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骨恨(二)



許沉沙的眼神有些許閃縮,她看着那兩名男子步步逼近,身上卻是動彈不了半分。

雙腿之上突然傳來尖銳痛楚,她伸手摸去,每摸腿上一寸肌膚,那處地方便僵結得越快,且那冰寒徹骨之感似會蔓延,她的指尖也如同罩了一層寒霜。

“我勸國後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紅衣男子挑脣一笑,也不看魚落國後面容扭曲的樣子,只端了桌上的那壺茶澆滅了玉爐裡的薰香。

他似乎極度不喜這大殿中的氣味,薰香雖沒有毒,卻有麻痹對方知覺的成分。

一室濃霧霎時被驅散了不少,殿中衆人的面容亦逐漸清晰起來,霍景闌這才轉過身來,長眉微揚,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榻上夫人痛苦痙^攣的表情。

“你究竟是誰?”

許沉沙看着紅衣男子魅惑不羈的面容,心臟一點點地冷結下來。

十四年前自己在王宮之中下達絕殺命令的一幕仍歷歷在目,那晚她所派出的暗士大部分都完整地回來覆命,手裡還提着霍御行的人頭。

雖則看不見他們一家五口全部的人頭,但從種種證據看來,他們一家五口必死無疑!

原以爲沒有了後顧之憂,想不到今天卻有此早應該死去的兩人還立在自己的眼前。

那一襲鮮妍的紅衣是那麼的礙眼!

“我是誰?”

霍景闌冷笑一聲,重瞳深處光影變幻,掩在心中多時的恨意早已麻木。

“國後,你真是善忘啊!我就是十四年前你痛下殺手要殺死的霍御行的兒子霍景闌啊!”

紅衣男子一字一頓緩緩吐語,面容波瀾不驚。

大殿之中卻有一瞬的沉默。

唯身邊的滔天大雨震耳欲聾,驚雷劈裂天地,亦將掩藏在腐土之下的醜陋真相翻陳開來。

“哈哈……”

榻上婦人徒然大笑出聲,笑聲譏諷隱帶一絲憐憫,絕美的容顏不再明豔,絲絲瞬間長成的皺紋似淬了毒般砭人肌膚。

“霍景闌,霍景闌,可笑,真是可笑!”

魚落國後在榻上笑得前仰後合,霍景闌始終不動聲息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瘋狂的舉動。

離紅衣男子身後僅一步之遙的冷簫微微闔了闔目,他看着霍景闌不知何時經已繃緊的脊背,心中有一股難言的悲哀逐漸渲陳開來。

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他其實亦知道他什麼都知道,深謀睿智如蘭燼公子,他又豈會不將事情的箇中緣由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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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真相,這事實實在是令人難以啓齒,有誰想到當年一個小小宮奴的報復手段會將日後這盤艱辛詭異的棋局徹底打亂?

人生就是如此無常,命運便是如此作弄別人,冷簫暗歎一口氣,只感到筋疲力盡。

而他,這個處於事件漩渦當中的男子,又將如何面對眼前的滿目丘壑?

“霍景闌,霍景闌……”許沉沙瘋魔似地念着這個名字,她情緒赫然一個激動,生生從口中吐出一口鮮血出來。

她伸手捧着那口自己吐出來的熱血,喃喃自語:“霍景闌,霍景闌,你可知爲何你沒有繼承你父親於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金眸?那只是因爲你根本不是那人的兒子!真正的霍景闌早已在出生之時被我的一個宮奴偷偷他地拿去了喂狗!”

“剁碎了去喂狗!哈哈——你們都想不到吧?你那個可憐的‘母親’,也是被一刀斬落頭顱了吧?那個愚蠢的女人,自以爲我真心對她好,卻不知我是在套她的關係,只可惜,到最後竟讓她聰明瞭一遍,怎樣問她都不肯說出離開出雲王宮回去哪裡。害我浪費了六年的時間去尋找你們一家的下落,真是可恨啊真是可恨——”

黑亮青絲染上雪霜,光潔額頭蔓延上皺紋,絕麗容顏不再,那雙曾經勾魂攝魄的明眸不知何時變得死灰,許沉沙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僵冰之寒已自雙腿延續至腰間,她覺得很冷,嬌小的身子篩得像米糠,這樣一副遽變的模樣落至衆人眼底,都化成漠然,他們安靜地立於原地,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在做着無謂的掙扎。

“救我!救我!給解藥我,你們想要什麼,本宮都可以無償給你們!救我——”

許沉沙到最後終於忍不住身上的劇痛,她的雙腿早已動彈不得,卻清晰地感受到腿上傳來的致命痛楚,那麼的噬骨,那麼的剜心,直逼得她伸出雙手拼命捶打雙腿。

“你知道嗎?魚落國後,你現在所受的痛楚其實不及我妹妹每天所受的百萬分之一,你是否知道你當年對我們一家所造成的傷害?就算將你斬殺數十萬次,剁成肉醬喂狗,都難解我心頭之恨!你說我母親愚蠢,其實最愚蠢的是你,最無知的也是你——”

霍景闌徒然跨步湊近魚落國後的耳畔,輕聲道出一句,直嚇得榻上婦人眼眸大睜,幾近震驚錯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紅衣男子。

她緩緩伸出早已乾枯似斷枝的右手想要描摹那張和他有數分相似的魅顏,一滴滾燙的淚落至紅衣男子的手背,怪不得她第一眼看見他時便覺得他異常熟悉,怪不得她第一眼看見他時便想起了那個人,想起了那個埋在她心中二十餘年的人,原來是——

指尖還未觸及俊顏,紅衣男子便一

個旋身退至幾步之外,他的瞳仁之中絲毫不掩厭惡與嫌棄,似乎被她碰了,便會染上她的冰寒,魚落國後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指尖,神情於一瞬呆滯下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點?”

她絮絮不斷地說着,苦澀雙眸像燃盡了油的殘燈,一個本是擁有傾國美貌的婦人卻於不夠一個時辰的時間蛻變成七八十歲的老人,真不教人不唏噓!

“你們究竟用了什麼方法逼宮?”

許沉沙眸中突地綻放一絲光亮,她有些許驚慌地看着霍景闌,生怕他真的找了那人幫忙。

“這一點,自不用國後你操心,你就乖乖地留在原地,好好地嚐嚐‘寒靈珠’的噬膚之痛。”

“你莫不是找了楊不凡的幫助?”

許沉沙深知自己凶多吉少,她疑惑道出心中所思,卻不想聽到紅衣男子口中道出確切的答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的話——”

許沉沙還想將埋於心中的秘密說與霍景闌聽,只因這名紅衣男子是她的——

然,她一個重要的字眼還未吐出,便突覺寒冰席捲上來,攥緊了她的心臟。

她不甘心地看着紅衣男子,右手變得烏黑,死死睜大的眼睛紅絲暴出。

“楊不凡是——”

“國主駕到——楊將軍到——”

一聲尖音打斷了殿內衆人的思路,魚落國後無力地盯着那個身披戰甲、所向披靡的中年男子,她觸到了他的笑容,那人眸底閃爍着得逞的笑容,伸出的右手終於自半空緩緩落下。

這一刻,她明白了一切。

由此至終,都是他要殺她,都是那個人一手安排下來的好戲,她歷經千辛萬苦從一個小小的孤女奮鬥成權傾一國的攝政之後,佈下的暗線勢力無數,爲何最後還是敗在此人手上?

他也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而已,爲何自己多年來的心血竟會一朝喪?

爲何自己到頭來還是被權力慾望衝昏了頭腦?

爲何自己到頭來要死在他手上?

死在自己的親生骨肉手上?

且,到最後一刻,她才知道他的存在?

wωω ●TTkan ●¢ o 她到頭來,也只是一顆棋子而已。

榻上婦人的視線最後定格在紅衣男子身上,那裡深深地倒映着霍景闌的身影,縱使失去了本來的生氣,仍以一種倔強的姿態面對着自己。

死了,她終於死了,數年以來的籌謀與佈局終於得到了回報了,但爲何卻沒有大仇得報之後的狂喜與激動?

只因死的那人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他霍景闌真的不知可喜還是可悲。

他閉了閉眼,只覺得自己的身與心是徹頭徹尾的悲,這麼沉重的事實,這麼荒唐的真相,從查出這件事的真實緣由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回頭路。

無論是對他自身,還是對那名他一生摯愛的白衣女子來說。

冷簫在外漂泊十多年,顯然是知道了這件事的起止末因,他自身後看着紅衣男子孤獨悽清的身影,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當他得知真相的那一瞬,從到腳都像被灌了寒冰一樣,就連那癒合多年的斷臂也隱隱作痛起來。

那是怎樣的一種報復,那是怎樣的一種致命性打擊?

當年魚落國後與出雲王族一位王爺私通,珠胎暗結,本想藉此來進一步攀爬地位,引得出雲國主的注意。

然,懷胎八個月後卻被當時寵極一時的仁貴妃發現端倪,且收集好證據,可隨時揭發許沉沙與那位王爺的孽緣。

當其時,許沉沙臨近產子,根本無法用藥打掉腹中胎兒,且那位王爺又被國主派到邊境,指揮戰爭,逼於無奈之下,還是生下了腹中胎兒,還是一個可愛的男嬰。

她命一名宮奴送走了他,在暗中剷除仁貴妃的同時又對國主謊稱出生的孩兒已然患病夭折。

出雲國主霍漾寒本是子嗣衆多,後宮妃嬪美人更是無數,許沉沙當時並不是十分受寵,遂國主也沒有在意此事的詳細經過。

卿詞的雙親父母當時本是在江湖漂泊,與出雲王宮鮮有聯繫,但時值先祖祭祀之日,出雲國國主硬是派人在民間找到了他們,那時候卿詞和她真正的哥哥還沒有出世,與魚落國後一樣同時懷胎數月,霍漾寒知道之後,專門派人在王宮裡闢出一方宮殿給他們夫婦倆靜養。

本是在王宮之中大家都和和睦睦,相安無事,許沉沙也是因爲懷有身孕遂和卿詞的母親日益交好,兩人幾乎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

殊不知,許沉沙的身份並不簡單,雪幟國本就有意問鼎中原,自滅了御風國之後更是雄心勃勃,面對着出雲國這樣一塊得天獨厚的寶地,又豈會不虎視眈眈,使計將此國收入囊中?

事情說到這裡,當年的迷局已然清晰不少,魚落國後爲何六年以來都對卿詞一家窮追不捨?而且還一步步地憑藉詭計登上後位,再將凡與出雲王族有關之人斬殺殆盡,原因就在這裡。

她是雪幟國存心派來的細作,她的目的便是要將出雲國國主變成傀儡,再進

一步控制出雲國的內政,以達到那人所給她下達的命令。

只是,她在這奪權的途中迷失了自己,權力的薰陶,地位的誘惑,美色的使然,紙醉金迷的世界,萎靡奢淫的氛圍,無一不使她沉惑其中。

她甚至爲了免除後患而不惜將那遠在邊境的男子殺死。

一切都做得那麼自然而然,而一切又那麼瘋狂與不真實,她這一生都陷在權力爭鬥的漩渦之中,內心的慾望也隨着時日日益瘋長。

她得到的還不夠,她擁有的還是太少,當她得知遠在雪幟國的掌權者白旗亭病重,雪幟國中再起動亂,無法再西顧出雲國的情況,她便貪婪起來,這數年以來,她在宮裡宮外建了諸多自己的勢力,包括暗士、軍隊,她斬忠臣,囚賢明,近佞賊,做着一切毀掉出雲國上千年根基的事情,一方面掩人耳目,而另一方面,她似乎真的殺上了癮。

權力一旦沾上手,便如那情感,再也難逃半分。

最終的最終,她用藥毒控制了出雲國國主,她殺盡了他的骨肉,就連他隱世埋名的兄弟也不放過。

雪夜寒冷,鮮血卻是溫熱,但是暗衛呈上那顆頭顱的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釋然。

玉手染上腥血,跳動的心臟也變得盲目,在這麼多的連環殺戮中,她遺忘了自己的親生骨肉,也遺忘了那個宮奴的存在,反正她並不缺乏男人來侍候她,那個她只見了一面的小小男嬰,在這麼奢華的生活面前,更加不值一提。

但,她萬萬想不到那個宮奴對她的仇恨是如此之深,竟將她的親生骨肉與真正的霍景闌掉包,讓她的親生骨肉仇恨了自己十四年,他在看着自己毒發身亡的時候,那雙魅惑重瞳居然沒有一絲憐憫或是後悔。

他也是冷血的,他也是無情的,他也是殘酷的,竟竄通楊不凡來置親生母親於死地?

這又是怎樣的一種痛徹心扉?

他對自己的恨又有多深?

*

“景闌,你這次與楊將軍立了大功,出雲國也因此能緩過一口氣來。”

霍漾寒微嘆一口氣,瘦削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疲憊。

畢竟是大病初癒,又經歷了這樣一場驚心動魄,已不再年輕的出雲國主實在是有心無力。

霍景闌轉過頭來,脣角微勾,勾出一抹笑,“國主,你實是過獎,景闌既是出雲國的一份子,就有責任與義務爲國主分憂。”

一切都掩飾得很好,魅影重瞳覆了驚濤駭浪,和煦笑靨掩了悲愴焦憤,或許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有些許震驚之外,便再無改變,十餘年他與她仇恨着同一個人,到頭來卻被告知殺他們“父母”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而且還是敵國奸細!

這怎教人不悲鬱?

雪幟國從一開始就沒有改變過吞併出雲國的意向,如此縝密的佈置,如此狠毒的手段,實不令人不生寒。

他的“父親”霍御行本與出雲國內政無關,他們一家也主動避世,但爲何還要遭到如此無情的殺戮?

爲何要使他們二人六歲之時受盡世間所有磨難?

頭顱、斷臂、濺血的身影,歧雨谷冰湖之下永遠年輕的女子面容,帶着對他們二人擔憂悲憤含恨而終。

有誰會想到時隔六年他們一家還要遭罪?

有誰會想到他們會與那遙遠的王宮扯上關係?

有誰會想到時隔三百年之後,那雙金瞳仍具有魔力,令他們惹上殺生之禍?

“凡是與出雲王族有關之人,格殺勿論”。

而白浚衡的父親白旗亭當時便是這樣下令的吧?

那個早已被風光大葬的權臣,可知他把千里之外的出雲國搞得烏煙瘴氣,民心散渙?

他大概心裡有數吧?

他死了之後仍可藉由他兒子的雙眼,窺視一切,且涼笳侯白浚衡的手段更加不容小覷。

他沒有時間在這裡傷春悲秋,他沒有時間在這裡悼亡過去,他必須要快,他必須要快點帶兵前往西北沙漠從那人的手中救回她,且他有預感,這西北之行絕對兇險。

而他的對手,絕不止御風國趙泫塵一人。

他妹妹低頭微笑,略帶失落的神情他仍舊記得,他妹妹滿懷心事卻不肯告與他的摸樣他至今介懷,那個白浚衡到底有什麼能耐,能在短短一個月之內俘獲了她的心?

他害怕自己還沒有到達沙漠之前,她便被此人擄走。

若然不好運,同時遇上他們二人呢?

西北沙漠是他們狼與鷹的地盤,而出雲國在這方面似乎插不上手腳。

但無論如何,只要有一線機會,他仍會爭取,只要能再見她一面,他便不會放過,只要她還不知道真相,他便有能力維持現在他們二人的關係,只要她不離開他,他此生便已足矣。

霍漾寒看了眼前的紅衣男子一眼,微有不悅:“景闌,你說這話實在是過於生疏,朕的性命是你們兄妹二人救回來的,御行生前雖不涉足出雲國內廷之事,但無論怎樣說來,我們身上都流着出雲國先祖的血,怎樣說來,你和卿詞都是朕的親人,是以,你不必過於客氣,朕不日也會重新授予你們頭銜,封你們爲王爺與公主……”

(本章完)

逆天至玄衣烈於滇行奪花影(五)流沙桎(一)家團圓醇酒霸眩心神星榆局(二)奪花影(七)奪花影(七)奪花影(九)(一更)淬豔毒(二)(一更)鎮冰顏(三)奪花影(九)(一更)墓穴毒(十五)晴雪川(十二)兄妹隙(一)紅衣魅(一)(二更)墓穴毒(一)苦澀生攝魂陣扣心絃闖墓穴(五)玉苓果星榆局(二)流沙桎(二)闖墓穴(一)扣心絃墓穴毒(四)雙子恨(二)蜇刺毒卿人吻於滇行鎮冰顏(二)醇酒霸喧囂沸暗戰起暗戰起奪花影(二)吻前塵(四)相別離(一)困獸鬥墓穴毒(一)奪花影(二)流沙桎(二)墓穴毒(一)卿詞嫁毀金眸奪花影(八)不復返難果腹墓穴毒(十二)行路難血蓮簪紅酥館秘密談玉苓果墓穴毒(十七)難果腹淚晶瑩(二)晴雪川(一)吻前塵(四)兄弟談墓穴毒(十五)噬骨恨(一)開局 起世間情逆天至鎮冰顏(三)雙子恨(一)晴雪川(九)卿人吻墓穴毒(八)世間情卿人吻星榆局(四)卿人吻紅酥館墓穴毒(十六)奪花影(九)(一更)紅衣魅(四)墓穴毒(四)吻前塵(二)眩心神佳人殤墓穴毒(四)卿詞嫁染指殤晴雪川(五)行路難流沙桎(三)墓穴毒(六)前塵事芳汛絕晴雪川(七)闖墓穴(四)墓穴毒(五)相別離(五)前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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