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深秋,籌備多時的北征大軍終於正式向大漠進發。大軍前行未足月餘,前鋒人馬便在西受降城北部的牛頭山附近追蹤到突厥大隊人馬活動的痕跡。
前鋒八千勁旅果斷追攝出擊,不久後便在牛頭山北麓與所發現的突厥人馬展開大戰,並大破敵部,俘獲突厥生口七千餘帳、牛馬鉅萬。
最重要的是,在之後的追擊過程中,前鋒人馬成功俘獲了這一路突厥人馬的首領,突厥的小可汗默棘連。
這個小可汗默棘連並不是突厥現任首領默啜的直系子孫,而是上代首領骨篤祿的兒子。
當年骨篤祿身死後,默啜雖然爭奪到了突厥的可汗之位,但在不久之後南寇朔方時大敗而歸,之後又被三受降城隔絕於大漠之北,使得突厥的勢力與活動範圍較之骨篤祿時代大大縮水。
爲了平衡諸部落首領的糾紛怨氣,默啜不得已將兄長的兒子任命爲小可汗,作爲突厥名義上的繼承人。但很顯然其人心裡的真實想法並非如此,他將這個所謂的小可汗安置在牙帳南面、靠近三受降城的地區,一旦大唐有北面征伐之計,這個小可汗便是首當其衝、第一個遭受攻擊。
果然,隨着大唐北征開始,默啜的借刀殺人之計便湊效了。
小可汗默棘連所領掌本就是突厥老弱疲敝之部,自然抵抗不住大唐精兵勁旅的進攻,一戰遭擒,與之一同羅網的還包括骨篤祿其餘諸子並許多突厥仍然親近骨篤祿一系的豪貴們。
不過默啜也難得意太久,大唐今次北征可不僅僅只是試探性的、淺嘗輒止,勢必要畢其功於一役。
區區一個小可汗自然滿足不了幾十萬大軍的胃口,所以在俘獲這個小可汗之後,大軍主帥張仁願只是着令將相關戰俘押運國中,只留下一部分深諳突厥現狀又有意歸義投誠的突厥貴族們作爲嚮導,大軍繼續向鬱督軍山突厥牙帳進發。
北征大軍首戰告捷,消息傳回國中的時候,兩京之間自是羣情振奮、紛紛奔走相告。時值這豐年年尾、佳節將至之際,聽到邊疆再傳捷報,自然令時流加倍的感到喜悅。
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沉浸在這一番喜樂氣氛中而倍感自豪,若本身就面臨着深重的困擾,那所謂的大軍捷報對他們而言只是感覺到嘈鬧而已。
今年由於聖駕並朝廷中樞轉移到東都洛陽,長安城中氛圍頗有冷清,市井之間也無可避免的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就連依期舉行的世博會都不如往年那麼熱鬧。
特別一些權貴聚居的坊曲,主人們皆需追逐權勢而行止,長安家邸中往往只留下一些奴僕看守維護,人氣較之普通民坊更顯削弱。
永嘉坊是長安東北區域的貴坊之一,也難免受到了這樣的影響。白天裡街曲肅然、少有行人,入夜後也不再有連場的豪邸貴宴,變得安靜許多。
不過今日傍晚時分,坊曲間又有了一些車馬往來走動。這是因爲居住在坊中的臨淄王家中喜添丁男,設宴慶祝。
臨淄王邸位於坊中北曲,格局自不同於普通民居,佔地廣闊,橫跨兩曲。在王邸東側的圍牆外,便是永嘉坊的北坊門,坊門內的武侯街鋪如今被改造成兵營模樣,晝夜駐紮着百十名經營將士拱衛王邸,讓人覺得王邸尊貴難近。
閭里尋常百姓們自然不知,街鋪中駐守的京營將士們主要可不是爲了拱衛王邸安全,而是遠在東都的聖人親自授意監管臨淄王邸人事出入。
聖駕東遷之前,臨淄王因犯禁遭罰,職事被奪、禁錮府中。但這所謂的禁錮,倒也並不是完全不準人事出入的圈禁,日常生活中的人情往來同樣可以繼續,只是在人事出入的時候難免要遭受盤查過問。
不明令禁止是一回事,但誰也不想在走親訪友的時候還要被當做犯人一樣盤問諸多。所以儘管今日臨淄王邸佈置了添丁的喜宴,但真正前來道賀的賓客們倒也並不算多。
王邸中堂裡,臨淄王獨坐於席中,臉上並沒有什麼喜得麟兒的喜悅,只是蒼白、顯得有些憔悴。他也並不關心邸中人員的出入,只是一杯接一杯的悶頭飲酒,同席中賓客們也乏甚交流。
堂內的客人並不多,只有幾個王妃母族的武氏子弟以及安平王李隆範等寥寥幾人。甚至就連早前臨淄王每有設宴便全無缺席的王仁皎都不見蹤影,不過王仁皎的兒子王守一卻坐在客席中,旁若無人的自酌自飲,對着滿案酒食大快朵頤。
這樣的宴會氛圍,自然讓人倍感壓抑,客人們也都不甚自在。
等到天色擦內的時候,僕員王毛仲匆匆登堂進告,頓時引爆了臨淄王的怒火:“稟大王,平一公子告今日需往城南造訪神秀法師,不及入府告賀,請大王見諒……”
“這全無人性的惡親……連他嫡親妹子產子都不來見,反倒走訪僧徒殷勤!”
李隆基聽到王毛仲的回稟,臉色頓時一怒,擡手便將酒杯摔在了地上。他同武氏女結親,武載德之子武平一對這一門親事一直不怎麼熱心,很少走訪這一門親戚。
但憑心而論,李隆基對武平一這個妻兄還算不差。武平一生性恬和、並不熱衷勢利,但卻頗有詩辭令才,所以李隆基也時常授意他所資助的時萃館刻印武平一的詩辭文賦,助這位妻兄在士林文壇揚名。
此前彼此間雖然不算熱絡,但面子上總還過得去。
可就在幾個月前,李隆基因欲使妹子和親而遭到士林抨議、人生經受大挫折的時候,武平一這個妻兄非但沒有雪中送炭,反而還公然焚燒了往年時萃館所刻印的他那些詩集,以示與臨淄王這個倫教敗類劃清界限,自此之後不再往來。
遭遇挫折後,李隆基滿心的灰冷,倒也並不特別在意此事。今次之所以遣員相請,是有感王妃孕產不易,希望能召其手足至親前來看望安慰,卻不想武平一仍是如此不近人情,自然讓他分外的感到羞惱。
眼見臨淄王肝火大動,席中幾員賓客也都尷尬驚懼不已,一個個噤若寒蟬。
但唯獨混不吝的王守一卻笑了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才又呵呵笑道:“世人慣是趨炎附勢、避嫌遠禍,這世情大王難道不知?美酒佳餚既已具備,又怎麼會因爲何者缺席而有損滋味?情事上是註定要有損傷了,若是再折了口腹之慾,只是大王自己加倍損失。”
李隆基雖然將王仁皎之女納爲細人侍妾,但卻不怎麼瞧得上王守一這個慣在市井招搖廝混的傢伙。
此時聽到王守一作此發聲,他的心情不免更加的煩躁,只是擺手冷聲道:“既入府中,酒食自然管夠,吃飽喝足後乖乖歸家,不要在外浪蕩犯夜!”
王守一聞言後只是撇撇嘴,嘿然一笑,不再多說什麼。
他同臨淄王之間談不上融洽,從這人第一次登門便貪圖他妹子開始,早年如果不是因爲阿耶勸告,也不怎麼樂意敷衍迎合。
如今臨淄王勢位被奪,就連阿耶對其都敬而遠之,而王守一今日之所以登門,那是爲了給自家妹子撐腰。他雖然不具勢力,但卻頗有人面,不想邸中大婦產子之後便刻薄對待自家妹子。
順便因受臨淄王的連累,他今年參加武舉的資格都被剝奪,聽到坊間熱議北征戰績,心情也是分外的失落惱火。到臨淄王府上來大吃大喝一通,也不算被白白連累一場。
李隆基坐在席中繼續生着悶氣,其他賓客們則尷尬的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又過了一會兒之後,府員卻又來告道是門外有十幾人來訪,皆言來賀臨淄王添丁,且各自攜帶了價值不菲的禮貨,眼下正在門外接受京營將官的問詢記錄,請示大王是否要迎入府中?
李隆基接過僕員們遞來的那些拜帖,見到多是陌生的名號,不免有些不解。
他正思忖何時同這些遞帖之人有了往來的交情,王守一卻抓起一張胡餅擦了擦手上油花,繼而拍拍手說道:“讓我去代大王迎賓吧,勢力上我是難助大王幾分,但講到坊裡情面、客堂不冷,還是能有幾分增益。大王或瞧不上閭里的好漢,但講到尚義不棄,我等卻不失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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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李隆基才明白門外那些人是王守一喚來爲他壯勢,看到客席空空的中堂,驀地自嘲一笑,也從席中站起身來:“我如今這個情勢,趕來拜訪者已經是難得的情面,又怎麼會在意賓客的身份高低,便與守一一同出迎。”
如今的他,於勢力上也的確不再存有什麼幻想,能有幾個賓客當席暢飲、消遣愁懷,已經讓人感動了。
兩人前後行出,抵達前堂後便見到京營將士們正叉戟將十幾個人阻攔在王邸門前,並有吏員捧卷問錄。
眼見到這一幕後,李隆基臉色又是一沉,大步上前怒聲道:“我這門廳是何賊巢,來訪者難道盡是惡徒?若京中盛多不法,該當問罪的是你們這些京營丘八!”
聽到臨淄王作此怒聲,那名門前阻攔的京營將官低頭欠身說道:“上司有命,卑職等不敢怠慢,懇請大王見諒。”
李隆基還待發聲訓斥,一名來訪的賓客越衆而出,叉手說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貴邸自具門禁,某等不告來訪,確需縝密排查,以免驚擾大王起居安定。門前當直一衆京營袍澤,唯受命恭行,事中並無決斷的權力,他們當直宿衛也是辛苦,某等行跡錄定也是求一個賓主安心。”
見這名客人主動開口化解自己的尷尬,且言辭頗爲得體,李隆基心情不免舒服了一些,同時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對方,似乎是見過幾面,但卻並不怎麼熟悉。
見臨淄王只是注視着自己卻並不說話,對方便又微笑拱手道:“某名祚榮,現亦供職京營、忝爲別將,之前曾同六郎一併登邸拜謁,但因賓客雜多,未得大王親賜教令。今日也是自六郎處得知大王府中添丁有喜,卑身不恥冒昧登門欲討酒水一杯以作祝賀。”
李隆基聽到這話又回望一眼王守一,見王守一也在點頭,於是便降階行下,向着祚榮並其他幾名陸續見禮的賓客們一一頷首笑應:“戶中懷內新添一小物,何勞諸君走賀。即便無有此節,邸中常備酒食,亦可盛待諸位。”
說話間,京營將士們已經將訪客身份錄定,然後便也不再繼續留此惹厭,紛紛退回了不遠處的武侯街鋪。
李隆基又狠狠瞪了那街鋪一眼,這才又邀請衆人返回府內中堂,着令門僕再添酒食,款待這些新來的客人。
這些客人們身份也是五花八門,既有祚榮這般擁有官身,也有閭里的商客。若是尋常時節,這一類人縱使登門拜訪,也會被門僕歸爲閒雜人等,是不會在中堂列席正式招待的。
不過如今臨淄王處境如此,自然不會再有這些高低的判斷,李隆基更親自一一舉杯迴應這些人的依次祝酒。堂中氛圍變得熱鬧起來,也讓他的心情略有好轉,望向作弄出這一場面的王守一時,眼神也多了幾分親切。
拋開各種市儈利弊的考量,這些人肯在當下形勢中前來臨淄王邸做客,無論如何也的確當得起一個尚義的評價。
往年李隆基也頗自得於自己的交際能力,往來多有顯貴,但是隨着情勢的變化,那些人便紛紛絕跡於他的庭中,這不免也讓他感慨不已。
一番觥籌往來,賓主俱感歡樂。雖然說朝廷剝奪了臨淄王的勢位,但該當供給王邸的各類物料卻並無剋扣,都是坊間不得常見的珍品,再加上府中長養的一些音聲人歌舞獻藝,也讓這些賓客們感受到王邸榮華富貴的生活,只覺得大開眼界。
宴會進行到一半時,門僕又來告北海王儀駕抵達門前,李隆基想了想之後,示意王守一代替他招呼這些賓客,並不讓衆人一同出迎,而是起身吩咐僕員將兄長引至側堂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