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子



篝火如蛇,美人如孽,醇酒如甘,情^欲氣息橫陳。

空地之中,三兩壯漢上身赤膊,正上演着一幕又一幕力量之間的對峙,歡呼如潮,圍觀喝彩的人看見場中之人被打得口吐鮮血,嘴角崩裂,仍是無動於衷。

只於下一個瞬間被打敗之人便被其他人強行踢走,繼續如火如荼地進行着蠻橫的角逐。

這是一個血與火的世界,人們的慾望瘋狂地燃燒着,勝了的就能得到珠寶與女人,而輸了的就只能被別人恥笑,更甚者,由此丟掉性命。

沙漠之中的強盜土匪集團往往是在夾縫之中生存着,他們需要強者,他們需要永遠屹立不倒地活下去,因此,除了要使自己變得更強,他們別無他法。

弱肉強食,便是這個世界的法則。

卿詞實不想再看見場中殘忍的鬥毆與靡亂的風情,她側了側頭,也不吃麪前逆天爲她精心準備的菜餚,只靜靜地坐在原地,看不出任何情緒。

“怎麼不吃了?難道這菜不合你心意?”

這個沙漠之中首屈一指的沙漠頭子今晚難得的柔情,對於白衣女子對自己冷淡的反應也不發怒,只定定地盯着對方映滿火光的淺金色眼眸,神思無限。

“你看夠了沒有?”

卿詞饒是鎮靜,也被此人奇怪的舉動所惹惱了,她以爲自己被對方抓過來必逃不過嚴刑酷打或是像場中那些女子那般被人任意褻^玩,想不到他做什麼都會將自己帶至身邊,且形影不離。

這樣的感覺令人感到詫異與不安,雖則此人並沒有對自己做出越軌的行爲,且好心地命他的女奴幫她替換衣裳,包紮傷口,送上湯藥,這一切的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卻令人不得不起疑心。

“你抓走我究竟有何目的?若要我醫治病人,你大可隨時提出,我亦會盡力醫治……”

“你懂醫?你是醫師?”

逆天顯然很驚訝。

“是。”

“那麼爲何你的腿?”

“幼年寒氣入侵肺腑,逼不得已將寒氣轉移至腿上。”

“既是如此,可有辦法恢復健康?”

“只要集齊十樣藥物便能醫治。”

“可有人幫你收集?”

“有。”

卿詞輕聲吐出一個字。

她冷麗的眉梢突然變得柔和起來,有一絲笑意沁入眼中,“我的雙生哥哥爲我奪藥。”

“你的雙生哥哥?你有哥哥?”

逆天的神色看起來非常古怪,古銅麥色的臉上繾綣着驚疑不定的神情,他緊緊鎖住卿詞的金眸,也不作聲,只與對方潛默對視。

卿詞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入了對方深棕色的眼眸之中,那裡正蘊着一泓火,熊熊燃燒着自己映於對方眼中的倒影,她於那一瞬看見了對方瞳孔深處閃出金色的異光。

卿詞一驚,以爲自己看花了眼,再望去時,那抹異光已經失去了蹤影。

逆天似乎沒有發現卿詞一閃即逝的異樣,他只是繼續問道:“你哥哥也是金眸的嗎?”

卿詞搖了搖頭,“不是。他是黑眸,只有我和父親是金眸,他大概是遺傳了母親的眸色吧。”

“哈哈。”

逆天低聲一笑,笑聲是透着些許孤獨蒼涼,“你……你父親母親還健在嗎?”

“……”

卿詞沉默半晌,微抿的脣線失去了瑩潤,“我的雙親於我六歲之時被人殺害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哥哥存活下來。”

“是如此?”

逆天驚遽,想不到眼前白衣女子有如此慘烈的過去,“那麼你的腿也是?”

“是。”

卿詞閉了閉眼,艱難地吐出一字。

逆天心中一片窒息。

他以爲他自己是最苦最累的一個,他以爲他自己是被雙親拋棄而被人販子賣至茫茫沙漠,他從小便是在殺戮與暴力之中長大,他不知自己的家在何方,他不知自己的親人在何處,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否有兄弟姐妹。

想不到他竟在機緣巧合之下遇上了她,與他同樣有着異色雙眸的白衣女子,只是她的身體實在是孱弱了一點,他簡直不敢相信她除了有腿疾之外,還有嚴重的心疾。

那日日夜夜糾纏於心的疼痛她又是怎樣撐過來的?

逆天不敢想象,也不願想象,多年來積在心中的苦惱與鬱氣於聽見白衣女子口中之話時煙消雲散。

因爲,他雖然沒有了至親的疼愛,甚至連他們的顏面都沒有見過,但他起碼是健康的,他起碼能隨心所欲地活着,雖則南沙漠政權被雪幟國奪了,但只要他有兵力在手,假以時日經過一番謀劃必定能將南沙漠的領導權奪回。

在此之前,他還是想聽聽白衣女子這二十年是怎樣過來的。

“你哥哥對你好嗎?”

他又問道。

卿詞本想脫口而出,但總覺得他們之間的對話很不對勁,爲何這個沙漠頭子對自己的身世這麼感興趣?

他們明明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她明明是被擄來的階下囚,但由此至終,他都沒有用俘虜的待遇來對待她。

場中又爆出一陣歡呼聲,汗腥烈酒充斥於空氣之中,久久不能消散。

卿詞毫不忌諱,直直地掠入對方似有異光的眸底,“爲什麼?”

逆天一笑,她果然是起疑心了,罷了,讓她知道亦是遲早的事情,與其一輩子瞞着她,倒不如來說個痛快!

只是不知,她口中所說的哥哥對他自己的身世瞭解又有多少,而他爲什麼一出生便被賣來這裡,這,更是無從得知。

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個謎。

任憑他多番打聽,抽絲剝繭,都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他甚至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連自己的祖籍在何方也不知道,他的人生是在狼窩裡不斷打滾纔可能活下來的,若不是力量足夠強,他早已命喪黃泉。

“你叫什麼名字?”

他問道。

“你還有問階下囚名字的習慣嗎?”

卿詞反問。

逆天挑了挑眉,只挽了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流露出的神情竟有兄長般的慈愛。

這令卿詞更加疑惑不定。

“作爲醫治你的報答,不是連個名字都不肯告訴我吧?”

竟然對自己打出人情牌?

卿詞自知再辯駁下去肯定沒什麼好果子吃,也不忸怩,“敝姓霍,名卿詞。”

“霍卿詞嗎?”

逆天眼底滑過微小的亮光,“那麼你哥哥呢?”

“霍景闌。”

原來這纔是他真正的名字,逆天的瞳仁轉了轉,又是一笑:“好名字。看來你們的雙親很有文化。”

卿詞一聽,隨即覺得無語,此人問了自己這麼多問題,到最後只無足輕重地得出了一個沒用的結論?

這個人是存心玩兒我麼?

逆天似看出卿詞心中的鄙夷,“怎麼啦?我這樣說你不高興?”

“你究竟有何目的?”

她仍是咬住這個問題不放,一心想要知道對方的意圖。

“卿詞。”

逆天的語氣嚴肅起來,深棕色的瞳眸底處金光閃耀,隱隱蓋過了原來的眸色。

他緊緊盯着卿詞淺金色的瞳仁,說道:“若我纔是真正的霍景闌,你是否相信?”

“轟隆——”一聲爆響,場地中央的篝火突然向着虛空竄出好幾丈,火舌舔舐着卿詞的聽覺,她只覺耳膜深處“轟隆隆”地震動,耳鳴不斷,一雙淺金色鳳眸睜得死大。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卿詞心臟無端急跳起來,突如其來的揪心之感攥得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然而此時此刻,她的神志仍是清晰得可怕。

逆天看了她一眼,察覺出脣色發白,清鬱眉間似結了一層霜,他忽地有點不忍心再說一遍,但手臂上傳來的冰涼觸感令他感覺到對方心中的堅持。

他緩緩啓聲:“我應該纔是你真正的雙生哥

哥,霍景闌。”

臂上微涼的溫度剎那消失,卿詞頹然放手,只垂了眸,掩蓋住金眸暗色。

“這沒有可能,沒有可能的,我明明和他長得那麼相似,而我和你根本就不像,我們不是雙生子嗎?爲何現在會如此荒謬?”

“你應該看見了我的眼睛其實不全是深棕色吧?還是偶有點金色的,當年將我賣掉的那個人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硬是將我瞳仁的顏色遮蓋住,到我後來發覺了也不知該如何消除了。”

逆天並不逼迫卿詞立即承認他們之間是真正的兄妹,他只是平靜道出他的生平,一個一出生便被賣掉的男嬰。

又有誰能體會到他的孤獨與無奈?

從不知自己是誰,從沒見過自己的雙親,眼睛又無緣無故地變了色,好不容易重遇回自己的雙生妹妹,她竟然不願意承認自己這個哥哥。

他這一生還真是戲劇性啊,一個又一個的玩笑接踵而來,好不容易從那些兇狠殘暴的沙漠匪盜中脫穎而出,得到狂刀的信任,接手了南沙漠政權,到頭來又因爲雪幟國的干涉,而被逼狼狽出逃,流浪滾滾大漠之中,做盡殺人買賣。

他這一生,過得又有何意義?

他挑了挑脣,嗤笑一聲:“你不願意承認我這個哥哥也罷了,我只想聽聽我的母親與父親究竟是什麼人,他們又爲何而死?”

卿詞沉默良久,始終緊蹙着修眉,拼命思索着逆天所說之話的真實性。

她知道有一種藥草混合上鉛合粉可以使人的眼睛永久地變色,而被施用之人原本的眸色只能藏於瞳仁深處,像影子一樣存在着。

但他的說法實在是荒謬,以魚落國後的手段,若她想殺一個人,又何必要那麼大費周折,將他輾轉賣至大漠之中,讓他繼續存活下去?

若他纔是自己真正的雙生哥哥,那麼他呢?

那個自己叫了將近二十年哥哥的紅衣男子,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

他可知他自己的身世?

想來他應是知道的,爲了報仇,爲了徹底剷除那個妖婦,他又豈會不將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調查清楚再行下手?

只是倒不知他是何時知道,爲何知道了又不告訴自己?

這真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她倒寧願相信逆天是她真正的哥哥,若真的是如此,那麼她埋在心中的那份曖昧不明的期盼是否會實現?

她其實不想什麼,她只是想再見到他,只是想再看見他爲自己擔憂苦惱的樣子,她其實很依戀他的溫暖,很依戀他的笑容,如此魅惑亂世的男子心甘情願地待在她這個殘廢身邊。

而且,毫無怨言。

她應該要感激他的,感激他自幼便肩負起照顧她這個不成器的妹妹的責任,感激他十年來無微不至的照顧,感激他分擔了自己心中那份永不磨滅的哀傷。

因此,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沒有欺瞞自己,她永遠都會當他是自己的哥哥,霍卿詞於這世界上的至親之人。

思及至此,白衣女子鬆了一口氣,緊鎖的眉也鬆了下來,她重新擡眸看向逆天,“雖不知你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但我往後會親自問他,來證實你所說之話的真實性。”

逆天想不到卿詞的思維變化如此迅捷,能讓她這麼快便定下結論的,她必然是十分信任她的“哥哥”。

既然再問她的身世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倒不如瞭解一下那名被她極度信任的“哥哥”的事蹟也不錯。

“你的雙生哥哥究竟是什麼人?”

他問道。

“他麼?”

卿詞的語氣有些許飄渺,眼神也變得遊離起來,“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們十數年相依爲命,早已不分你我了。”

“是這樣嗎?”

逆天想不到她對霍景闌的評價如此之高,倒越來越想見她的“雙生哥哥”一面。

只是他不知,他們竟是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夜已深,篝火漸滅,冷風拂過流沙,月漸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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