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紙張上小字正楷端正齊整,字字都如是在等大的格子中書寫一般,竟然大小都保持着一致,完完全全是白秋意的筆跡,模仿的可謂巧奪天工,如果不是白秋意親眼見到,恐怕也不能分辨出來哪個纔是自己寫的。
法天不過只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白秋意抄的經書,掃過最後一行‘以十當百’四字之後,便將手中三十本手抄的經書放到桌案上面,雙手十指交叉於頜下,也不說話,平靜的等着白秋意解釋原委。
白秋意是以肉身得長生不老之身,雖然從未歸屬仙班,但是着實在天界晃悠了不少年頭,後來和秦子沐一起來到幽冥司中,經歷了數任司書和副司書,心性圓滑城府極深,但確實是忠心辦事沒有野心的良材,法天對他毫無擔憂,也就一直不甚在意。
仍舊將白秋意留在司書殿中,法天不是沒有顧忌,但是弘禮已經不在,如果又將極爲熟悉瞭解司書殿的白秋意調離,僅留下忠厚老實不知變通的秦子沐,法天又實在擔心遙汀會步履維艱,思量萬千,法天最終打消了開始的念頭,但是對白秋意,他也不得不有兩分防範。
狐狸性情的白秋意,昨天已被自己警告了一次,今日竟然只交了三十份應該抄寫的經書不說,還敢在每本手抄經書最後寫上‘以十當百’的要死四字,法天爲了公務一夜沒睡,本是想白天稍事休息片刻,既然白秋意自動上門找抽,他也就全將休息當消遣,陪他聊聊。
以前白秋意和法天曾經比過一次耐心,最後甘拜下風,白秋意本是以爲自己耐性已是足好,但後來不得不面對現實,自那之後,白秋意也就再沒興趣和法天比誰更爲願等,真心實義的承認自己敗北,如今想到前情往事,只好開口說話:“主上覺得上面的那二十份寫得如何?”
聽到此問,法天翻到第二十一份,對照前二十份稍加比較,卻沒看出些許差異,但白秋意既然有此一問,那便絕非平常,他近日幾天幾夜處理文書,幾乎很少停下休憩,密密麻麻的文字累得他眼睛痠疼,白秋意的字又都是小楷,法天微揉了揉發痛的眼睛,擡頭看他。
“是不是很像?屬下一直以爲我模仿筆跡天下第一,有了司書,屬下只能屈居天下第二了,”自封天下第一,白秋意一點都不臉紅心跳,迎着法天的目光,絕對不知何謂畏懼。
“白文書還真是有夠謙虛,”冷靜的看着白秋意,法天勾起嘴角笑笑,一貫的沒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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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就不想知道,屬下爲什麼要主動承認?”白秋意估摸着法天對他的容忍也要到達極限,差不多也即見好就收,打算直達正題。
按按額頭,法天從善如流:“那麼麻煩白司書金口玉言,講講明白。”
“司書幫屬下抄了二百份經書,加上屬下自己抄的一百份經書,恰好補足了主上要的三百份數量,屬下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他者也略微知道罷了,”白秋意知道法天謹慎,尤其是與遙汀相關的事情上面,更是不能有毫釐的疏忽,所以並沒繞着彎子表達想法,清楚明白的直接說了出來。
微蹙英眉,法天審視白秋意的表情,卻沒在對方面容上見到什麼特別怪異的神態,心下詳思細量,想着白秋意話中的意思,稍微有些愕然,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遲疑的問道:“白文書是有所求?”
“主上多慮了,當時要不是主上力保,屬下也不能活到今日,今日屬下說的這事,也不過是投桃報李的好心之舉,實在沒有任何不該有的想法,還請主上放心,”這番話說得柔和怡然,白秋意眼神不曾錯動片刻,坦然與法天四目相對。
白秋意的這番話固然沒錯,可他若念及一點當年法天爲他的盡力,稍稍省些事非麻煩,法天也就不會對他現今仍是猶疑不定,臨事對他總會微有防範,這個時候白秋意突然說出這種貌似推心置腹的話,法天如果是豬,說不定也會暫且相信,可惜他不是。
那時秦子沐非得要救白秋意活命無虞,從不肯爲私事開口的秦子沐,竟然也慼慼然然的向法天求救,法天也只當賣給秦子沐個交情,遂將白秋意救了下來,事後也從未聽過白秋意爲當初那事對他道謝一二,法天本就沒望着誰來承情,心中也就沒有絲毫在意,今日白秋意竟是用上如此蹩腳的藉口,也不知他是何意圖。
想了片刻,法天問白秋意道:“你是想要副司書的位置?”
白秋意淡若清風的笑笑:“屬下從未有過此意,還望主上明察。”
施加嚴刑,振以危怒,畢竟不是懷仁之法,也只能使得屬下貌恭而不心服,責打鬼差,遙汀初時只爲令弘禮不再一味專權,但畢竟萬事萬物總分兩面,如今弘禮雖已不在司書殿內,但遙汀若想在司書殿以己行立身,收服忠心纔是正道。
謙沖自牧說得容易,可是遙汀的身份一直有些尷尬,法天插手不是,不插手卻實實在在的心懷憂慮,確實有些左右爲難,不太能想出最好的解決辦法,他不是沒有想過利用這位眼前的白文書,可是白秋意一向性子難測,又着實沒什麼意欲之物,法天也就不好提出,免得適得其反,白秋意如今竟然自己主動提出,還真算得上是怪事一樁。
“既然你如此講了,那我們明白着說,”法天鬆開交疊在一處的雙手,身子微微後仰,將自己放到座椅之中:“我確實不信你有想做副司書的念頭,可是你平白無故的送給遙汀一個天大的好處,無事獻殷勤,可不是你白秋意的風格。”
“屬下從來一心向善,主上不也是因此讚許嘉獎過屬下的麼?”秦子沐雖然心思甚少,但如聽了白秋意這話,恐怕也是極爲不信,難爲白秋意竟然舔着臉皮說了出來。
法天問他緣由所求,白秋意卻總是一語帶過,似乎是打死都不想說,法天也沒樂趣和他糾纏,料想他也折騰不出什麼天大的花樣,揮了揮手,示意白秋意趕緊出去。
白秋意並沒直接返回司書殿,而是嗅着花香,散着小步,一路往轉輪殿的方向走去,臨到轉輪殿前,尋着了一個不太惹眼的角落,找了塊涼石坐了下來,望着毒辣辣的太陽閒坐等待。
司書殿中樂於八卦的鬼差其實不少,只是最近遙汀整頓秩序,鬼差間不免都有些收斂,這轉輪殿新近缺了殿王主事掌管,秉筆判官又是個沒有主心骨的存在,殿內的鬼差簡直懶到了天上,成天介吃飽了沒有事情可做,倒是散播流言八卦的極佳選擇。
等了不多一會兒,轉輪殿中便走出了一個小鬼差,四下裡東張西望,並沒注意到角落中的白秋意,見空空無誰,便連忙從懷中掏出了個花生芝麻餅,狼吞虎嚥的咬嚼猛吃,口中還不住的誇着‘好香’。
那小鬼差已經快要吃完,白秋意這才呵呵樂了兩聲,小鬼差聽了唬得一跳,趕忙東南西北各處望去,連個樹枝都沒放過,方纔看到涼石上坐着的白秋意,臉色立即白了幾層。
前些日子白秋意與秦子沐分開審覈各殿文書,這轉輪殿中來的司書殿文書,便爲白秋意是也,小鬼差別的本事沒有,倒是頗爲擅長讀人臉色,見別的鬼差對待白秋意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懈怠,便也處處謹小慎微,曲意奉承。
剛剛他吃的花生芝麻餅,是偷偷從判官那裡拿的,本以爲旁邊沒誰,可竟然是被好些鬼差懼怕的白秋意見到,小鬼差心中忐忑不安,話都說不出來,只對着白秋意憨憨傻笑,咧着一張大嘴,牙齒幾乎全都露在了嘴脣的外面。
白秋意向那小鬼差招了招手,令他過到自己身邊,拍了拍涼石的那一邊,小鬼差一時害怕,竟也忘了不可與白秋意這類職官平起平坐,便即坐到了他的旁邊,但還是傻愣愣的看着白秋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方纔一時高興,所以才樂了出來,你有什麼高興的事?怎麼也樂得這麼開心?”
小鬼差本來以爲白秋意已經識破了他偷取判官花生芝麻餅的事情,沒想白秋意竟然問起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似是與他敘着閒話而已,便沒了害怕的心機,小眼珠骨碌碌的轉了兩下,卻也沒想出好的原因圓謊,靈機一動,便將問題拋了回去:“那白文書是爲什麼這麼高興?”
不怕他相問,就怕他不問,白秋意笑着言道:“前些天被主上罰抄經書,足足要三百篇才行,”說到這裡,還擺出痛苦的神情,充分表明抄寫三百篇經書的可怕性。
小鬼差也就認識自己的名字,還是離了人世,到了轉論殿後方纔學會,一聽說和讀書寫字相關的東西,頭便是一會兒搖的像撥浪鼓一樣,一會兒又是小雞啄米般的點頭,表明自己雖然不懂,但也能夠明白,白文書被罰的事情十分可怕。
“後來啊,幸虧司書幫我寫了兩百篇經書,加上我自己寫的一百篇,這才湊夠了三百篇的數目,我纔在主上那裡揭過了這事,好險好險。”
遙汀接任司書殿司書一事,既然能在天界鬧得沸沸揚揚,那幽冥司中便自然不在話下,小鬼差不敢在白秋意面前多說司書殿司書閒話,可小腦袋瓜子可是沒有閒到,心裡添油加醋的想了一番措辭,打算回去好好的給其他鬼差講講最新出爐的新鮮八卦。
既然目的已經達到,白秋意也就沒心繼續留在這裡,看了眼小鬼差手中剩下的那小塊花生芝麻餅,笑着讓他趕緊吃完,也就起身離開,往司書殿的方向迴轉。
直到目送着白秋意折轉過轉輪和司書兩殿間的假山河渠,小鬼差這纔將剩餘的餅吃了下去,待將手上的餅渣拍落,周身看了一看,發現沒什麼問題,這才風風火火的跑進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