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太平公主,內教坊衆人才又關注起了二王,自那山羊鬚樂正以降,神色都有幾分訕訕。他們自己這趨炎附勢,差別待遇,大概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
真正的貴人送走後,幾人這才連忙轉回頭來,想要補救一番,於是便紛紛誇讚起李潼那首被太平公主擬爲《逍遙王》的新曲。
報復是日後,且還未必能遂願,但冷眼卻是眼前。李潼氣量大不大不好說,但世道的冷漠真是感受深刻。此前困在仁智院不必多說,但走出仁智院後與世道之間那種格格不入,也實在是令他毛骨悚然。
內文學館雖見外臣,但彼此全無有效交流。內教坊這裡,如果不是與太平公主在此偶遇,這些樂官們他根本連見都見不到。
深陷絕境不可怕,可怕的是手足俱縛。一時間他甚至都生出幾分自疑,他究竟有沒有可能在這個世道活下去?如此心境之下,臉色自然也談不上好。
眼見永安王神情寡冷,那樂正額頭也是冷汗隱沁。他此前忙於監督排演曲目,又哪有心情去應付兩個閒散宗王。可太平公主卻是神皇愛女,與二王分量怎同。
原本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幾個宦者內官或還需要擔心,可他卻隸屬外朝司禮寺,對兩個在囚宗王是不怎麼放在心上,難道還能撲上來咬他?
可是剛纔太平公主卻說了,要向神皇陛下獻樂誇孫,帝王家事,是他一個卑品下吏能窺?到時候只怕永安王嘴角一歪,他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想到這裡,樂正怎麼能不心慌。但他也知自己場面實在做得太難看,怪不得永安王對他冷眼,眼見一番吹捧沒有奇效,他又搜腸刮肚上前諂笑:“今日幸聞大王新曲,才知人間玉才,丰姿神采……”
會說話你就多說點,不行給你出本書。
李潼仍是閉口不言,並示意李守禮往坊外行去。他的心境實在有些崩壞,亟待建設。
樂正見狀,忙不迭追上去,一邊擦着額間冷汗一邊疾聲道:“知大王有此趣才,卑職斗膽有請……近日坊中習練大麴,是爲新年大酺鋪設,舊曲不合新世,不知大王能否才情施捨,翻新舊章,再擬華篇,獻樂禮前?”
李潼聽到這話,腳步頓了下來,已是心念急轉。
他籠中雀鳥,要做什麼只能借力而行。可是眼下,周遭能夠接觸到的人事本就寡淡,要麼滑不留手,要麼無從深入,任何一點渺茫的機會,也實在不捨得輕言放過。說到底,還是不甘心坐以待斃。
禮樂雖是國之大事,但樂工卻是賤籍。對一般人而言,這一份邀請其實也沒有太大誘惑力,做好了不過一個辭曲弄臣,哪比得上朝堂縱橫、暢議國事。如宋之問之流,已經是詩文清貴,都還念念不忘要求進步。
但他是一般人嗎?
後世《代國長公主碑》有載,天授年間,武則天御明堂宴,楚王李隆基時六歲,舞《長命女》,皇孫李成器十二歲,作《安公子》,衛王李範五歲,弄《蘭陵王》。
瞧瞧,五六歲的小孩已經懂得舔他們奶奶了,而且還是在他們奶奶剛把他們爸爸皇位擼了那時候。李潼如今已經十四五歲,怎麼能不懂事?
可是儘管心中已經十分意動,李潼還是一副冷臉淡然狀,只是回頭瞥了那樂正一眼,隨口道:“不知樂正署事幾品?”
那樂正聽到這話,臉色頓時羞紅,垂首片刻才澀聲道:“卑職馬齒虛長,不過恭事署下九品。”
講到這裡,他又連忙說道:“但寺中目下仍忙於洛典、祀典諸禮備樂,樂事繁多,監事乏用,內教坊諸種,暫由卑職直案。”
李潼問這話,當然不是隻爲了羞辱對方那麼簡單,只是想確定對方說了算不算。待聽到這個回答,心中已有了然,也有感於他奶奶這段時間可是真忙。
洛典便是前往洛水接受寶圖的典禮,祀典則是在明堂祭天祀祖,這幾種都是莊重的大典禮,自然需要更重要的人員、更多的人手去盯着,去籌備。
相對而言,大酺僅僅只是一次規模比較大的團建聚餐,要求自然不高,所以太樂署乾脆只派了一個九品的樂正來監督。
不過看到對方那自信篤定的眼神,還有後邊眼巴巴望着他們的那幾個宦官,李潼還是忍不住一樂,得虧你活在開元前,要是再往後,別說你區區一個九品卑下的樂正,哪怕你上司的上司太常卿,看到太監只怕都不敢這麼吹大氣。
話說回來,武週一朝諸般不好,起碼宦官是抖不起來。當然也是因爲同爲內臣,武則天要更加信任女官,對於這些不陰不陽的傢伙便有疏遠嫌棄,權力就這麼多,自然是你多我少,卑微得很。
也正因此,太監們才那麼幹勁十足,豁出命去跟着李家父子們換天革命,纔有了之後開元乃至中晚唐的風光,也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洛典、祀典那種大事,李潼就不參與了。不過大酺獻樂這種輕鬆歡快的場合,倒是可以搞一搞。
即便不能勇爭人前,也不能落於人後,總不能真等着太平公主走出家變陰影再向他奶奶引見,那他真的只能墳頭唱歌了。
“淺才閒趣,偶或勃發。莊重任事,那也不必。不過你等所制部曲,我倒也想提前一覽,之後幾日,也會閒來走動。”
雖然這樂正面目在李潼眼中已經變得可愛起來,但他還是一副興趣不大的表情,倒也沒有把話說死。
那樂正聽到這話,才鬆了一口氣,只要永安王還願意出入坊間,他也就還有補救的機會,將惡劣印象稍作回挽。
這麼一想,老臉便笑成一朵菊花:“大王才趣曠達,能得賞評已是至幸,豈敢再推案事相擾。”
對於這個小樂正能否保送他作品直達大酺典禮,其實李潼期待不大,他的身份畢竟有敏感之處。
眼下內教坊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當老大,但等到前邊大禮完成,肯定會有品級更高的官員迴轉坐鎮,未必還願意讓他參與其中,畢竟身份越高,越清楚他這個所謂郡王究竟是個啥貨色。
但他也肯定也要想辦法借力消力,努力爭取。就算最後真的無有所成,起碼也是忙着去死,而不是百無聊賴的等死,人生尚留一點尊嚴。
講到這裡,他才與李守禮一同離開,回到內文學館拿起小書包,匯合了長兄李光順一同返家。至於今日內教坊諸事,那自然是隻字不提的。
之後幾天,生活依然沒有太大的波瀾,但李潼每天的活動,還是變得前所未有的充實。用專業術語來說,接連打開了內文學館和內教坊這兩個副本,活動空間與內容得以大大擴展開。
內文學館裡,他沒有什麼太大的需求,只是想跟直案鍾紹京聯誼一下。可鍾紹京身在外廷,久不露面,實在鞭長莫及,除了每天送長兄李光順來上學,待在內文學館時間很少。
至於內教坊,成了他白天主要的活動場所。
太平公主威風餘韻仍在,內教坊樂官對他們兄弟也都恭敬有加。不過除了幾個技術性樂官之外,李潼也懶得搭理其他幾個。
再騸一遍之類不過偶發噱念,欺負幾個內教坊卑官也沒什麼意思,如果能在武家人如武承嗣、武三思之流面前抖起來,那纔是真威風。
當然這願望挺美好,難度也挺大。且不說彼此少有機會碰面,眼下武家人忙着給他們姑姑履極造勢,完成武周革命後又滿眼盯住儲位,皇帝李旦與其身後一衆李唐遺老纔是他們真正的敵人。
至於李賢這死鬼的兒子,他們還真不正眼看。李潼再怎麼想找刺激,也不會無聊到去撩撥武家人。
所以他在內教坊裡,主要還是翻閱樂籍曲譜,順便學習一些樂理知識,並翻閱一些樂府舊詩和曲子詞,溫故知新。
雖然內教坊也有康多寶等翻曲人才可以提供幫助,但基本的聲韻樂理他也還是需要了解一下,搞起文抄來,也能更有針對性。
做這些的時候,自然要把李守禮帶上,要善用這小子的天賦,培養成一個能夠隨身帶着的曲子庫。
李潼也發現了真正有天賦的人是怎麼精進的,他這二兄真是有歪才,李潼是眼看着他頭天還有些笨拙的擺弄琵琶,第二天傍晚離開內教坊之前,居然已經可以磕磕絆絆的勉強彈出一曲完整雜調,到了第三天的時候,笳管居然也已經嗚咽成調。
原來你小子纔是一個真正的酒色之徒!
“我也只是隨手一試,沒想到這麼簡單。”李守禮如是說。
有了這些新發現,李潼吃味之餘,也有幾分欣喜。畢竟正如太平公主所言,他們這樣的人,即便有別的才幹也根本就沒有用武之地,反而會成爲招惹禍患的由頭。他二兄有這樣的天賦,且被挖掘出來,挺好的。
原本挺美好的小日子,結果又發生一樁意外,令得李潼心情瞬間轉爲陰霾。
這一天上午,兄弟三人再如往常一般來內文學館,便見又有數人立於門前相迎。
李潼遠遠看到站在正當中那一抹蛤蟆皮身影,心情頓時振奮起來,腳步都加快幾分,那感覺就像是……不好形容。
可是當他來到近前,看清楚對方模樣後,一時間卻是愣住了,眼前這人雖然也是身穿綠色圓領袍,但體型要更高瘦,鬍子要更長一些,年齡更大十幾歲,絕不是他心心念想的直案鍾紹京。
就算鍾紹京三十好幾還在發育期,也不可能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大上十幾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