒,用手指在文牒紙張上只是一捻,便翻到了今日始於子時的通門記錄,這才又將文牒放回到案几上面,眼睛掃過巳時一刻後面跟着的那個名字,聲音疏漠冷淡:“洛涯來了?”
“是,秋意因爲去取門錄,正巧看到,不過沒有驚擾到他,只是依從主上吩咐,在他身後跟着而已,”白色影子回答時候一直頭垂地面,想着方纔白秋意和他說的事情,心中隱約覺得十分不妥,又不知是否應該稟告主上。
“非得我問一句,你才說一句?”坐上的黑色影子用手指叩擊椅子扶手,語氣中有些微微不耐煩的意緒。
“屬下不敢,方纔秋意告訴屬下,鳳族公子一路上東闖西撞,走了好些彎路,最終抓了個鬼差,用了將近半個時辰,方纔找到司書殿所在,鳳族公子直接去後院尋了司書,倒是沒有什麼奇怪,不過,秋意見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花廳長窗隨風搖了幾擺,像是受了驚嚇的兔子,不知要定格在廳內廳外,白色影子斜眼望了一下長窗,方纔繼續說道:“秋意見到了林笑川,他從副司書的房中取了樣東西,秋意離得並不算近,只是大略看見,似乎正是畢髓。”
“哦?”墨色影子挑了挑眉梢,脣角勾起一抹可怕的冷笑:“他還真有膽子繼續留着。”
白色影子正巧擡眼,見到墨色影子臉上陰森的笑意,登時身上就像被潑了冰水一般,全身簌簌抖了數下,因擔心被主上察覺而出語責備,立刻穩起心神,身子這纔不再抖動。
座上墨色影子其實早將白色影子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水至清則無魚,他也不想點破,便就等着白色影子繼續答話。
白色影子見主上只靜靜無聲,沒有說話的意思,便接着說道:“秋意因爲覺得事情略有蹊蹺,因此跟着林笑川回了他的藥閣,據秋意所說,林笑川以從副司書那裡拿了的碧髓再經提煉研製,又做出了一些碧髓,但數量不是很多。”
“依你所見,林笑川是要做什麼呢?”墨色衣衫用手撫了幾下眉梢,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聲音裡也聽不出來什麼真正探尋的意思,好似不過正和白色影子聊天,而並不是主上正在詢問屬下事情。
斂眉垂首,白色影子是一向的低姿態謹小慎微,並不敢有絲毫的逾越冒犯:“屬下愚鈍,不能知道。”
“子沐,你和秋意一處久了,也染上秋意圓滑的性子了,不像你在天界跟隨我的那些年頭,性子直爽,更是輕鬆自在些。”
被稱子沐的白色影子瞳仁收緊,咬緊下脣,將頭垂得更低,似乎因爲墨色衣衫的這一句話,觸動良多。
如今他在幽冥司中任職文書殿文書一職,不僅上有副司書與司書,且在汀蘭殿中,還有一個幽冥主,他從出生以來便效忠的主子。
他們秦家是地仙,很久很久以前,因爲參與天界上仙除魔降妖的靖江一戰,因而得領天界仙班,但因出身畢竟不甚高貴,在無處不是要求根正苗貴的情況之下,也就成了天界王族的絕對仙衛,一晃便是幾十萬年。
天界王族仙衛,雖說是所有天將當中的首領,但是說白了,就是個在前廝殺的王族奴才,諸位上仙打狗還得看主人,對秦家一族的仙衛即使有夠尊敬,可子沐卻一直爲自己的身份頗覺尷尬。
如果只是普通天將,或許還有離開天界別有它途的可能,可秦家子孫從出世起便要宣誓效忠王族,如無天族首肯或是許可,絕對不得擅離天界,否則身上法印發作,不僅是自己身受其苦,所有身上刻有同樣法印的家族親眷都難以倖免,殃及池魚。
那時法天尚且還小,兩隻白色嫩藕狀的小手不堪一握,十指蜷在一起,就如兩團小雪球,說不出來的可愛,而秦子沐卻是以屆少年,因爲不滿自己命運身世,整張臉成日的臭得難看,連笑都不笑一下,好像是尊石頭佛像。
能夠得命守衛法天,那是令多少仙衛和天將羨慕的事情,可秦子沐別說是一點感覺沒有,每每對法天奶聲奶氣的一聲聲‘子沐哥哥’的呼喚,也是懶得搭理,他腦中所認爲的職責,也就只是保證法天不摔倒磕碰而已,每日裡不知給了法天多少臉色。
後來過了許許多多個年頭,法天經過幼年、少年及至成年,不僅是長得越加顛倒魂魄,便是連性子,也是恩威並重成熟穩妥的不成樣子,幼年時候那個只知道跟在他身後的粉團,以及少年時候幫他逃離家法與他一同拼酒許他到人間遊走的主子,在成年以後,突然性子變了好多,他這個從小陪在身邊的守衛,真是覺得越來越加難懂法天。
在天界當中,能夠度過那麼一段有趣平和的時光,如果沒有法天,秦子沐恐怕是永遠都不能體會何謂快樂,當年法天正值少年時光,秦子沐也尚未成年多久,一處遊戲悠嘻,十足的坦誠相知,率性而爲。
爲了能讓自己脫離家族掌控,法天領職幽冥主時,也一起將他帶入了幽冥司中,法天知他心中所想,竟也沒有令他一定留在身邊侍候,正巧當時司書殿中文書一職空缺,而司書殿又因總領幽冥司中所有命簿文書故而十分重要,所以法天便令秦子沐留在了司書殿中,這一待下來,竟也陸續迎來送往了十多任司書,他卻還好端端的留守至今。
法天很少和他提起幼小時候的事情,那些過往在法天看來,或許稍微有些丟臉,只是想象一下,冷涼淡漠手段非常的現任幽冥主法天,曾經是一團跟在秦子沐身後跑着的粉色麪糰,秦子沐是萬萬沒有膽子提起那段能讓法天抓狂的幼年往事,而自從來了幽冥司後,法天也是一次都沒有說過,秦子沐心中十分奇怪,不知道主上這個時候說起這事,到底是存的什麼心思。
“將你拿到的那把匕首,找個機會交給林笑川,”秦子沐心中正在萬千考量,揣度着法天的意思,法天卻突然拋來了這句話,着實令秦子沐有些吃驚,不禁擡頭望着法天,神情中是全然的不敢置信。
零夜被天后宮中仙娥殺死時候,秦子沐和白秋意都在別殿審覈各殿文書之事,因爲法天突然攜着遙汀到了司書殿內,鬼衆和弘禮便有些手忙腳亂,沒顧得上好好看着零夜屍身,沒成想第二日晚些時候,一個鬼差跟着弘禮進了零夜屍身所在的房間,卻發現插在零夜胸口上的匕首竟然不翼而飛,無蹤可尋。
其實零夜被殺當天晚上,白秋意和秦子沐覺得事有蹊蹺,遂結伴偷偷回了司書殿一趟,恰巧在陳屍的房內堵到了一隻雪獸,當時他們並不知道雪獸的來歷,只見雪獸口中叼着一把匕首,白秋意心細如髮,立即從雪獸的嘴中拿下了匕首,因爲不想輕易傷生,也就放了雪獸離開,又見匕首刃上淬着毒物,便小心的包裹起來,讓秦子沐親自交給了法天。
事實上法天對一些事情早是心中瞭然,但他也不是特別想管,如若不是現在接任司書的是他放在心尖上的遙汀,或許他並不想將這事做個了斷,行棋落子,有時畢竟難得糊塗。
“子沐,如果有誰殺了我,你會如何?”法天終於不再用手指叩擊座椅扶手,可這話問的如此誅心,秦子沐盯着地面,微微晃了會神,終於明白了法天話中的意思。
“屬下明白,兩日之內,必將此事辦妥,主上但請放心,”清晰吐字,秦子沐數語寥寥,便是低下頭去,不再言語,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沒什麼話可再說。
這個世上,無論人鬼妖仙神怪佛聖,衆生有相,衆生生相,衆生皆像,總歸逃不出一個心魔,癡妄欲貪,修禪論道,克己者制勝,成也未必成佛,敗也未必成魔,境由心生,總是空念。
俯身行過退禮,得了法天許可,秦子沐轉身退出花廳,外門門樞又是吱呀一響,碎陽傾瀉下來籠罩了他的周身,將其團團包裹,竟然令他覺得暖和的有些意外,秦子沐擡頭迎着高懸在天空的驕陽,瞳孔中閃着白亮的光圈,沿着瞳仁暈染了一層又一層。
驕陽雖不似火,毫無遮擋的盯了一會兒,秦笑川覺得眼前有些白色的片狀晃來晃去,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在幽冥司中,待林笑川真正好的,恐怕也只有零夜,如自己和秋意這般對誰都是不冷不熱的,即使沒令林笑川不適過,大概也沒爲林笑川做過什麼。
終於把自己的眼睛看得有些灼痛,秦子沐方纔作罷,慢緩緩的行到一處幽僻的樹林當中,從一株松木下掘出了一個棕色的鐵箱,鐵箱埋得不淺,挖得他手腕痠疼,心中不住的埋怨白秋意,不懂他是不是在藏價值千金的珍寶。
鐵箱的四周有十把鑰匙鎖孔,要是不將十個鎖孔打開,便不能把箱子從綁縛的鏈子上拿下,秦子沐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鑰匙圓圈,上面掛了大大小小差不多將近百把鑰匙,滿頭大汗的試到日落西山,肚子也早就餓得咕咕叫,這才終於找到了對應的十把鑰匙,將棕色鐵皮箱子打了開來。
箱子中的匕首仍舊閃着幽幽碧光,在如血的殷雲映照之下,顯得不盡的詭譎森然,墨黑色的烏鴉在林子上方徘徊不去,噪雜的鳴叫如鬼魅哭嚎,肅殺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