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之所以如此擔憂,是因爲霸酒不同於一般酒釀,其濃度極高極純,普通人飲用之時都需要把濃度調和,一天喝一杯霸酒都尚且使人顛倒晨昏,更不用說像白浚衡這樣喝法了。
“無妨,”白浚衡卻是滿不在乎地一笑:“我若不是每天一埕霸酒,怕早已死在別人的毒藥之下了。”
此言一出,殿內衆人都禁不住一顫。
那兩名侍候白浚衡的美姬更是臉色蒼白,神態有異。
“怎麼了?柔兒、嵐兒,”白浚衡斜眼掃去,語氣關切,“你們可是不舒服?”
說罷,便擡起冰柔的下頜仔細端詳。
“侯爺,柔兒沒事。”
那美姬臉上不自覺地浮上一層紅暈,羽睫垂下,不太敢與白浚衡對視。
白浚衡輕聲一笑,隨即放開了她,又轉而問道:“嵐兒,你又如何?”
“嵐兒也沒事,讓侯爺過慮了。”
“你們倆沒事便最好。”
白浚衡仍是脣角帶笑,一雙如水眼眸蘊上碧色。
但,看在冰柔和冰嵐眼中,卻感覺如墜冰窖。
她們二人雖跟在白浚衡身邊良久,然而卻從未將眼前風流閒散的藍衣公子看個清楚透徹。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着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暗地裡布着什麼樣的局,縱使他極度寵愛她們,常常將她們帶在身邊,但是卻從不讓她們侍寢。
二十三的風華年歲,卻至今仍未娶妻,外人皆道涼笳侯年少多情,府中姬妾無數,但,只有最親近他的人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世人只看見他的表面,然,她們自問熟悉他這個人,到頭來還是什麼也看不清!
也是,一個權傾天下的大國執權者,若只有這幾分能耐,又何談揮兵天下、濺血沙場?
“探查墓穴之事又如何了?”
白浚衡繼續問道。
“已按照少主的吩咐,派人進墓穴之地仔細探查了。”
“好。記住,讓他們不必深入調查,免得再次像明豐那般中毒,只需知道各墓穴明確的方位與大小便行。”
“謹遵少主吩咐。”
清夜向着白浚衡一拱手,尚未告退,便又聽到外面有人來報。
“侯爺,月夜有事稟報。”
“進來答話。”
“是。”
門“吱呀——”一聲再次開啓,只見一人身穿暗黃衣裳,一身風塵氣息撲面而來。
那人摘下頭上斗篷,露出一張鋪滿沙塵的黝黑臉容出來。
“哈哈,月夜,似乎讓你去追蹤他,有點難爲你了。”
白浚衡瞥那名男子一眼,示意旁邊的侍女斟一杯茶水給他。
“少主,你就別取笑屬下了。”
月夜也不忸怩,取了茶水一飲而盡。
他在黃沙之中跟蹤了他數天數夜,從北沙漠一直往南,雖不是寸步不離地跟着,但是要準確掌握他的行蹤又不被發現,還是夠嗆的了。
白浚衡也不急着問冷夜,只調整了坐姿,再次倚在冰柔的懷裡。
編鐘之聲依舊,酒香混合着茶煙,公子美人,徒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景象出來。
良久,待月夜緩過一口氣過來之後,白浚衡才幽幽睜開水眸,望向他。
“讓少主久等了。”
月夜先向白浚衡拱手道歉,再然後娓娓道出這幾天所得到的線索。
“從趙泫塵這幾天的動態來看,屬下認爲他應該南下。”
“帶了多少人馬了?”
“不多,就十餘人。”
“繼續說下去。”
冰嵐又倒了一杯霸酒給白浚衡,酒香四溢,濃烈,令人心生畏懼。
“屬下看他們的陣勢似是很急,來往之人無一不避其鋒芒。”
月夜看着白浚衡將那杯霸酒一點點地喝下去,只感覺自己的脾胃也在灼燒,他的眼角跳了跳,黝黑的臉容閃過一抹痛心。
“聽聞他的母親似患了嚴重的病?”
“據至今所得的情報所知,確實。倒不知他帶着一隊人馬要去哪個國家。”
“若要求醫,你會去哪裡?”
白浚衡漫不經心地問道,一杯霸酒再次見底。
也只有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才這麼小心,他才喝這霸烈的酒。
雖早已習慣這霸酒的烈度,然而每每入口,心中總會慼慼然。
“若是屬下的話,會去出雲國的歧雨谷。”
月夜稍思片刻,便答道。
“嗯,”白浚衡點頭贊同:“那你說明智如趙三王子,會去哪裡?”
“也會去那裡。”
宮殿中有片刻的寂靜,白浚衡並沒有立即出聲,而是執起冰柔的一束青絲細細把玩,或坐或站的衆人皆不敢作聲,只垂了眸,等待着指示。
這種無形至窒息的壓力令他們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白浚衡卻仍是慢悠悠地掃他們一眼,這纔開聲問道:“逆天的情況又如何?”
“途中趙泫塵的人馬曾與逆天的人馬相遇,”月夜回憶着當時的情況,然而雙方人馬都沒有作過多的糾纏,只打了個照面就各自離開了。”
“如此?”
白浚衡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心思百轉。
自五十年前御風國被
雪幟國驅逐出境在西北陸地建國之後,南北沙漠兩個政權便時有衝突,因是雙方都有意爭奪這荒瘠沙漠有限的資源,是以,沙漠之地也是時有硝煙瀰漫,現如今,本由逆天執掌的南沙漠政權又被白浚衡一舉奪去,更是加深了他們之間的矛盾。
逆天並不是不想奪回南沙漠政權,只是不久前經過與雪幟國白虎軍的一場惡戰,早已元氣大傷,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再來一場戰鬥。
對他們曾經的領土尚是養精蓄銳,更不用說對待有“沙漠之狼”之稱的趙泫塵了。
白浚衡雖沒有見過逆天其人,但是聽聞此人生有一雙顏色罕見的眸子,身長七尺,騎一匹幽黑大馬馳騁大漠多年。
可惜,如此人物遇上同是少年成名的白浚衡,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清夜和月夜都習慣了他們少主在舒逸澹笑之下隱藏的鋒機,修削指間所蘊含的力度,又是經過多少鍛鍊才能得到?
世人都認爲澤淚宮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但是又有誰知道他們新任的家主甫一上位便在暗地裡不遺餘力地重整這個曾經叱吒一時的暗系組織,爲的是……
哎,他們少主要考慮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即使他們是他的下屬,但是仍舊不能想清他有多少事情要詳細籌謀。
這個置於世人眼皮底下的高位,又豈是易坐的?
所有的辛酸與心酸,唯他一人才能清楚品味。
“少主,既然趙泫塵去的是歧雨谷,你說我們用不用安排人手去保護卿詞姑娘?”
清夜試探問道。
“蘭燼公子可是出了歧雨谷了?”
白浚衡放開冰柔的長髮,轉而從懷中拿出一個米白香囊出來,正是卿詞在歧雨谷中臨別之時送予他的寧神香囊。
“是的,根據他的行程似乎是回出雲王宮。”
“出雲王宮裡可是出了大事?”
白浚衡將香囊攤在手上,看着那上面繡着的點點白梅,脣角笑意更加折人心腸。
“是的,貌似是出雲國國主的病勢又嚴重了。”
“嗯,”白浚衡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如此,咱們先按兵不動,若趙泫塵真的能把卿詞帶出谷來咱們再行動。”
“是。”
“你們都退出去吧。”
樂曲之聲依舊徜徉殿中,白浚衡卻沒有再倚在冰柔懷中,而是坐直了身子,仔細端詳手上的香囊。
這是她唯一送予他的物什。
香囊散發出來的白梅冽香一如她身上的味道,不濃不烈,卻帶着令人不自覺沉淪陶醉的魔力。
“少主,你,很喜歡這個香囊?”
冰嵐的語氣有些許遲疑。
“對,”白浚衡瞥她一眼,繼續說道:“這是她送給我唯一的東西。”
“那個卿詞姑娘究竟是怎樣的人啊?”
“她是我見過最奇特的女子。”
白浚衡如水的眼眸愈加溫柔,從冰嵐的角度望過去,那雙漆黑眸子像蘊了深層海水那般純淨,卻,泛着微瀾。
“你會娶她嗎?”
冰嵐小心翼翼地察他的表情,仍是問了出來。
白浚衡睨她一眼,復而一笑,他撫了撫她的長髮,“嵐兒希望我娶她麼?”
“我……”
冰嵐眼神有些許躲閃,支吾了許久之後,終是扭過頭去:“嵐兒不知道,少主,你問問姐姐吧。”
“若是少主真的喜歡那個卿詞姑娘的話,那就娶吧。”
冰柔接口道,語氣平緩,聽不出感情。
“哈哈,”白浚衡長聲一笑,繼而笑意一收,“你們姐妹倆侍候我多年,縱使我將府中的姬妾全都遣散,也會將柔兒和嵐兒留下的。”
說罷,便意味深長地望她們一眼。
目光是說不出的曖昧與多情。
那對雙生姐妹花聽此一言,把頭低得更深了。
滾滾黃沙驅不散熾熱瀰漫,烈日高陽,望不斷天涯咫尺。而遠在幾千裡的歧雨谷卻是一片花香鳥語,微風飄拂。
“清如,關於剛剛那幾個病症,我還有些許不解,能不能再解釋一遍?”
一名身穿青衣寬袍的男子從裡屋追上正緩慢滾動着輪椅的白衣女子,暖日在他們身後灑下柔光,女子金眸中的碎影愈發璀璨。
顏箏驟然碰上她瀚蕩的眼神,有些許狼狽地轉過頭去。
“可以啊,你來清淚閣吧,我再一次詳細說與你聽。”
卿詞答道。
儘管顏箏比卿詞大上數年不止,但,遇上醫學上的疑問與難題,他總會虛心請教她。
“真不好意思,令你操勞了。”
顏箏語帶歉意。
“顏箏,你我共事如此之久,又何用說這些話呢?”
卿詞不以爲然地瞥他一眼,“歧雨谷世世代代都是醫谷,咱們這些生活在谷中的醫士更是要經常互相交流,才能使醫術更加精進,又何來有‘操勞’之說?”
“也是,”顏箏低頭一笑,“是我多慮了。”
平時卿詞極少一次說這麼多話,今天,卻是個例外。
她應該是知道自己有這個心結良久,所以藉此機會特地來開導一下自己。
心中突然漫上一絲甜意,明明在外人面前如此清冷淡漠的一個女子,卻擁有一顆時刻爲人着想的
心。
這也是他,不奮不顧地,留在歧雨谷的原因之一。
“只是將顏箏你強行留在谷中,也真是難爲你了。”
卿詞似嘆息了一聲。
“原本以你這個年紀,也應該要成家立室吧,”她瞥他一眼,“可是……”
“我是心甘情願地留在谷中的,”顏箏一口打斷她的話,他看定她,“因此,別對我說這些話。”
“那好。”
兩人對視良久,卿詞忽而嘴角一鬆,露出一痕淺薄笑意,“我們繼續走吧。”
清淚閣一如往日,白梅落英繽紛,不似人間。
時已值深夜,花香幽明。
“嗯,這裡我都明白了,”顏箏點點頭,他看了牆角的玉漏一眼,說道:“想不到這麼快又到子時了,清如,你便早點歇息吧。”
“好。”
卿詞稍稍頷首,一雙金眸卻絲毫沒有睏意,“顏箏,你也早點回去吧。”
然而,顏箏尚未出清淚閣,便被迎面進來的綠依撞了個正面。
“綠依,何事如此着急?”
“小姐,方纔漾華讓我來告訴你,歧雨谷外貌似有一行十幾人聚集在一起,看他們的樣子似是來闖谷的。”
綠依語帶急憂,緊盯着卿詞不知所措。
卿詞面對着綠依的驚慌,卻是鎮定一如往常,“谷中機關衆多,且景闌在臨走之時已佈置了諸多暗士守護歧雨谷,因此,你不必如此擔心。”
這一番話令綠依赫然慚愧,跟在卿詞身邊這麼多年,仍是沒有學到她身上半點的淡定從容,她低了頭,站回卿詞身後。
“清如,我先在這裡等着,看看是什麼情況。”
“不……”
卿詞本想一口回絕,但看見顏箏目帶擔憂,且有一股倔勁,也就改口道:“如此也好。”
顏箏看她一眼,僵硬的脣角稍稍上揚。
下弦月黯,風高不明,前方隱有霧靄深深,濃稠得像綃帳千重。
離谷口不遠處從前到後排了一行十數人,皆身穿墨黑武士服,頭蓋寬大斗篷,只餘一雙雙精光四溢的眼睛露在外面。
乍一看,似在大漠草原上伺機而動的狼羣。
“嗒啦——嗒啦——”
有馬蹄之聲從前方響起,緊接着一匹快馬疾馳而來,一名黑衣男子下馬來報:“稟報三王子,前方確是歧雨谷的入口,只是看裡面迷霧重重,似是有極多的機關陣法,你看,咱們……”
“照常入谷,不得有誤。”
領頭的玄衣男子居高臨下地瞥他一眼,僅是這輕輕一瞥,便令那名稟報的男子不敢再噤聲。
馬鳴長嘶,劃破無垠天際,玄衣男子一策馬鞭,便當先帶頭衝了出去。
塵土飛揚,樹動草伏,縱使身在暗夜之中,益追仍能清晰看見那人狂傲不羈的衣袂,一如那人的眼神,邪肆倨傲。
良久,待原地上空無一人之時,他才反應過來,立刻縱身上馬,跟隨着他們一同進入谷中。
馬蹄之聲踏在地上,落於無形。
谷中濃霧更甚,那霧似乎極重,低低徘徊在衆人足下,不上不下,宛在雲端。
玄衣男子稍稍放慢了速度,細細思辨着谷中的方向。
只見四周暗黑無邊,不見高山,不見樹木,就連那殘月也隱在重重烏雲之後,不見天光。
面對着如此異境,趙泫塵已經知曉他們進入了對方所佈的陣法之內,又一痕冷笑泅開在脣邊。
身後衆人不敢落下一步,緊緊跟在他身後,然,還未前進多少,便聽見有男子的慘叫聲傳來,惶恐至極。
“啊!別!別勒我!啊!別!”
說話之人呼吸急促,仿是被惡鬼纏身,令人不禁身心一顫。
“益追?你究竟如何?”
另有一名黑裳男子打馬走至益追身旁,風高月黑,根本看不見對方的詳細情況。
“後方何事?”
趙泫塵稍稍往後回頭,問道。
“回三王子,益追不知被何物所纏,正在馬上胡言亂語。”
甫一說完,身後便又有數人與益追一般說出同樣驚慌的話語出來。
趙泫塵劍眉微蹙,打馬向後面走去,只覺原本瀰漫在馬下的濃霧突然漫了上來,霧涼露重,縈繞周身,本是無形的霧氣卻像瞬間長出萬千手臂般緊緊纏縛着身體,如樹上藤蔓,不斷往上延伸——
腰間、胸膛、肩膀,再到喉嚨!
那霧,簡直想要將外來之人束縛至死!
越來越多的慘叫聲從暗處傳來,趙泫塵卻是鎮定如初,冷酷脣邊噙着一抹似嘲似諷的笑意,眼看着那霧靄纏繞至脖頸之間——
他突地飛快擡手拔出身後的烏曉劍,闃冥黑亮的劍身,卻於幽黑中斬斷一切虛幻迷像。
“啊!別靠近!別靠近我!”
慘叫之聲越加頻繁,趙泫塵再次揮劍,堪堪削過被纏縛之人的脖頸,濃霧遇上肅殺劍氣,猛然散退。
“別驚慌,眼前一切只是幻象,自己拔劍斬掉混沌吧。”
趙泫塵圍着衆人走了一圈,劍尖氣勢微凜,漆黑劍身卻綻出精光,於這肆虐的黑暗中給予衆人一絲堅定的安慰。
“是!”
衆人高應一聲,有着沙漠漢子的豪邁粗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