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沸



儘管她從未曾向對方示弱半分,但是她深深清楚,再這樣下去,她的時日真的無多。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在臨死之前不能再見他一面。

她的哥哥,應該在很焦急地尋找着她吧?

卿詞又把目光轉到黑衣人衣襟的風蘭之上,她能斷定霍景闌此時還在出雲王宮之中滯留着不能脫身,不然,她又怎會只見到他培養的暗士呢?

那襲紅衣,她怕是很難再看見了吧?

她低聲嘆了一口氣,聲音極輕,帶着惆悵落寞之感,輕冉冉地飄進趙泫塵的耳中。

“你究竟在爲誰嘆氣?”

未見對方有何舉動,卻見白衣女子的臉被逼擡高,浸着皎月,蒙上一層光暈,冷麗,折人心腸。

卿詞冷冷地看着他,並不答話。

和他在一起,她的話總是很少,非到必要,絕不出聲。

趙泫塵似乎也習慣了這女子的寡言,事實上他最恨多話的女子,每每遇見,恨不得揮劍而殺之。

但她的冷淡以及對自己的無視令他覺得憤怒,似乎她不應該這樣對自己,不應該這樣對自己無動於衷。

“是爲了你哥哥不能及時現身救你而嘆氣又抑或是你那個情郎遠在西北沙漠卻沒有以你爲先而嘆氣?”

趙泫塵微微向後扯着卿詞散落的烏髮,他的力度並不大,卻成功扯痛了白衣女子。

頭上傳來零星麻痹的痛楚,卿詞忍不住蹙眉,眼前是一雙閃着異光的墨眸,那裡貌似蘊着怒火,像要將一切觸及此目光的人都燒燬旦盡。

卿詞恍恍惚惚地想爲何此人會有此等情緒,我嘆氣爲了誰又幹卿底事?

但是她除了與對方乾瞪眼之外,已經再沒有力氣回話。

她實在是累,是乏,一整天粒米未食,唯一能止渴的卻是手中那壺烈酒,頭頂月華剛好,卻是清冷。

趙泫塵見白衣女子再次昏昏欲睡,並不打算放過她,他又加重了手上的力度,逼得她再次睜大雙眸。

“要麼吻我要麼喝酒。”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逼迫她。

“你究竟想怎樣?”

卿詞臉上神色不變,心中卻是有剎那驚愕。

縱然在歧雨谷中遇到厚臉皮者如白浚衡,此時再遇到這樣一名邪肆不羈渾身透着霸氣的玄衣男子,也令鮮有接觸塵世的她感到不可思議。

他不是很憎恨自己的麼?

爲何此時又提出如此不合情理的條件來刁難自己?

趙泫塵觸到她疑惑震驚的目光,突然就覺得愉快,一個笑容尚未綻放在脣邊,他又斂了眉,丟下一句:“別忘了我是男子。”

此言一出真是嚇窒了卿詞,她的臉色變得更加幽白,仿若聽了某些不應該聽到的東西,金眸霎時黯淡下來。

“別忘了我是男子。”

這句話的含義何其豐富?

真正的男女之事她並未碰觸過,可,顯然面前這個男子對此卻是極其熟悉,冷酷外表之下又是一顆怎樣熾熱瘋狂的心?

卿詞不敢再多想,她亦知道反抗無用,捧起酒壺就要往嘴裡灌,與其喝烈酒至死也好過被此人……

一口醇酒下肚,胃壁暖了一半,緊接着卻是排山倒海般的難受,空腹飲酒本就傷身,再加上她從未喝過如此霸烈的酒,更是難受得很。

趙泫塵伸手拿過她的酒壺,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大概還有小半壺的樣子,他脣露一絲未明笑意,將酒壺又塞回卿詞手中,“把剩下的全喝了。”

“咳咳……我不喝。”

卿詞正咳到不分天南地北,滿是灰塵的臉都遮不住酒後涌上來的紅暈,現在又聽到對方毋庸置疑的話語,不,應該說是命令,更令她咳得厲害。

趙泫塵突地擢起她的下巴,右手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他替她細細地擦拭掉臉上的塵灰,露出女子原本白淨冰麗的臉容來,“怎麼樣,這酒,還好喝吧?”

卿詞拼命止住咳嗽,憋着一口悶氣鬱卒地盯着他,似要看清此人的靈魂。

“我究竟得罪了你什麼?”

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聲。

“你沒有得罪我。”

“那爲何……”

“我就喜看你在我面前受苦受難卻無助的樣子,這樣我喧囂的靈魂才得以休停。”

趙泫塵打斷了她的話語,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似帶着憤恨,又似帶着跋扈與不可一世,兩人對視良久,他忽然詭異一笑,放了她的下頜轉而包裹着她的手逼着那壺散發着肅殺氣息的烈酒靠近她已無一絲血色的嘴脣,“要麼吻我要麼飲酒。”

他仍是重複剛纔的那句話,帶着濃濃的脅逼之感。

令人無從拒絕。

卿詞金眸風雲涌動,壺嘴已到脣邊,裡面的酒是那麼的烈,那麼的濃,幾欲令她作嘔。

然而,她卻不能出聲抵抗。

又一口烈酒入腸,胃酸翻江倒海而至,彷彿有數千把刀在她的胃裡來回刺割,拉扯得她整個人都無端生痛。

遠處的打鬥聲漸漸微弱,耳畔風聲仍舊獵獵,烏髮臨風,長裙迤地,裙角處的鈴蘭在暗夜悄然開放。

她又在趙泫塵的逼視下仰頭喝了一口酒,有幾滴酒沿着脣角滑落,還未等她將酒吞下,便覺脣畔有突兀的觸感傳來,她渾身頓時一僵,死死瞪大眼睛看着離自己僅半寸的那張邪冷容顏,大腦一瞬缺氧。

他是在舔自己嘴角的酒?

卿詞只覺周身顫慄不已,想要伸手推開他,卻被對方洞察意圖,趙泫塵不帶情緒地看她一眼,轉而覆上她的脣。

卿詞右手被玄衣男子制住,置於對方胸前,另一隻手則是拿着酒壺,她想也沒想,舉起酒壺便往男子的後腦勺砸去。

豈料趙泫塵快她一步,搶過她手中的酒壺,向着虛空之中用力一扔,立有破裂之聲傳來,緊接着夜風之中飄浮起淡淡血腥之息。

趙泫塵仍舊吻緊卿詞,男子霸道的氣息絲絲縷縷將白衣女子包圍,口中殘餘未喝完的酒亦被對方攫取過去,舌齒糾纏,濃烈,帶着深深的不忿。

卿詞雙眸瞪大,死死睕着他,他竟然不守諾言,肆意凌辱自己?

趙泫塵卻無視她鬱憤的眼神,一手摟緊她的腰,向着塔頂最高處凌風而去。

“嗖——嗖——”幾聲破空之聲傳來,趙泫塵甫一離開原地,便有幾支暗黑的梅花鏢釘在琉璃瓦上,一派狠絕。

“姓趙的,莫要逃,速速將小姐交回來!”

這是漾華的聲音,卿詞眉梢一揚,眸中已泛起流光。

趙泫塵牽脣一笑,立於塔尖之處居高臨下地看着包圍了浮空塔的衆人,他用力地將卿詞往懷中一帶,吻了吻白衣女子的發頂,眸光曖昧臉容狷狂,看得衆人周身發冷。

只聽玄衣男子緩緩出聲,語調低緩卻帶着霸氣,直把人震懾:“原是你們最快趕到,不知你們小姐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會不會因爲心疾發作而死?”

然,最後一字還未說出,趙泫塵便帶着卿詞直往深不見底的塔底飛速而下。

兩人的身影轉瞬消失在暗黑無邊的虛空之中。

“小姐!”

漾華悲痛欲絕,想不到玄衣男子連打都懶得和他們打,徑直帶着他們的小姐從百丈高頂跳了下去。

這,對於那名不能受任何驚嚇的女子來說,又是怎樣的致命性舉動?

“走!咱們趕緊下去!”

漾華震驚過後,馬上冷靜下來,白浚衡派來的人馬還在下面等着,他們若遲了一步到達塔底,怕是又會與小姐失之交臂。

四周漆黑一片,耳邊是無盡的風聲,震得耳膜深處耳鳴不斷,儘管看不到周遭的事物,心臟仍是揪扯得生痛,卿詞緊緊閉着雙眼,試圖靜下心來克服這不斷飛速下降給身心帶來的恐懼之感,她拼命調整呼吸,屏住心神,修眉擰得死緊,然而緊緊摟着她的玄衣男子還是感覺到佳人在懷中不斷顫抖。

那種感覺像是初生的雛鳥尚未離開蛋殼,尚未能夠睜開雙眼,帶着對這個世界未知的恍惚與驚懼,而在他懷中瑟瑟發抖。

“才如此高度便害怕了?”

趙泫塵猝然大笑出聲,笑聲之中帶着輕蔑與豪放,直震得卿詞耳膜發聾,她死死攥住胸口,想要平復快要從身體裡迸出來的心臟,那麼的辛苦,那麼的令人窒息,那種無端失重的感覺真是不好受。

但,趙泫塵顯然很享受這種自由無拘的感覺,他運展輕功,在虛空之中加快了速度,欲要於一瞬到達塔底。

卿詞死死咬緊嘴脣,直咬到下脣出血,頭腦暈厥,玄衣男子的速度才稍有下降。

她的身體顫了顫,仍舊不敢睜開雙眼,生怕一睜開又要看見那人邪肆不羈的眼神。

那樣霸道的眼神令她感到害怕,令她感到深深不安。

趙泫塵此時並沒有空理會白衣女子的心思,他四下梭巡,一雙眼睛在黑暗裡發出奕奕精輝,猶如沙漠中的狼,渾身透着肅殺,與嗜血。

可以的話,他並不想和他們那羣人對打,從現時開始他要隱藏行蹤進入雨琉腹地,是以,在快要塔底的時候,他的走向突地一變,不再往下飛掠,而是足尖輕點,往城外的茂密樹林直掠而去。

懷中的女子依舊緊閉雙眼,如玉容顏一點紅暈,更襯得嘴脣蒼白,似葉尖上的水珠,欲滴未滴。

趙泫塵俯身想再次吻她,和她一起總是那麼地令人感到痛快,他不必擔心她會反抗,不必擔心她會逃走,因爲,這一切在他面前,都只是徒勞。

脣上再次傳來異樣的觸感,柔軟卻帶着妖涼的氣息,嚇得卿詞睜大雙眼望着他,她擡手推了推趙泫塵的胸膛,企圖離開他的束縛。

趙泫塵看着她拼命掙扎的眼神,吻得更細緻了,他一點一寸地吻過去,黑暗之中除了耳畔風聲呼嘯,便是兩人脣瓣廝磨發出的聲響,那麼的激烈,那麼的狂熱,仿若要將白衣女子封閉的心扉都撬開。

“爲什麼?”

爲什麼你要這樣做?

卿詞終於緩過了一口氣來,她狠狠揮袖擦了擦自己的嘴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別這樣兇狠地看着我,”趙泫塵微勾脣角,側臉線條如被刀削過般帶有陽剛之美,“你不是害怕這高塔嗎?現在不是挺好麼?我幫你轉移了注意力。”

“你!”

卿詞再度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又擡手狠狠擦淨自己的脣,似要把嘴上殘留的異樣感覺全部消磨殆盡。

“我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我不是你的玩物,請你放尊重一點。”

卿詞平緩出聲,但怎麼樣也掩飾不掉話語之中的暗怒。

“哈,病秧子,”趙泫塵滿不在乎地低頭看她一眼,“以你如此姿容,做我的玩物都尚嫌不足,別癡心妄想了。”

卿詞聽此一言,只閉了閉眼,便扭轉頭去,不再理會他。

趙泫塵亦不再作聲,抿緊了脣角繼續左點又掠,往城外疾奔而去。

他所選的道路偏僻且迂迴,若不是對城中的佈局異常熟悉,尋常之人定會迷路。

是以,他暫時不用擔心被其他兩撥人馬發現自己的蹤跡。

這樣疾走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趙泫塵終於竄出了狹窄的小巷,摟着卿詞落在一輛平平無奇的青帷馬車旁邊,身着粗布衣的馬車伕一看見趙泫塵的身影,立刻拱手行禮,掀起車簾便讓趙泫塵進去了。

馬車立即奔馳起來,趙泫塵不再抱着卿詞,而是將她隨手扔在軟榻之上,那動作像是在扔着一件無足輕重的貨物。

白衣女子雙腿不能動,她手撐軟榻艱難地坐起,對方的這番動作足以令她的後腦勺碰出一個“雞蛋”出來,她現在飢餓交加,腦袋像灌了鉛般沉重。

趙泫塵在她對面斜躺了下來,他以手支首,饒有興致地看着她一番費力的舉動。

卿詞甫一坐起,還未將急速的心跳平復下來,跑得歡快的馬車毫無預兆地一個急剎——

差點將白衣女子顛得摔了出去。

“哈哈……”

趙泫塵看着她狼狽吃驚的樣子,再次大笑起來,笑容裡有着幸災樂禍的愉悅。

卿詞狠狠闔目,緊攥着車沿的右手還是顫抖着。

不受控制。

耳邊響起的大笑聲那麼地令人生厭,然而她只能坐在這裡默默承受。

因爲,以她這副殘軀,哪裡都逃不了!

有深深的恥辱感從心壁那裡延伸出來,一直抽枝發芽,一直升起蔓延,直至將自己整個跳動不止的心臟都嚴密包裹——

逼得她透不過氣來!

若他想報復自己,那麼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實在是無力與他抗爭,此時此刻的她,只想好好地躺下來,好好地進入夢鄉,一洗現實之中的頹然挫敗。

趙泫塵,你贏了。

白衣女子抓緊車沿的手一鬆,三千青絲隨之飄散,順着那竄進車中的夜風柔軟地將她覆裹起來,她的羽睫溼潤,似動未動,一點清光綴在眼角,令人無端感到悲愴。

趙泫塵在她對面出神地看着,他早已停止了笑聲,冥寂黑眸漾起一絲異芒,就在白衣女子即將倒地的時候,他眼疾手快,將她護在了懷中。

他終是下不了狠心。

原本報復的快感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他低頭深深看着白衣女子熟睡的面容,看着她在睡夢中仍舊緊擰的眉,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臉頰,口中喃喃:“霍卿詞,你還真的是病秧子!”

這樣毫無意義的一句話空蕩蕩地飄散在空中,最終化爲玄衣男子脣畔逸出的一聲嘆息。

夜已深,露亦重,佳人螓首微垂,淚欲溼。

山間仍是大霧不斷,遮了谷中黛色,不見水墨。

一襲翩躚紅衣疾馳而過,馬蹄嗒嗒,隱隱是急色。

霍景闌不斷揚鞭催馬,從沐雲京城到歧雨谷,五天五夜的路程,他幾近不眠不休,今晨才堪堪趕回谷中。

藍雨在後面緊緊跟着霍景闌的步伐,這一路上大公子不斷派蘭燼閣的人探聽小姐的行蹤,可惜,自在浮空城漾華營救小姐失敗之後,他便再尋不到趙泫塵一行人前進的足跡。

唯一能斷定的是,趙泫塵最後的目的地必定是西北的黃沙大漠。

“籲——”

霍景闌在清淚閣前勒停馬繮,飛身下馬,直往閣中快步而去。

冷簫早已在閣中等着,綠依正端着一碗藥給受傷歸來的央水服用。

霍景闌眼風一掃屋中,驟然看見案几上那尾斷了弦的“須彌”古琴,那是他妹妹最珍愛的樂器。

歧雨谷在他不在的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爲何連那尾琴,都染上了殷紅鮮血?

“少爺,屬下……”

冷簫眸底蒙上了霧氣,瞎了的右眼空洞無神,渾濁一片。

“冷叔叔,這不是你的錯。”

霍景闌出聲打斷冷簫的未完之話,他轉頭望向央水,“你可有大礙?”

央水一窒,擡目看向面前的紅衣男子,只覺心酸慚愧至極,她以爲他張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必是責備之語,想不到他竟然如此關心自己,真是令她感到措手不及。

“抱歉。”

她轉過頭去,只留下柔軟的臉部線條黯然失色。

霍景闌闔了闔目,腦海中浮現的依然是那襲纖塵不染的白衣,裙角的淡雅鈴蘭隨風輕揚。

從山谷到大漠,那麼艱辛的旅程,她又怎能承受得住呢?

趙泫塵,趙泫塵,爲何“沙漠之狼”會憑空出現在歧雨谷?

霍景闌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啓聲問道:“趙泫塵擄走卿詞是因爲何因?”

“是因爲他母親的病。”

綠依略略回想,答道。

“他難道不知歧雨谷沒有外診的規矩?”

“小姐已經告訴過他,但是對方卻是一意孤行,用谷中衆人的性命來威脅小姐,並強行帶她出谷。”

白衣女子被對方粗暴摔上肩膀的一幕她至今仍記憶猶新,那利索乾脆的動作連她看了都覺得生痛,更莫說,受不得些許碰撞的孱弱女子?

那是怎樣的一種殘忍?

難道他就不會憐惜別人?

霍景闌在屋中來回踱步,妖冶紅衣失去了往日光澤,他眉宇緊鎖,每看屋中一處地方總會憶起那抹白影的音容笑貌。

她雖潛靜清鬱,冷麗眉間總是斂了嫵媚,面對病人之時永遠板着一副冷臉,令人望而生畏。

她是知道自己太年輕,想讓別人相信自己的醫術並不容易,所以纔將二十歲韶華女子全部的天真爛漫都收斂旦盡,不留半點笑靨。

可,她畢竟只有二十歲啊,她畢竟只是一個女子啊。

霍景闌自知現在貿然行動前去尋找卿詞會是大海撈針無甚用處,漾華也已帶領了蘭燼閣的精英四處尋找,他若真的要從“沙漠之狼”手上奪回卿詞,怕是要費一番功夫。

而最安穩妥當的辦法,便是直接帶兵出擊北沙漠政權,逼他們交出卿詞。

有軍隊的協助,無疑是事半功倍。

只可惜,驃騎將軍楊不凡仍沒有答應他提出的合作。

而,出雲王宮中的局勢尚未明朗,雖則出雲國國主裝病的消息並沒有泄露,可是那女人的手段,遲早亦會得知,要將魚落國後的勢力連根拔起,楊不凡的幫助實是必不可少。

正左右爲難之際,藍雨帶着一封書信來報。

“大公子,這是剛從京城快馬寄來的傳書,是楊將軍的屬下寄的。”

霍景闌伸手接過,一看那書信樣式,重瞳無聲掠過一道異光。

信中寥寥數字,讀罷,霍景闌眉間聚攏的陰霾微有擴散。

楊不凡終於答應了他提出的合作。

這就意味着,他和家人十數年的大仇將以得報,而出雲國,也可迎來另一個嶄新的未來。

冷簫在旁看着霍景闌脣角帶笑,不由問道:“少爺,可是京中傳來了有利的消息?”

“楊不凡答應了我提出的合作,不日,我便再度返回沐雲京城,將那個女人的勢力連根拔除。”

“如此?”

冷簫雖在外飄蕩流浪十數年,但是出雲國的形勢他仍是時刻關注,楊不凡自十數年前便手握出雲國的兵權,說來也是奇怪,以魚落國後多疑歹毒的性格,絕不會將兵權流到外人之手,可,楊不凡自掌兵權以來非但沒有受到魚落國後的排擠,相反地,還日益受到重用,霍景闌曾暗地裡查過原因,卻得不到明確答案。

唯一一點能肯定的是,楊不凡絕不是魚落國後的爪牙,試問一個冒着被褫奪兵權都要請旨出征肅境的人,就算他真的有其他不明目的,那他也是一個爲百姓着想的錚錚漢子。

是以,就算對楊不凡仍舊心存懷疑,他也不得不三番四次邀他合作,因爲他實沒有其他方法來將魚落國後的勢力剷除滅盡。

出雲國,在她的統治下,已是千瘡百孔,再也沒有以前泱泱大國的風範。

“少爺,讓屬下也和你一起進宮吧。”

冷簫在霍景闌臨出門的最後一刻,開聲請求。

霍景闌回頭望他一眼,眼神深邃,似要在他身上看出些什麼端倪。

“少爺,這十幾年來屬下除了四處找你們之外,也查出了一些事情。”

冷簫毫不忌諱地直視着紅衣男子,乾枯眸底突地翻涌起復雜之色,他看着霍景闌的目光帶着外人不理解的深沉疼痛,剎那之間令紅衣男子明白了他這十幾年來查出了什麼事實。

“好。咱們就一起去。”

霍景闌收回視線,轉頭吩咐綠依:“你們待在歧雨谷等我們回來,哪裡都不要去。”

“央水,你就好好養傷,其他的事情不用管。”

紅衣男子說罷,便和冷簫一起出門,清風吹過,馬蹄再響,轉瞬杳無聲。

“這位大爺,好心給幾個錢我這個老婆子吧,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飯了!大爺,好心勒,好心勒……”

窗外再次傳來沙啞的懇求聲,帶着一聲一聲的悲慼,令人無端感到痛心。

一隻素手挑起車簾想往外望去,卻被另一隻大手製住。

“你想做什麼?”

“我想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看到了又如何?”

“若她有病,我想給她醫治。”

白衣女子緊盯着他,寸步不讓。

“哼,你還是如此天真,”趙泫塵一把扯下她的手,“即使你能治好她又如何?你又能醫治多少人?這是個亂世,生死皆由天,並不是你一人便能操控的。”

“我是個醫者。”

卿詞仍舊堅持。

自進入雨琉腹地開始,他們便時常碰見流浪走難者,饑荒乾旱無處不在,隨之而來的便是整個村莊的瘟疫雜病,直搞得這片水陸大地烏煙瘴氣。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碰見的流浪者,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自五十年前御風國被驅逐出境之後,這片大地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何會落得如斯下場?

雪幟國的掌權者究竟又做過什麼,爲何會任

由他們的子民自生自滅,有瘟疫旱災仍不開倉救濟?

趙泫塵雖替他們難過,然,當務之急他並不是停下來讓卿詞醫治患有瘟疫之人,他看了她一眼,目帶鄙夷,“以你現在這副鬼模樣,怕是還未接觸到病患,便自己先染上瘟疫死去,還談什麼救人?”

“你!”

卿詞想出聲反駁,卻無從開口。

剛纔那老婦的聲音越來越微小,到最後只消失成一個點,飄散在渾濁的空氣之中。

她抿緊了脣,內心深處有沉重的悲哀與無奈涌了上來,那麼的濃,那麼的烈,直令她喘不過氣來。

她擡起雙手,想狠狠拍向自己殘疾的雙腿,但轉念一想,又拼命按捺下來。

這樣自暴自棄又有何用?

她是殘疾就是殘疾,她是廢人就是廢人,就算是天塌下來,這個事實也無從改變。

更何況,她便不想在他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

趙泫塵不着痕跡地掃了白衣女子一眼,他並沒有再次作聲,因爲此時他不用說一句話,便已經知道自己深深傷了她的自尊心。

遇金眸女子,必毀之,毀之。

和他在一起,便是她摧毀的過程,一點點地積累,到最後一次性爆發,蕩然無存。

馬車繼續前進着,他們選擇最偏僻狹窄的道路前行,他們巧妙地避開沿路官員的巡查盤問,趙泫塵似知道白浚衡必定會下令尋找卿詞,遂非到必要時候絕讓白衣女子輕易露面。

是以一路上一行人還算平安度過。

卿詞並不知趙泫塵要去什麼地方,她也沒有去問,即使知道了又如何?她還是沒有能力改變成爲“階下囚”的事實。

只是不知她的哥哥有沒有來尋找她,自出了出雲國國境之後,她便知道她被尋到的機會異常渺茫,而他,腦海中閃過一抹藍色衣袂,縱使知道他有命人來尋她又如何?

他畢竟遠在茫茫沙漠,相隔數千裡的距離,即使有心,也無力。

卿詞搖了搖頭,疲乏地靠在車壁,也不管對面坐着一個男子,就這樣不管不顧地睡了過去。

趙泫塵見她的呼吸變得平穩,便往車外輕叫了一聲:“益追,你返回剛剛那個地方,給那個老人足夠的錢。”

“是。”

益追低應了一聲,便轉身領命去了。

趙泫塵看着白衣女子日益消瘦的臉龐,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時值八月,夏日之陽依然猛烈,盤踞在頭頂經久不散。

進入雨琉腹地已有數天,每天不斷在沼瘴毒氣大霧瀰漫的道路上行走着,及目之處,無一不是斷壁殘垣,廢墟繚亂。

卿詞每天於車中靜坐,閉目養神,即便聽到車外有行乞求助的聲音傳來,已無當初反抗趙泫塵只激烈,她緊握着雙拳,一次又一次違背作爲一名醫者的良心。

鼻端又涌來焦灼異味,細嗅之下,才分辨出是混合了硝煙和血腥的味道。

卿詞神色一滯,掀開車簾往外望去。

滿目瘡痍。

這裡似剛剛發生了戰爭。

遍地的屍體與殘骸,還有小孩的哭喊聲,婦女的怨罵聲,彙集成無盡悲慼,直傳到九天之上,震人耳聾。

原來這就是亂世,這就是歧雨谷之外的世界,到處都是戰爭之後的硝煙,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那維持秩序的官員士兵又在哪裡?

爲何不出來一管百姓的生死?

卿詞深知自身的無能爲力,但,白浚衡貴爲雪幟國的掌權者,爲何毫不理會這裡百姓的死活?

天災、人禍、戰事連連,她現在才知道霍景闌當初帶她去的地方、走的路線無一不被精心安排,他不願意她看見這個世界令人失望的一面,他永遠將最美好的東西呈現給自己。

閉目,仍能憶起浮空城只慘烈,磷火點點,陰風陣陣,五十年後死去人們的靈魂尚不安息,五十年前,那集體殉城的場面又是何其悲壯?

趙泫塵在對面看着她的神色一點點地變化,知她連日來已被外面的世界弄得沮喪,他問道:“對這個世界還算滿意不?”

即便他眸底毫無情緒,仍掩飾不掉脣角微勾所揚起的嘲諷。

“滿意?”

卿詞一擰眉,似是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如此糟糕的世界又何談滿意?看見他們有病卻不能給他們醫治,又何談滿意?對這個世界不滿卻無從改變,又何談滿意?”

卿詞連聲質問,金眸翻涌着一潮又一潮的駭浪,胸口因情緒的驟然變動而變得激烈欺負,她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只死死地盯着仍在冷笑的趙泫塵,只覺這人冷酷猶如嗜血修羅。

“你知道這附近的戰爭是誰發動的嗎?”

趙泫塵並不懼怕她凌厲的目光,只話鋒一轉,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卿詞並沒有立即作聲,她細細思索,眸底突地掠過一抹驚詫,“是你做的好事?”

“哈哈……”

趙泫塵似料到她如此回答,只長笑一聲,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雪幟國地大物博,豪強士族林立,他們爲了爭地盤打起來又與我何干?我只不過是給了一個他們開戰的理由而已。”

“你!”

卿詞幾近咬牙切齒,縱使打仗的地方並不是在出雲國,然而數天以來入目的皆是狼藉戰場,斷肢殘臂遍地,馬車行走在中間,猶如踏在地獄之中,身心倍受煎熬。

“是‘暗流’做的好事?”

卿詞忍不住再次問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趙泫塵不以爲然,“陳姓氏族與張家豪強只需要一個開戰的理由而已,百姓是死是活又與他們何干?況且,雪幟國的局勢越亂……”

玄衣男子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雪幟國的局勢越亂,則對御風國復國越有利。

卿詞於剎那間明白了這其中兩國之間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站在趙泫塵的角度來看,這無疑是擾亂敵國的最佳手段,既使對方禍起蕭牆,不得不挪出力氣來再次整飭國內反動勢力,又拖緩了白浚衡再次出兵攻打北沙漠政權的進度。

他無疑是知道卿詞對白浚衡的重要性,在還沒有到達沙漠、還沒有醫治好他的母親之前他絕不能掉以輕心。

“那個村莊所發生的瘟疫亦是你下的毒手?”

“哈,霍卿詞,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趙泫塵微微靠近,聽着她的話語似在聽着一個天大的笑話:“我趙泫塵何德何能能與天作對,將如此惡疾渲染開去?哈哈,真是可笑,可笑!”

卿詞聽他這樣一說,不禁渾身一鬆,連不知何時緊攥的拳頭都鬆了下來,還好不是他做的好事,還好不是他要置無辜百姓於死地,縱使知道這場地域戰爭的幕後黑手是他,但是他若真的在村莊中傳播瘟疫,禍及無辜百姓,那麼此人真的是被仇恨矇昧了心,真的成了一個十惡不赦之徒。

“哼,病秧子,我還用不着你來擔心。”

趙泫塵覷她一眼,似明白白衣女子的心中所想:“我雖爲了復國可以不擇手段,但是非黑白我還是清楚的,這一點我並不需要你來提醒。”

即使自己的心思被對方猜中,但卿詞的心情仍是好了起來,緊抿的嘴脣亦微微上翹,這種喜悅來得莫名其妙,就連她自己都不知究竟是何因。

或許是因爲自己更深一步瞭解了眼前這個外表沉着冷靜的男子的事情,畢竟她與他已走了一段很長的路程,她總不希望陪伴自己身邊已久的玄衣男子真的如此殘酷無心。

仇恨,不應該成爲一個人一輩子揹負的東西。

但,她,卻除外。

也許自己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亦是因爲自己心中永不磨滅的仇恨支撐到現在,又或許是因爲他的存在?

這一切,誰知道呢?

“三王子,咱們已經到達了。”

長悠在外面稟告道。

“好。”

趙泫塵應了一聲,他轉過頭來面對卿詞,問道:“你是留在馬車上還是如何?”

卿詞心中一窒,他這次竟然破天荒地徵詢自己的意見?

“我們現在在哪裡?”

“閒草鎮,亂葬崗。”

情緒不起波瀾。

卿詞一聽,再次皺起眉頭。

閒草鎮,西北沙漠與雨琉腹地唯一的接壤點,當年御風國國民便是從這裡逃難。

雪幟國當時的掌權者把他們逼至絕境,早已料想到他們會舉國逃去西北沙漠,遂殘忍地命令了軍隊埋伏在一人高的草叢之中,靜候時機。

南方本就潮溼溫熱,多有沼澤毒氣之地,而閒草鎮,作爲與西北沙漠的交界點,更是起到了防止西北沙漠強盜入侵的關鍵戰略地位。

然,這可苦煞了當時逃亡到御風國的國民與軍隊。

而這一場“屠國之戰”,在歷史上卻是鮮有記載,試問,這樣一場泯滅良知的屠國宰人的行動,其血腥程度遠遠超出了世人所能承受的範圍,因雪幟國的史家很果斷地將這一段充滿血肉哀嚎的歷史掩埋在奪去御風國的無上榮辱之中,當年死去的無數無辜百姓與奮戰士兵,也在這片沼澤之地中不得安息。

這裡雖是雨琉腹地的城鎮之一,然,除了有留下在故國的百姓悄然來這裡立碑焚香之外,其餘時候,根本鮮有人跡。

就連那兇猛野獸亦不在此出沒,整個閒草鎮徹底變成亂葬崗,死人窟,終年大霧繚繞,永不褪散。

有人說是當年在這裡死去的人們不能安息,遂變成一縷縷孤魂,聚集成龐大的怨念盤亙在原地,向一切王來者索命,令他們不得好死。

五十年前,這裡戰爭的激烈與悲壯程度,卿詞已不忍想象,這就是亂世之殘忍與毫不留情,這就是這個世界最真實醜陋的一面,怪不得白浚衡初進歧雨谷之時會驚歎她住的這個地方美妙寧好,許是他也已經歷過許多的大悲大喜,見過這人世間許多的悲歡離合,所以才如此觸景生情?

“卿詞,你住的這個地方還真是好啊。”

他曾在無意之中道出的這句話是不是也表明他其實是嚮往安寧和諧的平淡生活?

只是,人在高位如他,接受的期望與榮譽比一般人高出如此之多,他是白氏一族的嫡長子,他有無可推卸的責任,既然結束亂世、一統天下是他祖祖輩輩所留下的宏願,那麼,他便有義務承擔起着一切,無論他願意與否。

這就是掌握最高實權的悲哀,光鮮的外表之後又是怎樣一番荒涼無奈的景與象?

這怕且只有他本人才真正體味得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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