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完姚元崇所呈交的名冊後,李潼又詢問道:“選募的章程擬定好沒有?”
眼下的他的確是缺人才使用,但也並不打算將所有投用的人打包全收,他這裡又不是垃圾場,必要的考覈還是要有的,而且標準還要擺的非常嚴格。
姚元崇聞言後便點點頭:“眼下所擬,經術、詩文、弓馬等專類,各取專才。只待殿下教命,近日便可選募充用。”
如今的姚元崇,也算是邁進了南省高官序列,儘管沒有主持過吏部的銓選,但兵部也有類似的選舉行爲,對於這一套章程倒是並不陌生。
當然未經朝廷授意,他們在長安搞這些肯定是不妥的,頂多是用雍王私人的名義搞些類似集會,肯定是不能完全比擬朝廷才選。
李潼將章程翻看一下後,便點頭道:“就這麼做吧,參選之衆着他們各自在家待召,近日不準隨意出城遠行。”
說完後,他見姚元崇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又笑道:“有事直說。”
姚元崇聞言後便深吸一口氣,開口說道:“宋參軍近日在城外諸營,用事頗悖常例。特別營中闢募寒士,使人頗有微詞。”
宋璟是由姚元崇向雍王舉薦,他自己當然對這個年輕人的才能頗爲看好,但宋璟近日的一些行爲,在姚元崇看來,談不上好壞,關鍵是不合時宜、過於激進了一些。
本來姚元崇是不打算在雍王面前講起這個話題,他此前對宋璟略有暗示,但宋璟仍然故我,特別不久前還遞入府中一份選用寒士的名單,姚元崇覺得還是要說一說。
“誠然才力進用,無需細分士庶。特別西京百廢待興,更需廣募才士。西京勳爵諸家,權勢長沐,恐不能專心於事,這誠是一患,需仔細審辨查用。但宋參軍所錄送者,多數都是營中待罪之身,是非混淆,昏於大義,貿然授事,終究還是有些不妥。”
姚元崇是知道宋璟敢這麼做、自然是得了雍王的授意,同時他也能感受到雍王殿下對西京這些勳貴人家的牴觸,說起話來還是不失委婉,但也要將自己對此的看法表明。
西京人家執迷權勢、熱衷自肥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認他們的教養與才幹肯定是要強於一般的庶民,如果僅僅只是出於勢位方面的考慮疏遠與打壓,這對於長安的歸治乃至於整個關內道的經營,是頗爲不利的。
關內道職官,多了不說,幾千人是需要的。如果僅僅只是因爲出身便先將一部分人排斥在外,這實在不利於在整個關內道建立起有效的管制。
寒士之中也並非盡是才能猥下者,但相對而言,其中涌現合格人才的機率肯定不大。
宋璟直接在亂民營中選募人才,往低了說,是降低人才錄取的標準,往嚴重了說,則是直接動搖了雍王一系的凝聚力,畢竟大凡稍具才幹、節操的人,誰也不願意與罪囚共事同伍。
而且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造成西京今次動亂的,主要便是周邊鄉野涌入長安城的那些客民們。無論這些客民有多寒苦無奈,他們給長安造成的破壞那是實打實的,長安土民仇視客民,這是人之常情。
雍王殿下心存仁念,對亂民們進行賑撫,這沒有什麼。可是如果大肆取錄客民入幕府擔任官吏,這在長安土民們看來,那就是赤裸裸的包庇。
如果處理不好,會讓土客之間的矛盾加劇,下一次再爆發出來,可能就是更加嚴重的動亂。
聽完了姚元崇的陳述,李潼一時間也沉默下來,片刻後才又開口說道:“此前宋參軍進言此事,也曾陳述土客糾紛。未來土民、客民之患,也確是長安能否復治的一個關鍵。這件事如果不妥善處理,則必內耗深重,更難存志望外。”
長安多窄鄉,所以土民與客民之間的矛盾顯得尤其尖銳。這還不僅僅只是籍民編戶問題,還涉及到土地等生產資源的分配,是一個政權能否長期保持穩定的基礎。
姚元崇與宋璟都不約而同的注意到這個問題,且都將之擺在極爲重要的位置上,對於這一點,李潼倒也並不感覺意外。
這兩位俱都是開元前期的名相,給開天盛世奠定了一個堅實的基礎。未來大唐之所以能夠在接連經歷武周與中宗朝的動盪後快速回復國力,重新衝出疆土締造一個浩大聲勢,這兩位可謂是功不可沒。
他們除了營造開元初期相對清明的政治生態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貢獻就是對這一根本問題的解決。當然也不能說是解決,因爲這個矛盾是農耕政權始終存在的,只是在他們的任期內得到了極大程度的緩解,奠定了一個國力復興的基礎。
姚元崇與宋璟接連罷相後,大唐的政局中雖然仍然不乏名相,但在生產資源的分配上,力度遠不如這兩人大,甚至宋璟之所以被罷相,也在於對權貴階級的利益觸犯激發了衆怒。
後繼的宰相們,雖然也都不乏亮眼表現,但都沒有超越姚、宋兩人的社稷大計。
宇文融、裴耀卿等摟錢小能手一個個上臺,甚至就連奸相李林甫都創設了長行旨這種節約行政開支、且多爲後世效法的良策,但對國力的提升已經遠遠比不上姚宋二人。
而在安史之亂後,一代能臣劉晏的財政改革雖然卓有成效,但其重點在於區域資源的整合與調度,在物流方面加大力度。
至於唐德宗年間所推行的兩稅法,雖然是稅法改革的里程碑式進步,但也意味着原本的統治技術已經不足維持,朝廷不得不在承認現有社會資源分配的前提下開拓財源,而且已經喪失了將社會資源重新分配的能力。
土、客矛盾,有一個核心的解決方案,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但是這種大法,不可輕用,因爲關鍵一點在於,你的屁股坐在哪裡。
李潼內心裡,當然是願意跟人民羣衆們站在一起,否則他對長安城中這些權貴們便不會是如此兇惡態度。可問題是,人民羣衆未必願意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說眼下的人民羣衆還沒有足夠的力量來迎接這一變故。
最直接的一個現象就是,長安城中鬧亂月餘,這些亂民們甚至連權貴聚居的朱雀大街東部坊區都攻不下來,唯一攻破的一次還是長安城那十幾家勳貴開門揖盜、準備禍水西引。
思想和組織建設都搞不上來,李潼也很無奈啊。
他現在還沒達到舉世無敵的高度,同樣也需要繼續吸納與積攢力量,否則單憑他一個人想要進行這種程度的社會改革,絕對會被反擊力衝的渣都不剩,那些民衆們眼下還不具備保護和支持他的力量。
所以當宋璟提出要在亂民中招募一部分才力,李潼儘管覺得有些不妥,但還是點頭同意了。想要讓人民們獲得支持和保護他的力量,前期的扶植和投入少不了。萬事開頭難,總要走出第一步。
宋璟與姚元崇分別進言,所論述都是一個問題,但態度卻有些針鋒相對。倒也談不上完全相左,只不過宋璟相對要更加激進一些,他是站在客民一方考慮問題。
至於姚元崇,則就相對考慮土民更多,略顯保守,希望能夠在維持舊有秩序的情況下,對土民稍作傾斜,而對客民稍作打壓。
這兩種態度,談不上誰優誰劣,也不是路線之爭,無非輕重有別。但是講到更合時宜,無疑是姚元崇。畢竟無論是資歷還是政治成熟度,包括在陣營中的成長度,姚元崇都要高於宋璟。
宋璟眼下所考慮的還僅僅只是解決土客問題,但是姚元崇所考慮的範圍要更廣,要讓長安儘快恢復秩序、重新激發活力,要保證雍王殿下能夠更進一步的影響和控制邊疆的武力團體,乃至於未來回歸神都,這都需要保證關中長期穩定擁有造血能力。
想要讓關中儘快恢復平穩的發展,對於舊有秩序就不能破壞太多。
講到這個問題,姚元崇一臉正色道:“關中雖有四擁之險,但已經不復天府之實。西、北俱爲心腹之患,東出或有鼎器之爭,此爲暫守之境,絕非久擁之鄉,於此耗力太深,則必得不償失!”
李潼聞言後又是一陣默然,他倒並不奇怪姚元崇已經看破他的小心思,畢竟禿頭上的蝨子,爬的再快也是那樣鮮明。
“土民、客民,俱爲王民。如今互攻成仇,但客民終究勢弱,我若不活之,則其衆未必能活。所以眼下所求,便是能讓這兩者各有所得,各有安慰。”
李潼內心裡,當然也更加認可姚元崇,土民無論賦稅還是兵源,都是較之客民更穩定的羣體。
但他既然支持了宋璟,當然不會朝令夕改,想了想之後,他又對姚元崇說道:“堂中談論,總是言虛,不如同出巡營,暫觀成效?”