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完畢後,太平公主興致仍高,並沒有告辭離開的意思,於是便召音聲入堂,歌舞爲歡。
如今三王邸中聲樂廣備,已經不再像去年仁智院裡音聲初聞、一家人聽個俗調《踏搖娘》都興致勃勃。
彰顯閒趣之外,這些樂人們也是李潼蓄養人力的一種手段,更兼有太監楊緒掌管內教坊的便利,所以三邸伶人不在少數。除了兩部散樂音聲,還有三十多戶的教坊樂戶子弟,男女老少加起來有兩三百人之多。
也幸虧三王連邸便佔了履信坊小半坊區,本身又沒有什麼妻妾族親,否則這麼多的人連住都成問題。
太妃房氏性格莊重,所以留侍雍王邸的多清商樂伎,演奏一曲李潼剛由麟臺訪得、貞觀時期秘書監顏師古由古笛曲《梅花三弄》所改編成的琴曲。
“世道俗聞梅花曲多悽怨笛音,竟不知還有這樣意趣高雅端莊的琴操。”
太平公主在欣賞一曲之後,忍不住擊掌稱讚。在家門遭逢劇變之前,她也是家居富貴安閒,丈夫薛紹又是名滿都邑的高門才俊,因此太平公主的欣賞水平也是極高。
但這端莊的清樂琴曲終究有欠活潑,並不合其審美意趣,再見一曲賞完後,太妃房氏神態間已經頗有疲色,太平公主索性提議轉去李潼河東王邸去繼續欣賞燕樂,不再打擾太妃休息。
李潼一邊傳告家僕準備待客,一邊打量着這個興致仍然頗高的姑姑,同是悲哭一場,情緒大起大落,嫡母房氏已經精神萎靡下來,而太平公主在發泄之後,卻似乎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由此可見他們李家血脈還真是有些異於常人之處的特質。
或許情感豐富,難免受到尋常哀傷人事的悲情影響,但卻並不過多的沉湎此中,能夠很快的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這在尋常人看來,應該是有些涼薄,但其實也是一種務實。過去了的人事無論再怎麼沉湎得難以自拔,終究已經難追,生人最重要的畢竟還是活好當下。
於是一衆人又鬧哄哄的轉去了河東王邸,再演舞樂的時候,就遠比剛纔熱鬧得多。
特別演到前日集結羣智、剛剛擴編完成的《洛陽女兒行》,太平公主更是讚歎不已,更將唐靈舒攬在了身畔,神態更顯親暱:“你這個小娘子可真是幸運,能得我家逍遙王如此鍾愛,神思妙筆,歌言嬌態,待到名樂廣傳,洛陽女兒怕要人人爭妒啊!”
聽到太平公主這麼說,唐靈舒又是羞澀並自豪的無以復加,美眸流彩,視線更如生了根一樣的落在大王身上挪移不開。
太平公主更將李潼喚到席側,將這小娘子推在他的身邊,口中嘖嘖:“人間美景,哪個不愛!情結並美的一對璧人,哪怕只爲了多看兩眼,往後我也要常來家中叨擾三郎。”
李潼聞言後便笑道:“姑母是家門親長,宗枝華實,每日在堂禮問起居,都恐不能盡意。尋常的往來,只是讓我門堂更生光彩,哪裡是叨擾。”
“有三郎此言,我就放心了。轉日讓人送些起居帷幄,那就長居在此了。”
聽到太平公主這麼說,李潼臉色頓時一僵,還沒來得及開口迴應,太平公主卻又自己笑了起來:“放心吧,你姑母是識趣人。新人門閣自作歡愉,彈指頃刻都貴比千金,哪容得下旁人耳目來打擾干涉。”
講到這裡,她臉色稍稍轉爲正式起來,並望着李潼不乏認真的說道:“但有一事,我想請三郎幫我。”
李潼眼見太平公主神態如此,心裡雖然泛着嘀咕,但話說太滿,也不好直接出爾反爾,只能硬着頭皮說道:“但有薄力爲用,姑母只管教訓。娘娘前言仍繞耳際,寶雨敢有不從。”
“寶雨、寶雨,這個新名、實在是好啊!”
聽到李潼自稱,太平公主口中喃喃,片刻後才又展顏一笑:“故事不再多說,你那姑婿遺下長息,雖然垂髫幼少,但也已經到了漸通人事的年紀。你姑母或有幾分懶散度日的趣致,但卻實在有欠教誨兒郎的德才。三郎你是我家難得俊才,初見已經覺得不凡,如今淺露閱世的才器,更是堪稱驚豔!”
“所以,我想請三郎你代我管教那個小兒。即便不敢懷那小兒與你同是失怙的身世,也可憐你姑姑孤母操持的辛苦。由小觀大,他是沒有三郎你這種不經修剪、也能卓然玉成的材質,我也不盼他能長成三郎你這樣讓人稱羨的絕才,但能安然成長,端莊自立,姑母餘生都不忘三郎你的恩惠!”
太平公主講到這裡,還未消紅腫的眼眶又是淚水盈盈,只抓着李潼的手,一臉真切的望着他。
李潼聽到這個要求,心裡也是頗爲複雜,沉默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我是從心裡感激姑母的賞識看重,也未嘗沒有敬受重託的膽氣。但我自己尚是摸索前行,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辜負了世道錯給的嘉許期望。表弟名門貴種,或罹短厄,但也畢竟父族深茂,無患乏援,我貿然受此,若將自己的淺薄遞人……”
“什麼名門?不過是一羣專恃祖蔭的短視庸徒罷了!他們自謀尚且艱難,又有什麼良善可以授人!”
太平公主講到這裡,神態之間已經頗有忿色,她長嘆一聲後又說道:“家仇隱情,本不該宣揚在外,但三郎你自是我門庭子弟,更無不可言。薛氏諸衆若是值得託付,我又何必勞煩三郎你……”
大概是心中積鬱良久,太平公主這一張口便滔滔不絕,講了許多與薛氏族人們之間的齟齬糾紛。
李潼認真傾聽這番吐槽,心裡則默默將這些事蹟進行分類。
太平公主與河東薛氏的矛盾,大體可以分作三類。
一類便是家長裡短的摩擦,她是帝宗公主,身份尊貴,下嫁薛氏後雖然與丈夫感情很好,但也絕對做不到尋常人家新婦那麼溫和順從。薛氏又是河東大族,族人衆多,彼此之間難免就頗積摩擦,感情實在算不上好。
清官難斷家務事,薛紹這一支雖然捲入宗王謀亂而幾乎被殺個乾淨,但其他薛氏族衆們仍有留存。這些人並不親近太平公主,按照公主自己說法,他們大概更樂見自家乏於支撐,落魄潦倒。
第二類則就是政治立場的衝突了,薛氏族衆當中,也不乏人對武則天女主執政的不滿。特別武則天讓薛懷義冒籍於薛氏,更被許多人視爲家門大辱。李潼甚至懷疑,薛紹兄弟所以涉入越王等人謀亂,大概與此不無關係。
第三類、也是李潼聽來感覺最重要的一類,那就是經濟糾紛。河東薛氏雖然族支衆多,但相對而言時下最顯貴的還是駙馬薛紹這一支,因有一層皇親的關係,所以薛紹兄弟們也掌握着衆多薛氏產業。
可是當薛紹兄弟們捲入謀亂之後,這些產業多數都被抄沒,之後其中大部分則又被武則天轉手賞賜給了太平公主。
拋開別的大是大非,衣食住行乃是生人必須。薛家痛失這樣一筆龐大產業,那真是有切膚之痛。即便這些產業不屬他們名下,但早前掌握在自家族衆們手中,多多少少總能分惠一些。可是現在卻被太平公主領掌,他們再想分潤那就難了。
因爲這幾點緣故,在薛紹死後,太平公主與薛氏族人們關係變得很是惡劣,幾近不相往來。到如今,神都幾縣包括薛氏河東鄉土的蒲州州廨,甚至還積壓多宗薛氏狀告太平公主侵產的訟案。
聽完這些後,李潼也是多有感慨,更感受到太平公主目下這種孤立無援且又不知所措的窘迫現狀。
太平公主多受其母武則天寵愛是一方面,但這寵愛說實話也不怎麼靠譜:你說你愛我,結果擡手就弄死了我丈夫,你有臉說,我也得有膽量信。
而且,君王的寵愛是一方面,能否將這聖眷轉化爲自己可控的力量而加以運用又是另一方面。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哪怕寵愛再多,也只是虛妄,禍福榮辱只在人一念之間。
就拿李潼來舉例子吧,他這段時間確實頗得他奶奶的喜愛,可是之後呢?如果他不能長期鞏固自己的價值,不能掌握足夠應變的力量,也僅僅只是他奶奶手心裡一枚棋子。
李潼能夠在麟臺立筆,讓人不敢小覷,又能在府中廣集時流,妙作頻出。如果沒有這些表現,他又哪有什麼資格逼得宰相都對他稍作讓步?
眼下的太平公主,很明顯是還沒有找到套路。而在真實的歷史上,的確太平公主在武周的中前期都乏甚存在感,只是活在大背景下的一個無聊貴婦而已。
一直等到武則天確定李武合流這一政治思路,她才以李家女兒、武家媳婦這一特殊身份正式的踏上政治舞臺,並在武周後期和中宗一朝快速成長爲一方大佬。
李潼本就有要與這位姑姑達成一些政治默契的想法,此前還在遲疑,沒想到太平公主已經先一步按捺不住的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