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北京時間下午兩點半,玉州市委辦公大樓六樓的會議室裡,正在召開常委會,玉州市委共有十一位常委成員,除了常務副市長郭新平帶隊在美國考察外,軍分區程政委到省軍區開會,因此今天到會的常委共有九人,政協主席張昊、人大副主任黃選麗列席會議。
會議桌邊,市委常委、紀委書記李國勇正在讀着一份材料,他把西山縣縣委書記錢雨農的違法亂紀的查處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期間市委書記嶽明鬆身前的手機忽地震動起來,嶽明鬆低頭看了下號碼,就擡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摸起手機走出會議室,在外面的走廊裡低聲與人交談起來,李國勇把手裡的材料放下,摸起杯子,和其他常委一道喝起了茶水。
約莫有五六分鐘的功夫,嶽明鬆臉上帶着笑容,邁着穩健的腳步,從外面走了進來,拉了椅子再次坐下,把手機輕輕放在桌子上,摸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水,環顧四周,語氣溫和地道:“省委文書記來的電話,國勇書記,你繼續說。”
李國勇這次沒有去碰材料,而是面無表情地道:“錢雨農的情況基本就這些,通過目前掌握的證據上來看,他違法亂紀的性質非常嚴重,必須果斷採取措施,不過好在西山的班子整體上是健康的,是充滿活力的,沒有因爲縣委書記的腐敗墮落而爛掉,這點是值得肯定的,我在西山調查期間,就發現了一位很負責任的副書記,這位同志的事例,很值得學習,我就講他的三件事,第一件,因爲他成功解決了大王鄉的一起嚴重坑農事件,爲農民挽回了損失,當地的羣衆爲了感謝他,爲他送了價值四千元的農副產品,可能在很多人眼裡,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就是一點豬肉蔬菜嘛,也許就會心安理得地收下,而我們的這位副書記,他是怎麼做的呢?”
說到這,他特意停頓了一下,慢悠悠地從皮包裡拿出一個信封,舉在手裡搖了搖,提高聲音說:“他把大王鄉的鄉長叫過來,將五千元的現金交還給他,囑咐那位鄉長把錢退給鄉民們,這封信裡就裝着收條和銀行取款記錄,有據可查,那位鄉長在接到錢後,就開了句玩笑,很值得深思,縣委副書記給鄉長送錢,這可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啊!”
桌邊的常委們不約而同地笑了笑,微微點頭,聽他繼續講下去。
李國勇把信封輕輕放下,摸着茶杯,語氣低沉地道:“這位副書記的第二件事,就是有位鄉長在偏遠的山區工作,家裡母親年邁多病,常年臥病在牀,他的妻子身體也非常不好,有高血壓,經常會突然昏厥,而家裡孩子還小,只有兩歲,無人照料,她們家裡生活拮据,連房租都交不上,結果在年根底下,被房主趕了出來,我們這位副書記在得知情況後,第一時間出面聯繫,把她們一家人接到自己居住的院子裡,悉心照料,那位鄉長在得知情況後,熱淚盈眶,在電話裡保證幹好工作,絕不辜負組織上的關心,很感人啊,同志們!”
說到這裡,李國勇重重地敲了敲桌子,他平時的言行舉止一直很古板,講話時從來都如白開水般,沒有半點滋味,極少這樣情緒激動,聲情並茂地發言,衆人也都被他的飽滿情緒所感染,不住地點頭,橢圓形的會議桌邊,一時間唏噓聲四起。
市委宣傳部長單春梅還摸出紙巾來,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眼淚汪汪地望着李國勇,市委書記嶽明鬆注意到她的表情,就咳嗽了一聲,插話道:“春梅同志,一定把這種感人的事蹟記錄下來,像這樣的好乾部,宣傳部門一定要廣泛報道,要給我們的幹部羣衆樹立起一個標杆,參照這位副書記的做法,照照鏡子,到底要怎麼才能做一名合格的好乾部,也要讓廣大人民羣衆知道,像錢雨農那樣的腐敗分子畢竟是少數的,我們黨內還有很多優秀的幹部,在默默無聞地做着貢獻。”
單春梅用力地點點頭,摸起筆來,在本子上唰唰地寫了幾行字,隨後把筆丟到一旁,動情地道:“嶽書記,請您放心,會後我就給媒體打招呼,讓他們抓緊時間到西山,採訪那位副書記,這樣的好同志應該被廣泛宣傳。”
市長李漢梓也笑了笑,在本子上寫了‘王思宇’三個字,在名字上畫了圈,打了個大大的問號,把手中的簽字筆輕輕丟到一邊,摸着頭髮感慨道:“是啊,應該好好宣傳,反面典型和正面典型都要樹立起來。”
嶽明鬆眉頭一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向李國勇,輕聲催促道:“國勇書記,你今天的發言很好,繼續說。”
李國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潤潤喉嚨,繼續道:“第三件事,就是錢雨農這個案子,這個案子之所以能夠成功偵辦,除了嶽書記直接過問,省紀委同志們的辛苦工作外,也和這位副書記能夠頂住壓力,堅決和腐敗分子做鬥爭有關,因爲查辦工作進展順利,彙報及時,在美國的考察團得到消息後,在第一時間做了準備,及時阻止了錢雨農外逃事件的發生,成功將他控制住,明天下午就會抵達省城,這是我市反腐倡廉工作的一次重大勝利。”
說完後,他又拿手敲了敲桌子,鼻子裡習慣性地哼了一聲,轉頭向嶽明鬆道:“嶽書記,我的話講完了。”
嶽明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笑着問道:“國勇書記,這位副書記叫什麼名字啊?你也別賣關子,一併講出來吧。”
李國勇低頭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表情又變得呆板起來,眼皮下垂,漫不經心地道:“他叫王思宇,是從省紀委掛職到西山的幹部。”
嶽明鬆點頭道:“怪不得,省紀委出來的同志,還是能夠嚴格要求自己的,這樣的掛職幹部越多越好,咦,王思宇,這個名字好像很熟悉……他是不是在省委辦公廳工作過?”
市委組織部長魯育財忙側了側身,微笑着提醒道:“嶽書記,王思宇同志曾經在省委督查室工作過,當時任督查室副主任,他主抓的幾件事情,還是很有成效的。”
嶽明鬆‘噢‘了一聲,點頭道:“聽說過,這位年輕同志不錯,很有想法,頭腦靈活,老魯啊,會後你和省紀委溝通下,這個幹部我們要了,以後市裡要重點培養,在條件成熟的時候,可以考慮給他加加擔子。”
魯育財與李國勇交流下目光,微笑着說:“嶽書記,有件事情需要講下,前段時間,市委組織部在西山進行了一次常規摸底,在鄉鎮幹部對縣委領導的無記名投票中,縣委副書記王思宇竟然比曹縣長多了一票,僅比錢雨農落後三票,當時我還有些迷惑不解,一個掛職的副書記怎麼會得到這麼多票,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貓膩?剛剛聽了國勇書記的發言,我才搞清楚,基層幹部們的眼睛還是雪亮的嘛,這樣的好同志,是應該挖過來。”
宣傳部長單春梅笑了起來,輕聲調侃道:“嶽書記挖牆角的功夫真是了得,可不要嚇壞了省紀委的領導,以後再不敢往玉州派優秀的掛職幹部了。”
嶽明鬆呷了口茶水,笑容可掬地道:“人才難得嘛,好不容易把幹部培養好了,他們再調回去,我們豈不是虧本了,只要證明是有用之才,就要大膽的挖。”
常委們都笑了起來,市長李漢梓的笑容有點冷,他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絲不屑的神情,拿起會議議程,瞄了一眼,就輕輕丟下,不動聲色地接話道:“是啊,要重視人才,領導幹部應該有識人之能,不要讓錢雨農那樣的幹部鑽了空子,他在出事之前,就露出了很不好的苗頭,講大話放空炮,興師動衆搞招商引資,派大隊人馬到長三角、珠三角兜了一大圈,耗費十幾萬元,結果連一份合同都沒簽下來,這樣的幹部,就算沒有違法亂紀,也不應該得到重用。”
嶽明鬆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低頭喝了口茶水,眯着眼睛望着手裡的茶杯,皺緊眉頭,不再說話,會議桌邊陷入了暫時的沉寂,常委們都很清楚,李漢梓市長的話裡有弦外之音,前一段時間,嶽書記開會時還大會小會地提起錢雨農,又在下發的文件裡點名表揚那位西山縣的縣委書記,此時錢雨農出了事,嶽書記對過往的事情隻字不提,只輕飄飄地一句話,就劃清了界限,李漢梓想必是不滿意的,所以揪住這個問題不放,讓嶽明鬆有些難堪。
其實在座的常委心中有數,李漢梓當過鄉鎮的幹事,從基層一步步幹起,仕途一直很平坦,基本上是三年一個臺階地往上走,只是在市長的位置上停滯下來,竟耽擱了七年,期間書記換了兩位,他卻一直沒有得到提拔,心裡肯定是不大舒服的,要說對空降下來的嶽明鬆沒有想法,那是不現實的,更何況,*因爲看法不同,經常會有各種各樣的摩擦,這已經是官場通病,各地大致如此,衆人早就習以爲常了。
常委們都不說話,會議室裡的氣氛就有些沉悶,市委秘書長張懷山站起身來,拿着遙控器調節了下空調的溫度,在‘嘀嘀’幾聲響後,空調機裡吹出一陣暖風,沒過多久,會議室裡的溫度就高了幾度。
沉吟良久,嶽明鬆終於放下手中的杯子,擡起頭來,環顧四周,笑眯眯地道:“錢雨農的案子,我已經向省委文書記做了彙報,省裡很關心西山班子的建設,要市裡拿出一個方案來,剛纔老李已經介紹過西山的情況,絕大多數幹部還是好的,是能夠經得起考驗的,那就不要打散,維持現狀,穩定壓倒一切嘛。”
這番話說完,他又在會議桌邊望了一圈,見常委們紛紛點頭,就繼續道:“至於縣委書記的人選,省委這次推薦的是省委辦公廳秘書處的焦南亭處長,這位同志大家應該並不陌生,他長期跟隨在省委孟書記身邊,理論水平高,政治素養強,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同志,組織上把他派到西山來工作,我是非常歡迎的,市裡就不再推薦其他同志,這次會上,要確定一下西山縣縣長的人選,大家議一下,都說說吧,暢所欲言嘛。”
李漢梓咳嗽了下,摸着手中的杯子,皺眉道:“嶽書記,焦秘書以前從沒有在基層工作過的經驗,到西山直接任縣委書記,是不是不太妥當?當然,我並不是懷疑焦秘書的能力,而是錢雨農出事後,西山需要一個穩定的局面,縣委書記如果從省裡空降下來,西山本地的幹部們又會怎麼想?這樣不便於開展工作嘛,其實要說縣委書記的人選,我覺得縣長曹鳳陽就不錯,這位同志幹工作踏實,從不起高調,沒有好大喜功的毛病,對黨務政務都很熟悉,錢雨農出事後,由他頂上來最合適不過,既然現在省委沒有發文,嶽書記是不是再爭取一下?”
嶽明鬆冷笑着放下手中的茶杯,擡眼望向分管組織的市委副書記孫朝陽,面無表情地道:“朝陽書記,你怎麼看?”
孫朝陽沉吟半晌,面露難色,本想含糊其辭地迴避這個問題,但嶽明鬆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看得他有些不自在,就只好無奈地瞥了李漢梓一眼,輕聲道:“曹縣長不錯,焦秘書也很合適,這兩人之間各有所長,不好比較,我個人的意見還是傾向於省裡的建議,省管幹部嘛,市裡還是應該聽招呼的。”
說完後,他低下頭去,拿手翻着材料,不理會李漢梓投來的異樣目光,他平時與李漢梓走得還是近些的,要是省裡建議的人選不是孟超的秘書,或許他也會配合着李漢梓,將他嶽明鬆一軍,逼着他與省裡叫板,但事情既然牽扯到省委副書記,就不能不謹慎從事,所以他這次選擇了支持嶽明鬆。
嶽明鬆滿意地點點頭,又把目光移到組織部長魯育財的臉上,魯有財坐直了身子,注視着面前的茶杯,輕聲道:“嶽書記,我個人傾向於省委的建議,曹鳳陽同志雖然也很優秀,但是最近身體似乎不大好,已經在省裡住院七八天了,西山縣裡的工作,現在都是由王副書記主持。”
“噢?”嶽明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拿手輕輕摩挲了一下頭髮,呷了口茶水,搖頭道:“曹鳳陽同志病的可真是時候啊。”
桌邊的幾位常委會意,嘴邊都勾起一抹微笑,都明白嶽明鬆話裡的意思,嶽書記恐怕是懷疑曹鳳陽在裝病,聯想到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這種猜測倒很有些道理,在某些特殊的時期,裝病確實能迴避很多麻煩,從古至今,都有許多官員用過類似的方法。
李漢梓的嘴巴動了動,但瞧着衆人的神色,就沒有吭聲,而此時兩位與他走得很近的常委,都拿手擋了臉,不住地向他使眼色,李漢梓無奈地搖搖頭,鐵青着臉摸起茶杯喝了一口,再不說話,在心裡也有些埋怨曹鳳陽,確實魄力不足,難堪大用。
嶽明鬆悠然自得地點了一根菸,愜意地吸了一口,以勝利者的姿態瞄了李漢梓一眼,笑着說:“既然大家沒有異議,那縣委書記的人選就不要爭論了,還是尊重省裡的意見吧,至於縣長的人選,曹鳳陽同志離開後,就由王副書記擔任吧,李市長不是怕空降的書記會影響班子團結嗎?那就不妨都用空降的,王思宇同志不也在省委辦公廳工作過嘛,他們兩個溝通起來,應該不成問題,剛纔魯部長都已經講了嘛,王思宇同志在摸底測評中比曹縣長還多出一票,作爲一名掛職的幹部,這很難得嘛,市委應該尊重基層幹部的意願,國勇書記,你說是吧?”
李國勇面無表情,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頭道:“嶽書記,你說的對。”
宣傳部長單春梅也點了點頭,笑着說:“是啊,王思宇同志是應該壓壓擔子,對於這種德才兼備的好同志,不光要宣傳,還要重用。”
嶽明鬆笑了笑,輕輕吸了一口煙,嘴裡吐出淡淡的煙霧,敲了敲桌子,沉聲道:“誰有不同意見,沒有的話就這麼定了,西山的班子就由焦南亭與王思宇兩位同志掌舵。”
他話音剛落,衆人就都把目光投向市長李漢梓,李漢梓卻一言不發地把頭扭向一邊,屋子裡一下子又安靜下來,只有喝茶的聲音,嶽明鬆擡手看了看錶,把手裡的半截煙掐滅,不耐煩地擺手道:“既然都沒有反對意見,那就這樣,時間到了,省委文書記還要找我談話,散會。”
說完之後,嶽明鬆摸起桌上的手機,端着茶杯率先走了出去,衆人有些面面相覷,會議原本的議程裡,還有最後一項,是李漢梓提出的一項議題,嶽明鬆拂袖而去,那這項議題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衆人神色各異地站起身來,紛紛離開,李漢梓皺着眉頭拍了拍桌子,仰頭嘆息道:“太不像話了,這就是一言堂的家長作風嘛!”
李國勇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收拾起桌上的東西,轉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下午,垂頭喪氣的錢雨農剛剛下了飛機,就被告知已被雙開,幾名檢察官押着他上了麪包車,駛向遠處,站在旁邊的林海洋與莊俊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一種傷感的情緒,那大概就是所謂的兔死狐悲吧。
幾天後,省委市委先後發文,對西山縣委班子進行了調整,任命焦南亭爲西山縣縣委書記,王思宇爲縣委副書記、代縣長,曹鳳陽已經離開,焦南亭在年後才能赴任,因此,在年前這段時間裡,就由王思宇單獨主持工作。
週五的上午,在縣委的大禮堂裡,召開了全縣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三千人早已濟濟一堂,在雄壯的樂曲當中,王思宇帶着一衆常委,邁着矯健的步伐走進會場,雷鳴般的掌聲瞬間響起,王思宇望着起立鼓掌的人羣,微笑着揮手致意,緩緩走向花團錦簇的主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