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從來沒有永恆的強者,雖然說噶爾家的確是在欽陵的帶領下走向了輝煌的頂點,但就算是欽陵,也並不能超脫於大勢之外。
雖然欽陵日常仍以強勢姿態示人,但當面對真正心腹的嫡親兄弟時,終於露出了一些軟弱姿態。如今海西的局勢之惡劣,甚至就連他都不免大生無能爲力之感。
來自外部方方面面的各種壓力姑且不論,內部的分崩離析要讓欽陵感覺更加的頭疼。特別是他今天所送走的那位吐谷渾小王,對當下海西局勢有着極爲惡劣的影響,甚至可以說讓海西直接陷入了分裂!
吐谷渾雖然已經滅亡,但仍存在着國王,而且還不止一個。比如大唐方面此前被聖人幹掉的青海國王慕容忠、以及繼任國王慕容萬。而吐谷渾小王,就是吐蕃所扶立的一個僞王,又被稱爲莫賀土渾可汗。
這位吐谷渾小王莫賀可汗,也不是吐蕃隨便找來的野種,同樣也是根正苗紅的吐谷渾王室子弟,同樣也是姓慕容氏的,而且真的算起血脈來,甚至較之投唐的青海王還要更正宗一些。
吐谷渾作爲東胡鮮卑一路西遷所建立起來的一個胡虜政權,能夠熬過南北朝的亂世,並一直延續到隋唐之際,國運長達數百年之久,這也算是諸胡政權中的一個異類。真要算起來,吐谷渾享國年數甚至比大唐與吐蕃還要更長久。
當然,存在時間久並不意味着勢力就強。特別是東面的大唐與西面的吐蕃相繼崛起,吐谷渾夾在當中可謂受盡屈辱,特別過去百年間,更是一把辛酸淚。
不過吐谷渾所遭遇的苦難也並不僅僅只是因爲夾在強國之間、遭受大國爭霸的波及,當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其國家中出現一個作死小能手慕容伏允。
慕容伏允作爲吐谷渾國王是在隋文帝年間,當時吐谷渾雖然稱臣於隋,但慕容伏允卻並不安分,常有侵犯,隴邊的舉動。當時中原王朝剛剛統一,隋文帝還在努力彌合南北長久分裂所造成的裂痕,對這一點小邊患便也暫時隱忍不發。
可是等到隋煬帝登基,慕容伏允好日子就到了頭,隋煬帝性格自不同於其父,自然不會受這種被人頻頻打秋風騷擾的鳥氣,國中搞大目標的同時,順帶着便把吐谷渾給滅了國,並在其境設立州郡進行管轄統治。而慕容伏允這個亡國之君,只能率領少量部曲藏匿於羌族領地中。
合該慕容伏允命不該絕,很快隋朝便陷入了內亂之中,無暇再顧及青海,因此慕容伏允得以返回故地復國。
復國的慕容伏允並沒有吃一塹長一智,很快便故態復萌,開始繼續對隴邊動手動腳。所以大唐太宗皇帝在解決了東突厥之後,抽回手來便又把吐谷渾給滅了國。
這一次慕容伏允便沒有了死裡逃生的好運氣,逃亡途中便直接被部下給幹掉了。慕容伏允雖然死了,但也遺留下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那就是吐谷渾勢力的分裂。
大唐在滅了吐谷渾之後,有鑑於前隋設立州郡統治的失敗,最終還是決定進行羈縻統治,立慕容伏允之子慕容順爲新的吐谷渾王。早年慕容伏允向隋求和,便以慕容順這個兒子爲質,而慕容順本身也是隋光化公主之子,所以成爲大唐選定的目標。
但慕容伏允並不只有慕容順這一個兒子,甚至在慕容順還擔任質子的時候,便立了另一個兒子達延芒結波爲嗣子。大唐雖然立慕容順爲吐谷渾王,但這位新王常年不在國中,威望實在有限。再加上吐谷渾貴族們也是有脾氣的,接連被前隋與大唐蹂躪,滅國便被滅了兩次,心中對大唐自然也是充滿怨念。
所以一部分不願接受大唐羈縻統治的吐谷渾貴族便聚集在了達延芒結波身邊,使得吐谷渾實際陷入了分裂中。
不久後吐谷渾再次發生動亂,慕容順被部下所殺,大唐則再立慕容伏允的孫子諾曷鉢爲吐谷渾王,並將弘化公主進行賜婚,加強對吐谷渾的羈縻,這更加重了吐谷渾貴族的不滿,甚至生出要劫持國王與王后投奔吐蕃的想法。
雖然在大唐的強勢壓制下,這件事並沒有發生,但吐谷渾的分裂問題仍然存在着。終於,隨着噶爾東贊將目光瞄向吐谷渾,而大唐則舉國東征高句麗、無暇西顧,吐谷渾大臣素和貴西逃,招引吐蕃入攻吐谷渾,使得吐蕃成功兼併青海。
吐谷渾在強盛之時,體量與實力絕不遜於吐蕃,但接連遭受兩次滅國的打擊,被吐蕃後來居上的加以反超。但即便如此,吐蕃想要完全消化吐谷渾也並不容易,噶爾東贊常年坐鎮青海,甚至一度被國中政敵攻擊、丟掉了大論之位,雖然快速的解決了這一政治危機,但也意識到如此並非長久之計。
所以在噶爾東讚的操作下,吐蕃再立達延芒結波之子爲吐谷渾小王、以籠絡吐谷渾部屬民衆。雖然在吐蕃所攻滅的一些政權當中,也有一些邦國首領仍能保留王號,但僅僅只是一個虛銜而已,諸如孫波小王。
但由於噶爾家族要兼顧內外的緣故,吐谷渾小王卻並不只是一個虛稱,而是仍然切實掌握着領地與部屬、甚至軍隊。
因爲噶爾家族的支持與庇護,吐谷渾小王在亡國之後才能享受如此超然的待遇,所以吐谷渾小王自然也是噶爾家族重要的政治與軍事盟友,也是噶爾家族得以控制青海的一個重要籌碼。
可是現在,吐谷渾小王竟然背叛了噶爾家族,響應贊普的號召,率部離開青海,前往投奔積魚城的贊普,這對噶爾家的勢力以及對青海的掌控,無疑是一大重創,更讓噶爾家族有一種將要樹倒猢猻散的悲涼。
因此在得知兄長放走吐谷渾小王后,贊婆也是充滿了震驚與不解,想不通兄長爲什麼要這麼做。過去幾年時間裡,他們在國中的根基與影響幾乎被掃蕩一空,唯有憑着對吐谷渾部衆的控制,才能維持住當下的聲勢,隨着吐谷渾小王的背叛,那些吐谷渾部屬必然更加難以掌控,噶爾家的力量可以說是直接瓦解大半!
“彼既心生悖意,去留只是早晚,與其留此禍患、陣前叛逃,不如早作割捨,更能明辨敵我!”
欽陵這一解釋雖然也自有道理,但贊婆還是忍不住憂心忡忡的問道:“此番小王離開,隨之而去者想必不少吧?”
聽到這一問題,欽陵不免又是一臉的黯然,默然片刻後才長嘆一聲說道:“我本以爲自己威能懾衆,卻沒想到幾十年威望所積、竟然比不上區區一個亡國的奴種!”
隨着吐谷渾小王離開,極短時間內又有多名豪酋引衆跟隨而走,吐谷渾小王這一次帶走的部衆,竟然有數萬之多!
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世系相比,吐谷渾小王本就是已故吐谷渾王慕容伏允所指定的繼承人,所以在許多吐谷渾人觀念中、這纔是他們真正的故主。
當然,這麼多人選擇跟隨離開,也不僅僅只是因爲吐谷渾小王的號召力,還有一點就是欽陵太過狂傲、政治能力不足。
別的不說,單單他平日裡常常身穿唐人冠帶袍服,看在許多吐谷渾貴族眼中,便覺得分外扎眼。他們正是因爲對大唐心存怨恨,所以才選擇投靠吐蕃,對欽陵自然也就難生好感。
平日裡,就算有什麼厭惡,懾於欽陵的威名,他們也不敢流露出來。可是現在,有着國中的贊普撐腰,再加上吐谷渾小王率先反叛,這些人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好顧忌的,紛紛拋棄噶爾家也是理所當然。
欽陵這一次罕見的換上蕃人衣袍去送別吐谷渾小王,也算是一種示弱,想要做最後的挽回。可當老虎不再擇人而噬,而是像貓兒一樣的搖尾乞憐,能夠換來的也只是嘲笑、譏諷與看輕,卻並不會將人重新爭取回來。
“其實就算留下這些,也都未必可信。當中不乏不願再受我國役使,想要藉機投唐者。如今海西人勢尚未完全散盡,倒要感謝一下鄯州的郭元振。”
講到這裡,欽陵不免又是自嘲一笑。
而贊婆在聽到這話後,心裡自然大大的不是滋味,口中恨恨說道:“那些悖逃者,早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報仇這種事情,就早不就晚。你能及時返回,那是再好不過!”
欽陵先是冷笑一聲,臉上的頹喪之氣很快便消失一空,擡手撕開身上那略顯臃腫的袍服,內裡竟然是縛緊的皮甲戎裝:“山南小子以爲憑此可以讓我坐以待斃,土渾奴衆將我棄若敝履,便要讓他們領教一下,辱我者、唯以血償!”
贊婆見狀後不免又是一驚,連忙發問道:“阿兄你是要……”
“積魚城!我自親行一遭,倒要看一看,贊普他敢不敢讓我入城!”
欽陵講到這裡,兩眼精光閃爍,語調中也充滿了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