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年尾幾日,李潼便告訴太妃房氏等人,他們兄弟三人將要出席人日大酺的事情。所以這年前年後光景,仁智院倒有一半忙碌是爲此籌備。
人日前夜,李潼也是輾轉許久,不能成眠,設想諸多可能以及變數。只是到了後半夜,才迷迷糊糊淺睡片刻,但不久之後院中人語腳步便又將他吵醒。
“幾時了?”
李潼坐起身來,披衣而起,晃晃有些不太清醒的腦袋。
“阿郎已經醒了?”
臥室外側廳中,鄭金聞訊步入,上前說道:“眼下丑時放過,阿郎還可淺睡片刻。”
“不睡了,不睡了。”
李潼側首看到院子裡已經亮起了依稀燈光,昨夜中官通知,他們一衆參加人日大酺的人等要在卯時集於神宮廊殿,即便再睡,不久也要趕緊起牀。
“快快幫阿郎梳洗裝扮,切勿有失儀疏漏。”
鄭金口中說着,自己已經去整理各種衣裝配飾,也有幾分手忙腳亂的模樣,可見心情同樣緊張。
梳洗裝扮得宜,李潼便推門而出,擡頭看到夜幕寒星,冷風撲面而來,更裹緊了披在身上的裘衣。
“太妃已在中廳等待,大王且徐行。”
門外站着太妃房氏身邊女史,見永安王行出,連忙讓宮役掌燈照路。
中廳這裡,已經聚起不少人,對於仁智院這種幽禁之地,人日大酺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李潼步入廳中,便見家人俱都在此,甚至包括小妹李幼娘,這會兒也都睡眼惺忪依偎在嫡母懷中,擡起俏臉迷迷糊糊喊了一聲三兄。
“我兄弟自去即可,擾這小娘子做什麼。”
李潼上前見禮,並又指着幼妹笑道。
“她也該要知此,知她庭門雖然不幸,但三個兄長,都是仁厚的少年郎……”
房氏眼望少子,剛剛開口,已經脣角翕動,漸有清淚垂流,以至於泣不成聲。
李潼見狀一愣,旁側長兄李光順開口低語:“外事娘娘已知。”
聽到這話,李潼頓時有些不滿的望向另一側臊眉耷眼的李守禮。不用想,看這架勢大概率還是李守禮泄密,這小子腦滿腸肥,肚子裡藏不住一個屁。
見三弟目露不滿,李守禮神情訕訕:“三郎你要信我,我真不是有意私告娘娘。想到大酺獻樂,只恐自己誤事,夜裡私彈琵琶,才被娘娘探知……”
聽到李守禮回答,李潼才神色稍緩。這二兄往日跳脫,他對之多多少少是有保留,丘神勣的威脅,家門私傳問題不大,主要還是不想家人無謂擔心。可若就連這種小事,李守禮都守密不住的話,以後還能作什麼共謀?
眼下雖然也是泄露,但起碼不是因爲大嘴巴。私下練曲也是態度端正,一個原本大大咧咧的人,也不可求眨眼就算無遺策。本質若可雕琢,自有成長和進步的空間。
如今時局中,內外多少人視他們一家恍若無物,蒐羅一分的助力,李潼自知有多艱難,兄弟不能同心戮力,更能奢望何人?
“不是不想盡告娘娘,只是此事多言無益……”
李潼上前要爲嫡母擦淚,房氏則握住他手腕,顫聲道:“不必說,不必多說……往年娘娘自欺,只覺苟活在世,是恐兒郎失養,但今才知兒郎俱都長成,已是庭門支柱……你們阻禍於外,家門婦流已經能託庇安生、你們亡父、真……真是再無遺憾!”
房氏幾日前已知此事,但恐更加重兒郎心理負擔,也都按在心底不作流露。雖然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但都拘在羅網,不能暢遊。這一點彼此隱瞞的心意,便是親情最動人處,雖然卑微,但卻暖心。
聽到房氏泣聲,李潼也覺眼窩發酸,他還是不大習慣真情流露,長身而起,擡眼深吸:“娘娘不必多贊,兒輩今日必誇美人前,再邀聖眷,護我家門無災!”
“放寬心,不要強逼了自己。你父不是俗流,你母也有貞風,無論人間幾多戕害,無損我門德鼎盛!愚婦何幸,雖無身出,但卻能有三子並拱身前,即便黃泉赴死,也能含笑無憾。”
房氏說話間,臉上也是悲態收斂,轉而泛起一層自豪的光彩,她站起身來,親自爲三子整理衣袍,行至李光順面前,神態複雜道:“阿郎成器,反是娘娘多年冷落,愧對你……”
“兒、兒……”
李光順聽到這話,臉上悲慼大盛,退步叩地,嚎啕大哭,多年的委屈與敏感,在這一刻似是盡情宣泄:“生於此家,此生無悔!光順一息尚存,不許賊人欺我母親、兄弟……生爲肉盾,死爲引魂……”
“我、我也是!”
另側李守禮見狀,便也跪在地上:“娘娘痛我頑劣,我心自知……阿爺別前見我,教我、教我許多。兒是豬狗材質,不知該要怎麼救家、往年阿爺喜我戲鬧,我、我……早前阿爺召見巽奴,不願見我,兒知父母厭我。往後只聽巽奴教我,絕不再浪戲!”
聽到李守禮哭號舊事,李潼臉色又是一黑,上前給這倆磕頭蟲一人一腳,斥聲道:“今日之後,大把悲喜時光。省些涕淚氣力,事後仔細回味。”
“是,三郎說得對!不要亂了儀態,不要……有這樣的兒子,阿母生死都無懼!”
房氏拉起伏地二子,又親自給他們整理衣袍,臉上雖然仍是掛淚,但已經露出笑容,並很有興致的自誇一句:“福澤之人,不必忙碌。你母雖無身孕之苦,但卻有三子爲我謀生,飲食安享,能活一日,自美心底,更勝某某諸多!”
李潼聽到這話,頓時大感親切,此前只覺得嫡母謹慎莊重,但此際真情流露居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可見平日裡內心也是腹誹不少。恨人有、笑人無,原來也不是自己的一點惡習。
廳室中一通哭號,時間又過去了小半個時辰。房氏親爲三子調羹禦寒,不多久便有宮人來告言是導引的中使已經來到仁智院。
來者以一名尚宮居女官爲首,另有宮婢、宦者數人。但最引人矚目的,還是四名持刀禁軍賁士。
從入住仁智院開始,李潼便比較關注禁軍有關的情報,特別在發生那一名百騎軍士郭達私下聯絡事宜之後。但仁智院中,關於這方面的來源實在太少。
等到活動範圍逐漸擴大,接觸的人也越多,尤其丘神勣的威脅凸顯出來,更讓他有種芒刺在背的危機感。
丘神勣對他們一家惡意澎湃無需多提,爲此甚至不惜親自出面去威脅薛懷義。
就李潼自己小胳膊小腿,都還在算計與敵偕亡的毒計。丘神勣那樣的權柄與地位,能夠想到的方法和途徑肯定更多。
李潼也不會一廂情願的相信,丘神勣就會按照既定的套路和規則來,只靠酷吏構陷來害他們。
比如說眼下,他們兄弟獲准參加人日大酺,丘神勣會不會恃其權柄,乾脆途中截殺,以防止他們兄弟見到武則天?
對於這個問題,李潼想了很久,覺得雖然可能不大,但也並非全無可能。
可能不大,是丘神勣沒有這樣的膽量禁中操戈、虐殺宗王,又或者對方覺得他們兄弟即便見一次武則天,也無足改變當下這種處境,犯不着爲此冒險。
至於說有可能,那原因就多了,他又不是丘神勣肚子裡的蛔蟲。費了這麼大力氣終於美滋滋去見奶奶,結果中途被人攔下,一刀結果了,那真是欲哭無淚。
所以早前他也在向薛懷義、沈佺期等能夠接觸到的人去旁敲側擊的打聽,眼下皇宮大內的禁衛制度。
如今洛陽太初宮禁衛力量,是南北衙並重。北衙雖然逐漸壯大起來,但也還並沒有完全覆蓋整座皇城,大體以貞觀殿爲界線,北衙主要負責以北的大內區域。
至於南面區域包括臺省機樞所在的皇城,仍由南衙進行宿衛警戒。皇城內的警戒,主要由左右衛負責,城門宮禁則更加複雜。
李潼既不敢問的太直白,那幾人也本非禁衛系統之人,就算了解什麼細節,也不會仔細向他說明。但基本可以確定,金吾衛在禁中的勢力和影響並不大,最起碼沒有大到能夠出入禁防、肆意殺人的地步。
不過這種事也實在說不準,畢竟武週一朝前前後後,什麼妖事沒有。
眼下李潼能夠寄望的,還是不要發生什麼太過刁鑽的小概率事件,比如丘神勣一上頭,拼卻身家性命不要都一定要用非常手段弄死他們。
努力這麼久,就爲這一天,別說概率不概率,就算篤定仁智院外刀光劍影,他也要走上這一次,否則真是死都死的不甘心。
仁智院早已備好羹湯之類,請宮使小用驅寒。短坐片刻,三人一同行出,在宮使引領之下,穿過層層宮禁,直往萬象神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